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心刚一上班就接到通知,马上开会。会是总编室负责召集的,但是原计划是在后天开。今天台里各大脑袋都在,说明天领导又要出差,只能今天开。江心急急忙忙拿着记录本往会议室跑,进去后发现自己还是晚了。一溜大脑袋已经就坐了,江心赶紧溜边坐在后排的角落里。总编室主任征用眼睛踅摸江心呢,看见他进来赶紧招呼他,坐在自己后面。江心弯着腰,跟进电影院似的,悄悄绕到主任后面,找把椅子坐下来。
今天开会的议题是“下节目”。电视台酝酿的“节目能上能下”机制已经有一年多时间了,一直推行不下去。各个节目中心频道都有自己的小算盘,节目下可以,还得原地再上一个。不然,预算消减了,部门的钱少了,人员也没地方安排。可是台领导也搓火,明眼一看,哪个节目好哪个节目差,分外清楚。可差的节目就是拿不下去,要不是人家自己拉来钱了吧;要么是制片人有背景吧;要么是上头有人说话保这个节目吧……反正一到开刀的时候,问题就来了。总编室负责对各个节目进行调研,收视率、广告收入、知名度、美誉度进行四合一评定,每年、每个季度都有对节目的大排行榜单。美名曰连续两次排在倒数前三名的,一定拿下。可这张榜单对于中心和节目来说,如同放屁。江心每月跟随总编室主任上一次编前会,每次把报表递给各位参会主任。客气点的,节目素质好的中心主任,一般点头,说声“谢谢”;时常有节目上榜的中心主任,连正眼都不看江心,顶多了说一声“搁那儿吧”。一般情况下,江心这时候就得赶紧走,不然,马上人家就会有话说,经常是跟身边的任何一个主任嘟囔:“你说这个破榜,做它干嘛!总编室的职能是干什么的?人多了没事干吧!”
江心听这话耳朵都起茧子了。他脾气好,听见了装没听见。主要是他以前就做节目,太知道做一档节目要承受的压力有多大了。收视率就是挂在头上的一把刀,每天早上都能被这把刀激灵醒。周播节目还好,每周着一次急。周一播出的节目,周二一大早就得赶到台里上网看收视。那阵子江心把日常所有的工作都安排在周二中午以后,连惯例是在周一开的节目例会都改在周二下午开。原因就是收视率,一切工作都得以它为核心。不然会出乱子。
曾经有一次,江心出差回来。就一期的节目没审,交给主编了。按理说,编导做完了主编看,主编看完了,还有主任看。就算少了他制片人一道关,问题也应该不大。可是江心回来一看这片子就怒了,原则上的大问题没有,可是小错一堆。首先是画面编辑太粗糙了,居然出现了“跳轴”的情况。字幕上还出现了两个错别字,这让学中文的江心不能原谅。他一贯认为,作为公众媒体要在这些基础文化的领域里对观众负责。那么多小孩子在看,因为电视上的字错了,他也跟着错,没准就会错一辈子。
江心当即找来主编和编导,说了两个人一顿。一个错别字罚款100,这是台里的规矩,两个人各被扣了200元。主编还有把关不严的罪过,又多扣了200。江心正准备在例会上说这件事,让大家引以为戒,可是收视率下来了,这期在江心看来惨不忍睹的节目居然拿到了栏目开播以来的最高收视,上了“3”。江心给自己憋了个大红脸,虽然会上他还在强调要奖罚分明,可是编导和主编诡异的表情却让他说不下去了。按照栏目组的规定,达到收视标准,奖励500,达到“2”奖励1000,达到“3”奖励2000。编导被罚了200,可被奖励了2000,在这一个“0”面前,江心觉得“收视率”这种东西真他妈是弱智。看着自己有生以来最烂的一期作品居然得到了最高的收视,江心对电视工作的审视标准轰然倒塌。他一度对同事说:“如果收视是唯一标准,电视台干脆放毛片好了,什么也没有这个收视高!”
后来江心就下决心不再做节目了。因为他搞不清楚自己是为谁在做节目。为观众吗?收视调查公司只在市里安装了500个机顶盒,而且安装的过程十分滑稽搞笑。据说是在上午10点多钟的时候工作人员到随机抽选的小区里敲门,遇到有人在家就征求意见,看能否在人家家里安装机顶盒。江心对这样子安上的500个机顶盒嗤之以鼻。他跟简宁说:“你想,什么人家上午10点还有人?不去上班上学?绝大部分是老头老太太。什么人能随便给人开门,还能同意他们在自己家里安装这个破玩意?肯定是善良的、容易上当的、甚至是素质文化低、不怎么和社会接触的老头老太太。这些人管你画面拍成什么样?管你有没有错别字?管你艺术思想性高不高?我们的电视节目就是为了这500户人做的。节目好不好,他们说了算。可笑的是你们还每天认真研究收视率,这有什么好研究的?你问问菜市场里天天买菜的大妈,一定要问60岁以上的,她们爱看什么,你们就做什么。保证收视率高!”
