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煜:虞美人

类别:文学名著 作者:李暮 本章:李煜:虞美人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 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多少恨

    樱桃落尽春归去,蝶翻轻粉双飞。子规啼月小楼西,玉钩罗幕,惆怅暮烟垂。别巷寂寥人散后,望残烟草低迷。炉香闲袅凤凰儿。空持罗带,回首恨依依。

    写完这阕词,李煜就有不祥的感觉。樱桃本来就是朝廷祭祀祖先的常用祭品,樱桃落尽,南唐的国运也真的就到了头。一言成谶。

    宋兵果已南进,精于权谋的赵匡胤连用诡计,让李煜频频失误,李煜接二连三地错杀了猛将林仁肇,忠臣潘佑、李平,自毁长城。

    而且樊若水这个人在关键时刻竟然投降了赵宋,樊若水颇有才学,就是因为在南唐一直不被重用,竟然开始怀恨朝廷,一气之下叛唐投宋,向苦无渡江良策的赵宋谋划出了渡过长江天险的方法。长江之险已不可据。

    李煜彻底陷入了慌乱。他没有采取任何有力的措施应急。而是更加消极,沉醉在温柔醉乡,诗书牢骚,空自惆怅。

    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凤阁龙楼连霄汉,玉树琼枝作烟萝。几曾识干戈。一旦归为臣虏,沉腰潘鬓消磨。最是仓皇辞庙日,教坊犹奏离别歌。垂泪对宫娥。

    公元975年宋兵破金陵。李煜肉袒出降,第二年正月,李煜和满朝文武大臣一行人等被解押到汴梁(今河南开封),李煜一身白衣纱帽戴罪明德楼下。得意洋洋地赵匡胤来到李煜的面前,阴阳怪气地称赞了一句:“好一个翰林学士。”

    李煜好像被针刺了一下,打了个寒颤。他知道自己的好日子已经过完了。

    宋廷有意侮辱他,以他屡召不降,又起兵抗拒,封之为“违命侯”。李煜低着头,泪流如雨。这只是苦难的开始。国家已经被倾覆了,自己至多不过是胜利者的一个玩物。

    《破阵子》这阕词的上片回忆的是被俘前的生活。前两句大处着笔,总写江山之盛,四十年祖辈三代苦心经营的三千里锦绣的山河,都是因为自己不善于使用人世强权,不懂得武备攻伐而最终给白白葬送了。

    他始终参悟不透,家国天下到底有什么区别?为什么一定要有个你死我活的结果呢?“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为人的幼稚,处事的软弱,这些性格难道就能葬送一个国家吗?然而事实正是如此。他为自己的无能感到内疚,他为错杀了潘佑、李平感到后悔,他为故国的沦于己手感到不安,他也为城破之时没有殉国而感到惭愧。与其苟活求辱倒不如一刀两断地干净地死了的好,那样至少可以用鲜血洗刷掉自己的昏聩、懦弱和无能。

    他不是个勇士,不是个豪杰,更不是个英雄,他只是一个饱读诗书的风流雅士。他的骨头里充满的是柔软的哀伤和明澈的自我怜悯。而不是混浊凛冽的烈士尊严。

    所以当俘虏的那一天,他感受到的是轰然坍塌的悲剧性人生的无奈和无助。他哭了。所有自以为有骨气的人都认为李煜苟活下来,是懦弱和卑怯的。

    我却从中感到了更深一层的悲哀。当赵匡胤得意洋洋地嘲笑李煜的时候,他只是简单地把李煜当成了自己的俘虏,当成了被老虎按在爪下的狐兔,当成了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赵匡胤看不透李煜眼神中的悲哀,其实也包括了他赵皇帝突然暴毙的无奈和徒劳。

    李煜被封为“违命侯”的同一年,太祖赵匡胤突然不明不白地死掉了,太宗赵光义即位,李煜被改封陇西郡公。这个赵光义比赵匡胤更加不堪。他只是一个雄强野蛮的公狼,擅长于杀戮和强暴同类。他一生所作所为只是让人恐惧和不安。

    多少恨,昨夜梦魂中。还似旧时游上苑,车如流水马如龙,花月正春风!多少泪,断脸复横颐。心事莫将和泪说,凤笙休向泪时吹,肠断更无疑!

