不念没有回答,只是数着佛珠念着佛号,平息不断升腾的无明业火。
水镜月也没再问。
她换了支粗些的画笔,蘸着蓝色的颜料,画着如海洋般的蓝天,一边平静的回答了不念之前的那个问题:“我不恨你,是因为无从恨起。或许,也是因为你是个和尚的缘故。我有个待我很好的和尚老师,所以,每每见了和尚都觉得很亲切,尤其是那些特立独行的和尚。你问我如何看你,唔,怎么说呢?我认识的和尚不少,但能让我称一声‘大师’的,你大概是唯一一个。”
她说着觉得这话似乎有些太过煽情了,不由得笑了一下,接着说道:“在阿月眼中,大师就只是巫谷主的朋友而已。朋友的朋友,不一定是自己的朋友。敌人的朋友,也不一定就是自己的敌人。大师,阿月如此说,可算明白?”
不念缓缓睁开了眼睛,眼中的红色已经消退,良久,嘴角露出一抹淡淡的笑意,带着几分自嘲,几分悲哀,还有几分无奈——
水镜月的一番话说得挺曲折,但总结起来,也不过一句话——他于她,不过一个特殊一点的路人。
一个路人莫名其妙的恨意或敌意,她即便有些好奇,也不会放在心上。
终究,还是他输了一筹。
水镜月又换了支画笔,换了黄色的颜料,脸上露出一个笑容,浅浅的梨涡在昏黄的光线中显得格外的柔和。她画出一颗明亮的星星,说道:“至于苍烬……”
她顿了良久,似乎在想该如何表达,再次开口却似是转移了话题,“中原武林中,我最尊敬的两位前辈,一个是少林寺的方丈,一个是武当派的掌门,他们曾救过我的命,我一直都把他们当做自己的长辈。可是,在我来西域之前,他们把我诓进了纯阳宫,想让我在里面呆一辈子。
“我的亲生父亲,因为一句‘重瞳乱世,白瞳长殇’,自小就不待见我,曾想亲手剜掉我的眼睛,然后只用了一句话便将我推入死地。
“我的师父……他是我在这个世上最亲近的人。可是,就在不久前,我才知道,他在我体内留下了一样东西。那东西可以救我的命,因为它,我才能从纯阳宫逃出来,一次次的死里逃生。可是,也是因为它,我的眼睛才……”
蓝色的天空盛满星辰,仿若旋转的海洋一般,深沉而神秘。
水镜月从扶梯上下来,调着颜料完善这壁画的细节。她虽看不见,但整幅画都已在她心中,哪里的颜色需要加深,哪里的线条需要完善……落笔没有丝毫的犹疑。
她沉默着完成了完成了一整幅画,终于放下了画笔。
而不念,仍旧站在原地,看她的眼神难得的平静,似乎在等待她继续说完。
水镜月仰头,似乎在审视刚完成的画作,道:“至今,清源前辈和海时方丈仍旧是我最敬重的前辈,我也仍旧某一天我父亲能对我笑一笑,而我师父,也仍旧是我在这个世上最依赖的亲人。”
她说着偏头,对着不念的方向,“这个世界上,忌惮我这双眼睛的人那么多,若我都记恨在心,身边还能剩下几个人?他们害怕的只是我这双眼睛而已,可我并不想自己的人生被一双眼睛支配。或许,就像他说的,阿月一向执迷不悟,却无怨无悔。”
她笑了笑,“如此,你可明白了?”
不念没有回答。
水镜月似乎也没想要他回答,顿了会儿,便道:“不念大师,你的问题,阿月已经回答了。现在,能告诉阿月,你此次,是来做什么的吗?”
不念转身,慢慢往外走,一边道:“三日后,教主要在处刑台处置妄图刺杀神女和大巫师的刺客。十日后,大巫师会举行祭祀,神剑祭天,卜问赤金刀的下落。”
他说完,已经转过一道弯,消失在黑暗中……
刺客。
神剑祭天。
水镜月想起城门口那张告示,择日……终于定下来了吗?可是,十日后,时间会不会太仓促?周龙腾那把神剑能出炉吗?还是说,天雷剑,真的在他手上?
所谓的刺客,一定是他们吧……他到底想做什么呢?她都已经自投罗网了,他为何还要对他们出手?
所以,最后,还是走到了这一步吗?
***
石窟的洞口。
不念从黑暗中走了出来,抬眼,便看到站在悬崖边的白色身影——月光如玉,白衣胜雪。
他走了过去,站在那白衣身旁,道:“你都听见了?她知道你在,你又何必躲?”
大巫师,苍烬,戴上了斗篷上宽大的帽子,仰头看向头顶的明月,问道:“我给你的那幅画呢?”
不念微微挑了眉,“烧了。”
苍烬偏头看了他一眼,“不念,你究竟想做什么?”
不念弯着嘴角笑了一下,眼睛里却没有丝毫的暖意,“我想看看,他为了她,究竟能疯到什么程度。你说,若是成不了神,当个魔王,也是不错的吧?”
苍烬叹了一口气,“疯的人是你。”
“哈哈哈……”不念大笑了起来,笑出了眼泪,“是,我是疯了。苍烬,你不会是听了她一番话,开始后悔了吧?动了恻隐之心?”
苍烬没有回答,转身,往山下走去。
不念对着他的背影道:“那丫头说的话,有一句甚合我心——执迷不悟,无怨无悔。呵,苍烬,有些事做了,就没有回头路可走。”
苍烬的脚步未停,淡淡的语调飘了上来:“不念,‘丫头’可不是你叫的。”
不念微愣,笑了——或许,她的确不该恨他……她的眼光,其实很不错。
苍烬下了山,回到府邸,走进寂静的庭院,站在月光之中,摘下了帽子,道:“出来吧。”
在他右手边,回廊的柱子后面走出三道身影,一白二黑。
苍烬转身看了看三人,视线落在那白衣人身上,道:“夜探什罗教,连夜行衣也不穿?长庚公子真是艺高人胆大。”
他说着又看向另外两个黑衣人——他们蒙了脸,道:“这两位是你的朋友?”
长庚点了点头,“是。”
苍烬点头,转身离开,道:“那便一起住下吧。记住,不要上山,那里不是你们能去的地方。”
那两个黑衣人面面相觑,似乎有些不明白他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两人摘了面巾,一齐看向长庚,问道:“那是什罗教的大巫师?你们认识?他刚刚那话是什么意思?”
——面巾下的两张脸,却是风寻木和唐小惠。
长庚叹了一口气,道:“说来话长,先进屋。”
唐小惠见他轻门熟路的,追上去问道:“阿月呢?是不是也住这里?她跟大巫师不是有仇吗?雪姬被什罗教抓了,这事她知道吗?”
风寻木拍了拍唐小惠的手臂,道:“别急。你一气问这么多,长庚怎么回答?”
长庚推开房门,点了灯,坐下来给两人到了茶,开口一句话却让两人将刚入嘴的茶水都喷了出来——
“那位大巫师,是长庚的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