江心调到总编室以后负责节目管理。他到岗的第一件事就是说服主任把节目的评价体系科学化。他费了好大口舌才说服领导,收视率只是一个单一的标准,不足以用来衡量评价整个节目体系。一个节目的好坏,不仅要看从那500户家里弄来的小数点,还要看他的知名度和美誉度,以及连带的经济效益。当时央视的《天下论坛》正火,街头巷尾大家都在谈论。江心就拿着《论坛》的数据说事,这么上下称赞的一个节目,收视也就是0.5嘛,人家广告不也纷沓至来?最终领导就是被这个案例说服的。江心说服了自己的领导,还要把想法形成文字,以说服更大的领导。
前前后后,江心忙活了一年,才让大领导们至少在面子上认可了这件事。于是,江心又开始组织专家讨论、开观众看片会,制定出了一个节目评价体系。在这个体系里,收视率成了其中一个标准,绝不唯一。但是问题又来了,被评定为知名度和美誉度差,或者文化内涵差的节目又蹦出来了,说你这个标准很含混嘛,我们怎么就差了?你说差就差啊?我们是做给老百姓看的,又不是做给假学究看的。
江心焦头烂额。但是领导却很高兴。因为江心的体系评价出来的一系列节目和领导心目中的节目排行基本吻合,也就是说,江心的这一摞数字给了领导一个大大的台阶——一直想撤的节目,这回可有借口了。江心按照一个季度一次的评定频次给各层领导按时送去了报表。现在已经进入第四个季度了,领导说,这会非开不可了,今天就定,就拿前三个季度的报表数字说事,哪些节目成绩差必须要撤。明年元旦开始,这些节目就要从电视屏幕里消失!
江心趁开会前又仔细查看了一下他的统计报表。他发现,经过了领导审阅之后,他的报表发生了微调。有的节目在他的原始统计里是不在后三名之列的,但是在会前他拿到的最终表格上,赫然在列。有的节目,明明两次都在后三名里,可在他手里的表格上却消失了。在总编室待了三年多,江心早就习惯了上班只带耳朵不带嘴巴,尤其是这种场面的会,他必须得跟里的邱掌柜似的,恨不能当着领导的面把自己舌头咬下来,以示自己绝不会乱说话。
会议开始,总编室领导主持。无非是先介绍一下各位领导手里拿到的这个表格是怎么回事。其实这些都是废话,这样的表格,所有的领导都在年初开始就已经领教了。什么数据怎么回事,早就调查清楚了。今天坐到这里,头头们也都是做好了心理准备,最差就是撤节目呗。这么多节目中心的领导,牵涉撤节目的也就两三个。这两三个人,还怀着不同的想法。
总编室领导讲完,总编辑讲。原则上就是新的节目评价体系已经例行快一年了,经过我们多次考核讨论,认为这个体系很科学。推行新体系的目的就是为了推进节目的“能上能下”,为了让明年的荧屏增添更多亮点,现有的节目必然要做出调整。按照表格上统计的,连续两次在后三名的节目就要拿下。没的说!
虽然是一手打造了这个评价体系,看到领导今天要动真格的,江心还是有点紧张。不为别的,江心就是怕自己从今以后就成了电视台的靶子,人家好节目当然不怕他,可要是个把中心、节目老瞄着他、看他不顺眼,他的日子可也不好过。刚开始做这个工作的时候,是因为自己对收视率的恨之入骨,渴望能有一个更加科学的评价体系出台,拯救一把被数字折腾的五迷三道的电视同仁。可是江心忽略了一点,甭管什么评价,都是有前有后,有第一就有老末。谁当了老末谁开心呀?尤其是看到这张表格和自己的数据有出入,江心就更不踏实了。他知道,最后更改表格数据的只能是最大的总编辑,但是他为什么要改?是依据什么改的呢?