    李煜被赵氏兄弟玩弄于股掌之上。这当然是无话可说的。败寇只能是一个玩物。人类在某种意义上一直在有步骤有谋划地进行着集体对抗和集体屠杀。玩弄高贵的东西,向来是野心勃勃的人们恶毒的本性。人们对弱者的同情仅限于可施舍的范围,精神上的高贵纯洁只能激发野兽亵渎高贵的本能,对于赵光义来说,污辱李煜最好的方式当然是玩弄他那个名满天下的妻子。于是,赵光义明目张胆,为所欲为地蹂躏着囚笼里的小周后嘉敏。

    李煜满目含血地看着自己被强权施暴的一幕又一幕。他们在哄笑,在得意。

    他躲在自己的梦里面,瑟瑟发抖。

    笙箫的旋律,醉酒的晕眩,都无法抵挡来自残酷现实的寒冷。死,或许更容易些。

    以上两阕《望江南》无非是伤口痛裂后的自慰。做一个美梦吧,做一个奢侈的美梦。她痛苦的想,泪水和怨恨无法表达自己的心情。

    周嘉敏看着消瘦的丈夫,想安慰他。可是张开嘴,才发现说什么都是多余的。

    闲梦远,南国正芳春。船上管弦江面渌,满城飞絮滚轻尘,忙杀看花人!闲梦远,南国正清秋。千里江山寒色远,芦花深处泊孤舟。笛在月明楼。

    你还在想念着江南吗?

    江南的春天,江南的秋天,江南的梦。

    李煜站在违命侯府的庭院里,仰着头望着遥远的天空。悲伤在四季更替里回旋,第一阕《望江南》里意境朦胧,如果说是梦,那这里描写的景色和李煜帝王生活不符合啊?或许是他继位以前逍遥的生活也有可能。那么此时身为阶下囚的李煜怀念的应该是早年的生活。这里流露出来的心迹,是一种沉痛的愁思,精神迷离恍惚。前阕忘情,后阕忘形。李煜心中的千里江山并不是雄心中的功业,而是一个孤独自由的归宿。

    芦花深处泊孤舟。这一句浩渺深悠,有出尘的遗世独立之感。可是结尾一句,笛在明月楼,却让人有一丝错愕。高楼之上,笛声隐约。好像还有一丝牵连,温暖期待?知音期待?

    不知道,看起来安静美妙的意境里,他内心苦苦挣扎的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渴望呢?

    《浣溪沙》中他说一句“天教心愿与身违”,也许是说自己命中错生帝王家。

    转烛飘蓬一梦归,欲寻陈迹怅人非,天教心愿与身违。

    待月池台空逝水,荫花楼阁谩斜晖,登临不惜更沾衣。

    在汴京为虏的三年时光中,他不停地回顾自己的一生的命运,难得有几件事情真的是他心甘情愿地做的。李煜这个人迥然不同与别人的地方,就在于他自始至终都保留一颗完整的童心,不沾染尘世虚伪。这对于一位战乱年代的帝王来说,简直是一种灾难。

    如今荣辱经遍。他获得是一个荒诞意味的空虚。

    人生愁恨何能免?销魂独我情何限!故国梦重归,觉来双泪垂。高楼谁与上?长记秋晴望。往事已成空,还如一梦中。

    他一次又一次开始寻味“人生”。我一直以为,成功者的人生是一个短暂的现象,而失败者的人生却是一个永恒的隐喻。李煜开始问自己“人生愁恨何能免?”他也许无法作出回答。

    李煜一生笃信佛教。佛说人生四谛:苦、集、灭、道,都是无常,都是空,然而这些奥妙的道理,到底还是不能安慰他。他孜孜以求的还是一生一世一双人的相伴相随,故国不过是他心中的一份自由而已。如果还有来生,他还继续作帝王。他只要还是李煜,他依然会重蹈覆辙。

    高楼之上,眺望远方的白衣男子,需要的依然还是如梦如幻的自在境地。

    尘世之中,他这种人身上看不到任何乖戾之气。违命侯府里天天演奏着这凄切的歌声……

    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别是一般滋味在心头。

    此词一说是后蜀昶作。但艺术风格更接近李后主,所以大多数选本还是录作李后主词。首先对词牌《相见欢》和《乌夜啼》的关系作一点说明。据考其实《相见欢》就是《乌夜啼》,《相见欢》为正名,南唐后主作此词时已在归宋之后。故宮禾黍,感事怀人,诚有不堪回首之悲,因此又名《忆真妃》。又因为此调中有“上西楼”、“秋月”之句,故又名《上西楼》、《西楼子》、《秋夜月》。宋人则又名之为《乌夜啼》。

    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胭脂泪,相留醉,几时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被囚禁在这院子里一年了。赵光义继位了,他把小周后一次又一次传召到皇宫里……李煜在椎心刺骨的痛苦中等待妻子回家!

