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蒙蒙亮,街道上早铺摊子的老伯才刚支起炉子,水镜月带着一身的露水回了客栈。房间里有些暗,她也没有电灯,就那么坐在椅子上,手中捏着空空的水杯,却是忘了倒杯水。
她刚刚从军营回来,见到了尚齐石。不过,没能见到尚在飞和墨千殇,更没有见到水镜花。
尚齐石说,大昭和云国正在议和,若是顺利的话,雁门关估计十年内不会有战事。这事是年后定下来的,而尚在飞在年前就被景平帝召进京城,说是要亲自给他举行世子的册封仪式。半个月前,朝廷派了钦差,前往燕京商议和谈之时,墨千殇作为护卫队长一同前往。
至于水镜花。尚齐石说,没见过她。去年倒是有几个水镜宫的人前来投军,跟墨千殇谈过一阵之后,就离开了,听说是往关外去了。
尚齐石又问了些水镜月的近况,水镜月也不隐瞒,将江陵城和西域生的事都一一说了。尚齐石一边喝着茶水,一边安安静静的听着,什么也没说。眼看天快亮了,水镜月便告辞了。
尚齐石老了。
这是水镜月从军营中走出来时,脑中浮现的第一个念头。
大昭国内的朝政不稳,天灾人祸不断,国库空虚。这个时候云国提出和谈,对大昭反倒是一件好事。大昭和云国打了近百年,雁门关仍旧没有被攻破,燕京也仍旧没有收回。大昭早就耗不起了,百姓也迫切的需要休养生息。
尚齐石也知道,只要云国诚心,和谈是最好的结果。可是啊,他终究是不甘心的。
——如今,大昭朝还有几人记得,漠北的草原也曾是大昭朝的国土?
没人能理解尚家军对燕京的执着,也没人能理解“燕王”的封号对尚家子孙而言,是多么大的讽刺与耻辱。
天渐渐亮了,远处似乎隐隐有将士操练的声音。水镜月终于有些困倦了,刚走到床边,却正对上一双赤色的眼睛,一团毛绒绒的白毛正团在她的被窝上,睁着一双琉璃般的眼睛看着她。
水镜月伸手指了指床里面,道:“里面去。”
正是九灵。说起来也是奇怪,九灵白日里不管跟谁亲近,晚上必定会钻进水镜月的屋子睡觉。最开始的时候,水镜月不让它靠近,它被将自己蜷成一团,趴在桌脚便睡了。渐渐的,水镜月见它可怜,便让它睡床上了,不过,还是不肯让它近身,它便在床脚缩成一团了,倒也不占地方。
乌炎说灵猫认主,它认定了水镜月当主人,这辈子是甩不掉了。水镜月听了之后也只是笑了笑,似乎有些不以为然。
水镜月躺在床上,偏头看了眼那团毛绒绒的白毛,低声道:“我待你又不好,你为何偏偏跟着我呢?”
九灵的耳朵动了动,却是把脑袋埋得更深了,也不知道听懂了没。
水镜月侧了侧身,睁开眼睛看着那团白毛,困倦袭来,眼皮渐渐阖上,睡了。
这一觉睡得挺安稳。水镜月醒来的时候,已经快到中午了,其他人都醒来了,都在大堂里坐着等她,吃的也不知是早饭还是午饭。
关于大昭和云国和谈的事,还有燕王小世子的事,昨日一行人就已经在客栈里听人说过了。他们知道水镜月心情不大好,也不问她昨晚生了什么了,只说商量着接下来的行程。
要去闲云岛,得先去明州。明州位于杭州东边,按几人之前的脚程,两天之内就能到了。
水镜月几人刚走到海边,就见码头停着一艘帆船,这船很大,载百来人出海也是没问题的。周围不少渔民都围在帆船周围指指点点,眼中除了羡慕,似乎还有些莫名的惋惜。
水镜月看着那艘船,碰了碰风寻木的胳膊,道:“这么高调,多半是若谷叔叔。”
她话音刚落,就见甲板上探出一个黑乎乎的脑袋,咧嘴笑得比头顶的太阳还灿烂,一只手朝他们这边挥舞着,大叫一声:“阿晚哥哥!”
没一会儿,一个青衣白的男子站到他身旁,拍了拍少年的脑袋,瞧了底下一眼,道:“上船。”言简意赅。
上了船,水镜月从船舷上跳下去,直接扑到白人的身上,笑嘻嘻叫道:“若谷叔叔。”
白人那不苟言笑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笑意,拍了拍水镜月的脑袋,“乖。怎么没摘面巾?小心惹你舅舅生气。”
“这就摘了。”水镜月放开他,摘了面巾,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
白人偏头看风寻木,“怎么不叫人?”