会议没有讨论,基本上是按照议程进行。总编辑说完还是总编室主任说,介绍了一下后三名三个节目的样态、收视数字和其他考核的标准。江心注意到三个节目隶属于三个节目中心,他仔细观察了一下三个主任的脸色。城市中心的主任脸色最为轻松,其实在这三个节目里,他们的节目是最差的。江心很奇怪,在他的表格里,城市中心至少有两档节目上榜,今天念的是一档周播的节目,还有一档日播节目,居然从表格上消失了,估计是被领导“微调”了。经济中心的领导脸色不好,这让江心觉得心里不安。因为经济中心的这档节目也是被领导“微调”上去的,在他原来的表格里是没有的。另外一个中心领导的脸色是多少年如一日地平静,这位领导从来喜怒不形于色,江心根本无法从他脸上获取到什么信息。
宣布完三个要撤的节目后,不出所料地是经济中心的领导开炮了。人家带来了前两个季度的统计表格,高声说前两次我们的节目都没有在后三名,怎么一下子就车道我们头上来了。几句话引发其他部门的主任纷纷窃窃私语,还有几位主任把头扭向江心,用眼神示意他应该给出解释。江心实在无话可说,但是又不能沉默。好在坐在他前面的总编室主任及时开腔:“是这样。我们所做的这个表格在前三个季度只是对节目内容和节目样态上做出了评价。这次因为台领导要我们再综合一下经济效益,我们又到广告部拿来了所有节目广告收入的数字,根据这个做了大排行。其实大家也看到了,收视高、知名度高的栏目,绝大多大数也是咱们台的创收大户,这和我们的评价是成正比的。但是也有个别节目,内容样态评价没有垫底,但是广告收入是零,这样就拖了后腿。这个的具体评定方法还是让广告部领导来介绍吧!”
总编室主任很圆滑地把球踢给了广告部。江心这才恍然大悟,原来自己的表格是因为广告部的介入被“微调”了。他长舒一口气,这回全台的靶子终于明确了。他正想会后谢谢主任给自己解围,转而一想,有什么可谢的,主任这是给自己解围呢。他小小一个江心能招多少骂?就算当靶子,也是主任啊!他这是给自己解围呢!
广告部主任有点不情愿地开始介绍广告收入如何与节目评定体系挂钩。基本上就是1:1:1:2。也就是说,收视率是“1”,知名度是“1”,美誉度是“1”,广告收入是“2”。经济中心的节目就是这么被“2”下去的。经济中心主任脸色铁青,一句话不说。
总编辑接着说,明年这些节目就要拿下。今年把节目做完后,所有签了一年劳动合同的人员就要解聘,人事部门、保卫部门都要协同做好工作。另外,各节目中心还要做好准备,明年有什么新节目的打算要尽快上报,过时不候。
会议开了半天,散了。出门的时候江心下意识地觉得主任可能跟自己有话要说,就在门口等了一下。经济中心主任出来的时候,江心由衷地把歉意挂在了脸上,但又不好上去打招呼,只能含糊地点了一下头。经济中心的领导迅速离开了会议室。江心看着城市中心主任、自己的主任陪着总编辑走了出来,两个主任俯首听着总编辑说着什么。总编室主任帮他们按了电梯按钮,看着两个人上了电梯。其他主任识趣地走楼梯去了。总编室主任回过头找江心,示意他回办公室,在路上,主任对江心说:“领导对你的评价体系很满意。你找的专家提供的数据、评价方法都不错。城市中心马上要上一档新栏目,总编辑说你手里有这么多资源,要多帮忙。我已经替你答应了,这一两天城市中心就会跟你联络,你负责帮忙找咱们评价节目的这些专家给出出主意。他们看的欧美的先进节目比较多,让他们给出点建设性的意见。”
江心问:“是明年的新节目吗?什么人做?”
主任说:“就是撤的这档节目,原班人马做。还是周播,明年黄金档要上!”
江心说:“还是这些人!那……成吗?”江心心想,这档节目就是这帮人给做毁的,换一个节目做,换汤不换药,好看才怪!
主任说:“这个咱们就不操心了。让咱们帮咱们就帮呗!你没看见最终撤换的节目和你统计的有出入吗?”
江心立刻做出俯首聆听状。主任低声说:“是大领导亲自改的。昨天已经跟我们亲自说了,其实所有数据都不重要,广告收入是重要甚至是唯一考核标准。城市中心那个日播节目为什么不在榜上?人家是和工商局合办的,每年有1000万的资金注入,好多市里的企业都得到工商部门暗示,必须要在这个节目里投广告。他做的再差,有钱就行。撤他一个周播节目,马上还要批准他再上一个,要不,人家就敢说这1000万明年不签了。明白了吧!”
江心嘴上说:“明白了。”心里说:“彻底明白了。原先干活是为了收视率,为了那几个虚无缥缈、毫无科学可言的数字;现在干活是为了钱。”江心安慰自己,反正不是为了“电视事业”,为什么都不重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