    一天,两天,三天……来了。嘉敏就是哭,她委屈,绝望,愤怒。可是没有后悔。

    李煜呆呆地看着嘉敏越来越憔悴的脸。李煜自己没有嚎叫,没有叹息,甚至没有表情。宋王铚《默记》引龙衮《江南录录》“李国主小周后随后主归朝,封郑国夫人,例随命妇入宫。每一入辄数日而出,必大泣驾后主,声闻于外,多婉转避之。”明人沈德符《野获编》又谓:“宋人画《熙陵幸小周后图》,太宗戴幞头,面黔色而体肥,周后肢体纤弱,数宫人抱持之,周后作蹙额不胜之状。有元人冯海粟学士题曰:‘江南剩有李花开,也被君王强折来。”有人说这些都不足信,就算是传闻吧。

    我们永远也看不到真相。污辱和被污辱,损害和被损害。不过说明同一个问题。

    接下来应该是更加卑贱地活着——

    昨夜风兼雨,帘帏飒飒秋声。烛残漏断频倚枕。起坐不能平。世事漫随流水,算来一梦浮生。醉乡路稳宜频到,此外不堪行。

    他睡不着,无法做梦。就算是睡着了,还是会被噩梦惊醒。这样活着和梦到底有什么区别。李煜和嘉敏面对面坐着,听着外边的雨声萧索。灯火摇曳,看不清对方脸上的泪痕。

    “重光,不要再多想了。喝点酒,睡觉吧?”嘉敏反过来举杯劝他。

    他抬头故作无事地笑笑。站起来,踱步,然后又坐下来。

    喝酒,喝醉,什么都不要想了。如果这是个梦,到底什么时候能醒来呢?

    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罗衾不耐五更寒。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独自莫凭阑!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写完这阕词。李煜也即将走到了生命的尽头。自取其辱三年多的阶下囚生活让李煜真正理解到了获得尊严的艰难。

    这是李煜最负盛名的名作之一,读来令人心颤。他用生命中最后的一次温度完成了一次狂欢,“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那种饮鸩止渴的姿态让人心碎。唐圭璋先生曾在《李后主评传》中说此首“一片血肉模糊之词,惨淡已极。深更半夜的啼鹃,巫峡两岸的猿啸,怕没有这样哀罢”。血肉模糊倒是未必,那只是一种完全之中的坠落,应该是黑色的,绝望的,冰冷的,尖锐的自我湮没的最后告白。

    唐圭璋老先生还说:“后来词人,或刻意音律,或卖弄典故,或堆垛色彩,像后主这样纯任性灵的作品,真是万中无一。”

    王国维说:“词至李后主眼界始大,感慨遂深,遂变伶工之词为士大夫之词。”

    李煜,这个被迫背负着许多历史命运的天才文人以及他那千古传唱的《虞美人》,在一片光怪陆离中,用血和泪唱出了宋词的第一声。多年以后,赵光义的后人宋徽宗赵佶也以一曲《燕山亭》了结了一个王朝,这似乎更是一个艺术对政治最具讽刺意义的隐喻。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一般认为,这是李煜的绝命词。据宋人王铚《默记》记载,太平兴国三年(978)年的某一天,宋太宗问李煜的旧臣徐铉,“你见过李煜没有?”

    徐铉很紧张地回答:“臣下怎么敢私自去见他?”

    太宗说:“你这就去看看他,就说是朕叫你去见他的。”于是徐铉来到李煜的住处,在门前下马,见一老卒守在门口。徐铉对老卒说:“我要见李煜。”

    老卒说:“圣上有旨,李煜不能与外人接触。你怎么能见他?”

    徐铉说:“我今天是奉圣上旨意来见他的。”于是老卒进去通报,徐铉跟着进去,徐铉在庭院内等候。过了一会儿,李煜戴着纱帽,穿着道服出来。李煜一见徐铉就抱着徐铉大哭起来。

    坐下后,两人沉默不语。李煜忽然长叹一声,说道:“真后悔当日杀了忠臣潘佑、李平。”

    徐铉离开后,太宗就宣召徐铉,询问李煜说了什么话。徐铉不敢隐瞒,只好照实回复了李煜的话。宋太宗终于要动手了。

    978年七夕,李煜四十二岁生日,赵光义让人给李煜送来了御酒,酒里下了专门为李煜研制的毒药——牵机药。李煜喝下,很快他发出了一声凄厉的喊叫。随即,他的身体,像崩断的弦一样,纵身向上弹起。接着他的身体反复曲直,痉挛。李煜因为痛苦而完全变形了。

    当晚,李煜死了,死后他被葬于洛阳邙山,也就是北邙山,这是古代中国最神秘,最著名的墓葬宝地。李煜死后不久,小周后就自杀了。

    唐圭璋在《李后主评传》说:“他身为国主,富贵繁华到了极点;而身经亡国,繁华消歇,不堪回首,悲哀也到了极点。正因为他一人经过这种极端的悲乐,遂使他在文学上的收成,也格外光荣而伟大。在欢乐的词里,我们看见一朵朵美丽之花;在悲哀的词里,我们看见一缕缕的血痕泪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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