风寻木老老实实叫了一声:“舅舅。”
水镜月介绍了唐小惠等人,又介绍白人,道:“风若谷。”
众人听了都不由吃了一惊,尤其是唐小惠,一双眼睛直盯着他瞧。也不怪几人,风若谷虽一头白,看起来却很年轻,不过三四十岁的模样,但其实已经六十多岁了。他在四十年前就是江湖中数一数二的剑客,据说不仅剑术高,而且是个难得的君子,人如其名,虚怀若谷,品行端正得堪比如今西林斋的席先生。跟他比起来,华山掌门的君子剑实在太名不副实了。
然而,风若谷最出名的,却是他跟江湖魔女的一段风流韵事。江湖传闻他在最负盛名之时,救下了被名门正派围攻的魔女,随后便在江湖中销声匿迹了。一丝不苟的君子侠客,一辈子都谨言慎行品行端方,谁料到,做得唯一一件出格事,便轰动整个江湖。
端的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半晌,惊疑不定的众人才想起来行礼,道一声“失礼”,叫了一声“若谷前辈。”
风若谷倒是不介意,一眼扫了过去,多看了唐小惠两眼,偏头看水镜月,眼带询问。
水镜月摸了摸鼻子,点头。
风若谷走到唐小惠跟前,摸了摸她的头,淡笑着点头,“不错。丫头,叫舅舅。”
唐小惠微愣,随即笑了,脆生生叫了一声“舅舅”。
风若谷满意的点头,然后对之前那个少年挥了挥手,“什么呆?开船。”
少年咧嘴,笑得有些傻气,转头大叫一声:“罗叔,开船啦!”
扬帆,起航。
少年叫来几个船工,在甲板上摆了张桌子,又让人搬了些酒水来,忙前忙后的,一刻都不得闲。
风若谷半躺在一张软塌上,正逗着九灵,对少年招了招手,道:“鹤一,歇会儿。”
鹤一笑道:“我不累。”
风若谷道:“我看着累。”
鹤一果然不动了,坐下来剥橘子,小心翼翼的看了风寻木一眼,“晚风哥哥,吃橘子吗?”
风寻木没好气的拍他脑门,终究还是接过橘子,吃了一片,感觉味道还不错,分了一半给一旁的唐小惠,“很甜。”
风若谷在一旁看了,眯着眼睛笑了,不料一不小心摸九灵的手劲儿大了些,九灵叫了一声,跳了下来,蹲在水镜月脚边了。
水镜月似乎没注意到九灵一般,端着酒杯看了鹤一好几眼,眼中似乎有些惊疑不定,最后看了看风寻木,“鹤一?那个爱哭鬼?”
风寻木挑眉,点了点头。
水镜月笑了,点头,“挺好。”
鹤一看了水镜月一眼,似乎想起了什么,慌忙起身,连身后的椅子都撞到了,跌跌撞撞的走到水镜月跟前,“扑通”一声就跪了下来,咚咚咚的磕了三个响头。
水镜月在他跪下的时候就惊得蹦了起来,闪到一边,道:“拜堂还早着呢,新郎官这是做什么?”
鹤一抬头,正对上九灵一双淡漠的眼睛,惊了一惊,连忙转向水镜月,道:“鹤一多谢月姑娘的救命之恩!”
水镜月见他似乎又要拜,连忙去拉他,偏头对风若谷叹气,“若谷叔叔,你让他起来。”
风若谷抬了抬眼皮,“鹤一,起来吧,别吓着阿月。”
鹤一总算是起了,坐下来的时候仍旧有些激动,十分殷勤给水镜月剥橘子。
水镜月讪笑着接了,问道:“你不是失忆了吗?想起来了?”
鹤一摇头,“没,哥哥跟我讲的。他跟我说,忘了什么都不要紧,但一定要记得我们的救命恩人。”他说着抬头看水镜月,笑得有些憨厚,“哥哥说得果然不错,月姐姐的眼睛好漂亮。”
水镜月端着酒杯喝酒,感觉耳朵有些热——这句话听了那么多遍,这次好像感觉有些不一样……
唐小惠碰了碰风寻木的胳膊,低声问道:“这个鹤一的哥哥……不会是阿月的旧情人吧?”
“噗——”
水镜月和风寻木刚入嘴的酒都喷了出来。水镜月翻了个白眼,红着耳朵望天。风寻木趴在桌子上大笑,话都说不完整了。
鹤一没听清唐小惠说了什么,看着一桌子的水果有些可惜,收拾了准备拿去洗洗。
风寻木笑够了,才道:“鹤一是长庚的弟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