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厂的厂工很多,却谁也保不住厂长。
因为,他们打不过。
能打的和敢出头的都摞在那呢,你叫我喊的疼的身子都扭曲了,剩下那些谁个还敢乱动,一个个都远远躲在一边隔岸观火呢。
厚道些的在那咒骂几句,为厂长叫几声冤,说魏太监欺人太甚,不厚道的说不定的还嫌那太监下手不够狠呢。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马厂也不例外。
不是每个厂工都心甘情愿叫杨厂长压个十来年的。
魏太监下手还算知轻重,也没多为难那些厂工,只将冒头的痛揍,余下的一律不管。
冤有头债有主,良臣的腿是谁打断的,他就找谁。
逞英雄被反杀后,杨厂长在瞪大眼睛难以置信后,果断的选择服软,愿意向魏良臣赔钱赔礼。
魏良臣却不理会他,只叫人将他扒光,然后牵在马后拖了出去。任他杨厂长怎么叫,怎么求饶,都当未听见。
这真是奇耻大辱,杨厂长刚被拖出去时,内心是拒绝且抱着几分索性死了算了的念头,可是,在转了一圈后,他下意识的开始计算起前面拉他马的步伐节奏。这样,可以有效的跟上,而不致于被马拖拽倒受活罪。
你又痛痛快快打伤一顿,杨厂长也认了,毕竟自个亲手打断了这小子腿,可眼下算什么事?
窝心窝火,又后悔。
杨厂长后悔的不是刚才充英雄,也不是去年打那小贼太狠,惹来对方报复,而是不应该穿这条红裤衩。
颜色太过鲜明,也太过丢人。
看着小贼骑在马上趾高气扬,不时瞟一眼自己的模样,杨厂长内心无比悲哀。
有那么一瞬间,他倒是佩服这小贼来。
为了报复自己,竟然舍了命根子入宫做太监,单论这份心性,这小贼倒是不比钻人裤裆的韩信差,也不比梁山泊上的好汉们差。
佩服完,自是将对方骂得坟头冒火。
尤为可气的是这小贼有备而来,竟然带了几面铜锣过来。
走一路敲一路,要百姓都出来看。
看什么?
看他堂堂马厂的厂长跟只猴子一样叫人耍么!
叫天不灵,叫地不应。
委屈的泪水在杨厂长的眼眶中打转,特别是看到那个附近村子里,和自己有一腿的小寡妇瞪大眼睛看自己时,那真是….
因为两手被绑着,有时节奏没掌握好,杨厂长不得不大步紧跟,或者小步快跑,这样一来,胯下不免一甩一甩的,他是要脸面的人,那羞燥劲,当真是什么话都说不出。
谁来救救我!
这会要是有人能救得了他,杨厂长认他当爹都行。
可是,没人能救得了他,因为管他的和能救他的人远在几百里外的京师呢。
现在就算有人插翅飞去京师报讯,等救兵赶到,黄花菜都歇了。
飞地,有好也有坏。
好在随便捞,坏在出事了没人救。
杨厂长恨,一恨没鸟的偷马小贼这般戏辱他,让他颜面丢尽;二恨手下这么一大帮子人竟然干不过三十来号人。
然而恨和后悔都没用了,杨厂长也顾不上其它的,他的两手紧紧拽着裤衩,生怕一松懈就赤条条的见人。
红色的裤衩再难看,也是他最后的遮羞布了。
魏太监真要做绝,扒光他又如何?
附近的村民可是头回见着这新鲜事,尤其是当事人还是一向欺负他们惯了的马厂杨老黑。
这些个村民平日没少被杨厂长欺负,以各种名义让他们上贡,要不然不是占你家地,就是放马到田里糟蹋。报到官府,也管不了,只能忍气吞声。
如今,却看到这一幕,那真是一个人看了不过瘾,得呼亲唤朋,拖家带口来看。
周围传来的哄笑声剌的杨厂长心疼,可他没脸看。他知道这些个村民现在个个都在看他笑话,没一个良心好的。肃宁县也是不指望了,那帮人看笑话还来不及呢。
良臣悠然骑在马上,一点也不怕有人路见不平,因为,正如地方管不了他魏公公一样,这杨厂长同样是没人管得住。
换句说法,他和杨厂长都有“治外法权”,超脱于大明地方行政体系之外。
这两人,于地方而言都是狗,可打不得。
没法子,狗后面的主人是地方得罪不起的。
如今,两条狗掐起来了,你说地方会不会来问呢。
肃宁知县颜良本就不是强项令,要不然也不会对他魏太监毕恭毕敬了,所以依颜良的性子,听到这个消息后多半不是掉茅坑,就是马上风,反正打死他也不会替杨厂长出头的。
只不过,良臣也不敢真把这杨厂长打死,人家再不入流,也是体制内的人物。
倒不是说良臣没这个胆子,要论起来,洪太主还是大明体制内的官二代呢,人家爹可是正儿八经的大明都督,可还不是说杀就杀了。
杀人,他是不怕的。
只是他不想没干正事前先惹麻烦。
太仆寺的上头可是兵部,当下的本兵堂官李化龙那是连杨镐都得罪不起的人物。
以他魏公公如今的份量对上朝堂大佬,不是智者所为。
把人戏辱一下出出气,尔后再敲笔竹杠,顺便吓唬下杨家人,给大姐春花撑撑腰,这事也就可以了,没必要非要杀人。
没有哪只鸡比杨厂长这只更好的了。
…….
