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青年
冯友兰先生在《新事论·赞中华》篇里第一次指出现在一般人对于青年的估价超过老年 之上。这扼要的说明了我们的时代。这是青年时代,而这时代该从五四运动开始。从那时 起,青年人才抬起了头,发现了自己,不再仅仅的做祖父母的孙子,父母的儿子,社会的小 孩子。他们发现了自己,发现了自己的群,发现了自己和自己的群的力量。他们跟传统斗 争,跟社会斗争,不断的在争取自己领导权甚至社会领导权,要名副其实的做新中国的主 人。但是,像一切时代一切社会一样,中国的领导权掌握在老年人和中年人的手里,特别是 中年人的手里。于是乎来了青年的反抗,在学校里反抗师长,在社会上反抗统治者。他们反 抗传统和纪律,用怠工,有时也用挺击。中年统治者记得五四以前青年的沉静,觉着现在青 年爱捣乱,惹麻烦,第一步打算压制下去。可是不成。于是乎敷衍下去。敷衍到了难以收拾 的地步,来了集体训练,开出新局面,可是还得等着瞧呢。
青年反抗传统,反抗社会,自古已然,只是一向他们低头受压,使不出大力气,见得沉 静罢了。家庭里父代和子代闹别扭是常见的,正是压制与反抗的征象。政治上也有老少两代 的斗争,汉朝的贾谊到戊戌六君子,例子并不少。中年人总是在统治的地位,老年人势力足 以影响他们的地位时,就是老年时代,青年人势力足以影响他们的地位时,就是青年时代。 老年和青年的势力互为消长,中年人却总是在位,因此无所谓中年时代。老年人的衰朽,是 过去,青年人还幼稚,是将来,占有现在的只是中年人。他们一面得安慰老年人,培植青年 人,一面也在讥笑前者,烦厌后者。安慰还是顺的,培植却常是逆的,所以更难。培植是凭 中年人的学识经验做标准,大致要养成有为有守爱人爱物的中国人。青年却恨这种切近的典 型的标准妨碍他们飞跃的理想。他们不甘心在理想还未疲倦的时候就被压进典型里去,所以 总是挣扎着,在憧憬那海阔天空的境界。中年人不能了解青年人为什么总爱旁逸斜出不走正 路,说是时代病。其实这倒是成德达材的大路;压迫的,挣扎着,材德的达成就在这两种力 的平衡里。这两种力永恒的一步步平衡着,自古已然,不过现在更其表面化罢了。
青年人爱说自己是“天真的”,“纯洁的”。但是看看这时代,老练的青年可真不少。 老练却只是工于自谋,到了临大事,决大疑,似乎又见得幼稚了。青年要求进步,要求改 革,自然很好,他们有的是奋斗的力量。不过大处着眼难,小处下手易,他们的饱满的精力 也许终于只用在自己的物质的改革跟进步上;于是骄奢淫佚,无所不为,有利无义,有我无 人。中年里原也不缺少这种人,效率却赶不上青年的大。眼光小还可以有一步路,便是做自 了汉,得过且过的活下去;或者更退一步,遇事消极,马马虎虎对付着,一点不认真。中年 人这两种也够多的。可是青年时就染上这些习气,未老先衰,不免更教人毛骨悚然。所幸青 年人容易回头,“浪子回头金不换”,不像中年人往往将错就错,一直沉到底里去。
青年人容易脱胎换骨改样子,是真可以自负之处;精力足,岁月长,前路宽,也是真可 以自负之处。总之可能多。可能多倚仗就大,所以青年人狂。人说青年时候不狂,什么时候 才狂?不错。但是这狂气到时候也得收拾一下,不然会忘其所以的。青年人爱讽刺,冷嘲热 骂,一学就成,挥之不去;但是这只足以取快一时,久了也会无聊起来的。青年人骂中年人 逃避现实,圆通,不奋斗,妥协,自有他们的道理。不过青年人有时候让现实笼罩住,伸不 出头,张不开眼,只模糊的看到面前一段儿路,真是“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这又是 小处。若是能够偶然到所谓“世界外之世界”里歇一下脚,也许可以将自己放大些。青年也 有时候偏执不回,过去一度以为读书就不能救国就是的。那时蔡孑民先生却指出“读书不忘 救国,救国不忘读书”。这不是妥协,而是一种权衡轻重的圆通观。懂得这种圆通,就可以 将自己放平些。能够放大自己,放平自己,才有真正的“工作与严肃”,这里就需要奋斗了。
蔡孑民先生不愧人师,青年还是需要人师。用不着满口仁义道德,道貌岸然,也用不着 一手摊经,一手握剑,只要认真而亲切的服务,就是人师。但是这些人得组织起来,通力合 作。讲情理,可是不敷衍,重诱导,可还归到守法上。不靠婆婆妈妈气去乞怜青年人,不靠 甜言蜜语去买好青年人,也不靠刀子手枪去示威青年人。只言行一致后先一致的按着应该做 的放胆放手做去。不过基础得打在学校里;学校不妨尽量社会化,青年训练却还是得在学校 里。学校好像实验室,可以严格的计划着进行一切;可不是温室,除非让它堕落到那地步。 训练该注重集体的,集体训练好,个体也会改样子。人说教师只消传授知识就好,学生做 人,该自己磨练去。但是得先有集体训练,教青年有胆量帮助人,制裁人,然后才可以让他 们自己磨练去。这种集体训练的大任,得教师担当起来。现行的导师制注重个别指导,琐碎 而难实践,不如缓办,让大家集中力量到集体训练上。学校以外倒是先有了集中训练,从集 中军训起头,跟着来了各种训练班。前者似乎太单纯了,效果和预期差得多,后者好像还差 不多。不过训练班至多只是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培植根基还得在学校里。在青年时代,学校 的使命更重大了,中年教师的责任也更重大了,他们得任劳任怨的领导一群群青年人走上那 成德达材的大路。
1944年6月9日作。
(原载1944年8月《中学生》第7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