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承认我感到困惑,不明白这世界今天是怎么回事,明天又会变成什么样子。那 个修车的老头花二十分钟就赚走了我半日薪水,一个月收入等于我一年工资,难怪他唠叨着 :“涨价有什么不好?没涨价我吃贴饼子棒面粥,涨了价我吃大鱼大肉。别说西瓜一元五一 斤,三元一斤我也照吃!”我骑着车想,这不算什么,当年莫吉里扬尼不也是用他那无价的 画稿去向摆小摊的老婆子乞换一块面包,才得免于饿死?
崔健的歌唱道:“不是我不明白,这世界变化快。”一位画家朋友对我说:“如今不是凡· 高的时代了,生前出不了名的,死后也出不了名,世人早已把你忘记。”现代生活的确像一 条匆忙躜程的急流,谁都被这条急流裹着向前,不复有宁静的沉思,闲适的享受,潜心的精 神创造。德尔斐神庙的神谕“认识你自己”已被新的时髦箴言取代:“时间就是金钱!”除 了赚钱,人们不知拿时间做什么用。难道现代人有真正赏心悦目的娱乐吗?我常常叹息:旅 游业不知败坏了多少风景,电视机不知培养了多少白痴!
在西方,“寻求灵魂的现代人”已是一个典型形象。人的肉体曾经与土地血肉相连,技术文 明把它们隔离了开来。人的灵魂曾经有神话或宗教作为家园,科学理性把它从中放逐了出来 。汽车、电视、旅游和性成为现代西方人的主要消费对象,但这一切并不能填补精神的空虚 。所以愈是现代性的思想家,其实愈浸透着一股“发思古之幽情”的感伤。他们或向往古希 腊的审美国度,或怀念中世纪的牧歌生涯,或羡慕东方式的宗法情趣。透过不同的表达方式 ,我们可以听到同样的呼声--对性灵生活的呼唤。
有人曾同我争论:中国的当务之急是建设现代物质文明,然后才谈得上疗治文明的弊病。我 只能怯生生地问道:难道几代人的灵魂寻求是无足轻重的吗?我承认我不是理直气壮,因为 我能感觉到时代的两难困境:野蛮的符咒尚未挣脱,文明的压抑接踵而至。一方面,权贵贪 欲的膨胀使得腐败丛生;另一方面,金钱力量的崛起导致精神平庸。鉴于前者,仁人志士戮 力于改革、开放和振兴之举;面对后者,哲人贤士呼唤着性灵、爱心和净化之道。文明与野 蛮的决战犹未见分晓,超越与沉沦的对峙已拉开序幕。积弊时弊并存,近忧远虑交集。此时 此刻,治国者固然身临千钧一发的险关,运思者何尝不是肩负莫衷一是的难题?
也许,为了文明征服野蛮,性灵只好承受技术的压抑。为了金钱战胜权力,精神只好经历市 场的沉沦。怕只怕文明与野蛮握手言欢,金钱与权力狼狈为奸,那才真正是民族的灾难。物 质上的贫富悬殊已经有目共睹,精神上何尝不也发生着两极分化?好在一个人只要耐得贫困 ,自甘寂寞,总还可以为灵魂守一块家园,不致在这纷纷扰扰的世界上流离失所。认清贫困 和寂寞乃是心灵高贵者在这个时代的命运,困惑中倒也生出了一些坦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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