杨六奇和妻子魏春花打梨树村回来后,一路上就生着闷气,妻子魏春花看在眼里,知道丈夫气什么,都不敢跟他说话。
马车速度不快,拉车的马是有年头的老马了,所以他们比良臣足足慢了半个时辰才到村口。
“少爷,前面有热闹咧。”
杨六奇的车夫发现前面有好多人后,忙把马车喊了靠边,拿烟袋敲了下车箱。
“什么?”
杨六奇将脑袋从窗户中探出,远远就见前面围了好多人,不由大是奇怪,不知道发生什么。
车夫一边抽着烟,一边站了起来朝前面看,不一会,有些惊讶的说道:“少爷,那个不是马厂的杨老黑么,他怎的叫人脱光了游街呢?”
“还有这事?”
杨六奇可是知道马厂杨厂长的厉害的,赶紧从车里跳出爬到车夫边上踮脚看过去,果然,不远处杨老黑正被一帮人牵着游街呢。
“谁这么大胆?”
杨六奇很是震骇,那杨老黑虽说官不大,可在马厂这片那真是说一不二的存在,其凶名甚至府里都有闻呢。
“嘿,杨老黑也有今日…”车夫笑了起来,突然怔了下,扭头指着一个骑马的身影对自家少爷道,“那个不是魏家老二么?”
“啊?”
杨六奇顺着手指看去,呆住了,那人还真是妻子的兄弟魏良臣。
他怎么跑这来了,又把杨老黑抓了呢?
杨六奇震惊同时,妻子魏春花也将身子探了出来,发现是自家兄弟后,不由失声道:“呀,是良臣啊!他干什么呢?!”
见自家少爷发呆,车夫不由问了声是去看看魏老二弄什么鬼,还是直接回家。
杨六奇看了一会,眉头皱了皱,吩咐车夫直接赶车回家,然后不动声色的回到车箱,将妻子搂在怀中,取出那只银镯子又戴到了妻子手腕上。这只银镯子是他刚才从魏家离开后,直接从妻子手腕上扯下来的。
丈夫的举动让魏春花很是困惑,连连摇头:“相公,不行的,回去婆婆要收着的。”
“没事,以后你天天戴着,娘那里我去说。”
杨六奇笑了笑,抓着妻子的手放在自己腿上,目光满是对魏春花的怜爱。
………
大姐和杨六奇的马车进村时,良臣就知道了。
他特意让人牵着杨厂长在杨家所在的院子外面游了一圈,什么话也不用对杨家说,也不必说,他相信杨家只要不是傻子,就能从中看出他魏太监的能量。
大姐以后还是要在杨家生活的,这一点良臣无法改变,所以,他也只能如此委婉的提醒杨家善待大姐了。要不然,他是可以直接欺上门将杨家老小一顿臭骂,甚至打一顿都可以,然后呢?
杨厂长有然后,在外面冻了一个时辰后,他得到了魏公公的善意。
一床棉被裹在了他的身上。
冻的脸发青,嘴发紫的杨厂长发誓,这床棉被是他这辈子最温暖的所在。
看着那小贼太监坐在自己的椅子上,喝着自己的好茶,杨厂长不知为何,竟然没了怒火,甚至连气都生不起来。
他耷拉着脑袋,紧张的看着地面,想知道这小贼还想怎么折磨他。
不想,小贼竟然不再折磨他,而是拍着他的腿问了句:“咱家这条腿值多少钱,你自己说。”
闻言,杨厂长如释重负,他就怕小贼不谈钱,那样的话真不好办。
“小的去年有眼无珠,打伤了公公您,这药费该赔该赔…五百两?”杨厂长报了一个数目,这数目他自认出的很是豪爽,也对得住小贼了。
“五百两?你当咱家是要饭的么!”良臣的脸当场就再次挂了下来。
杨厂长一惊,忙道:“一千两!”
“看来杨厂长真是不诚心啊。”良臣摇了摇头。
“两千两,公公,小的真是诚心。”杨厂长紧张的都出了冷汗,这小贼摆明是要狮子大开口,不过断条腿,人又没残没废的,两千两,他好意思要的。一般人,顶天给个十两八两就了得了。
“咱家让你自个说,你却把咱家当傻子看么?”良臣十分不快,也不和杨厂长啰嗦了,桌子一拍,怒道:“五千两,少一个子都不行!”
杨厂长倒抽一口冷气,嘴巴张得大大,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怎么,你是嫌咱家这条腿不值五千两么?”
“不敢,不敢….小的愿赔公公五千两。”说完这句话,杨厂长觉得自己都快虚脱了。
良臣笑了起来,很满意的笑,他起身走到裹着棉被的杨厂长面前,拍了拍他身上的厚棉被,亲切道:“咱家本来也不想要你赔钱,只想着打断你一条腿就行,可这冤家宜解不宜结是不?….行了,五千两是少了些,可看你在心诚的份上,咱家也没必要再揪着不放。这事就这么着了吧。”
“公公说的是,冤家宜解不宜结。”杨厂长不住点头,心里则是暗骂不已。
可旋即让他想不到的一幕再次发生,只见那小贼太监突然就变了脸,哼了一声:“只不过咱家腿这笔账是清了,可另外笔账怎么算?”
“什么账?”杨厂长一头雾水。
小贼太监竟然指了指自己的下面,毫无廉耻道:“要不是想着和你杨厂长算账,咱家如何就会净身入了宫?…哼,要不进宫的话,咱家将来不定百子千孙,如今却什么都没了,既断了香火,又落个不孝名声,这账,你自个说,咱家是不是得和你算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