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欣仿佛回到了十多年前,回到了她还是个孩子的时候。
她是农村留守儿童,父母在外打工,家里只有爷爷奶奶和她三个人。爷爷奶奶仍需要做农活,管教她的时间很少。每天放学后,她都有时间满村疯跑,呼朋唤友地游戏。
也不是所有同村的孩子都如她一样自由。有的人家里有很多孩子,大的要照顾小的,带着个跟屁虫,或是小的那个还需要被人抱在怀里,那就不可能自由玩耍了;还有的人,家里祖父母已经年迈衰老,干不动农活,父母同样外出务工,小孩就得早早承担起家里的重担。
邓欣算是村里的幸运儿,不光没人管束,不用干活,她父母在外打工收入还不错,每年寄回家的钱,足够她家成为村里第一批盖新房、用新家电的人家,就是智能机,他们家也比其他人家早两年用上。她爷爷奶奶算是村里的时髦人,带领过村里的潮流风尚,她也在同龄人中占尽了风头。
邓欣的无忧无虑是在十二岁的夏天戛然而止的。
她在梦境中又回到了那个夏天,能听到蝉鸣鸟叫,看到不远处的山坡。山坡上郁郁葱葱的树木被风吹拂,往一边倾倒,如同向她抓来的手,要将她攥在掌心,捏个粉碎。
邓欣感到了恐惧,记忆却是不受控制。
她踏着轻快的步伐进入了山林。
山中有一条小溪,水流从山顶蜿蜒而下,落入山脚的湖泊,那里就是他们村天然的游泳池。水流再往下,便汇入了农田沟渠,灌溉土地,催生地里的作物。
邓欣仿佛能看见农田里的丝丝殷红。她的意识随着水流逆流而上,看到了更多的鲜血。
眨眼间,她已置身在了山林中。
嘭
一声重响,惊起林间飞鸟。
邓欣在心底尖叫着,却仍是走向了声音传来的方向。
她这时候记了起来,她不是心血来潮独自来山林的,她和人约好了,和村里的一个小伙伴
她生出了恶作剧的心态,蹑手蹑脚靠近那声音传出来的方向。
那时候的她并不知道,即将受到惊吓的是她自己。
透过茂密的草叶,她看到了溪水边的两个人。
站着的那个身材干瘦,却长得很高,是正在抽条的大男孩。倒在地上,半边身体被溪水不断冲刷的是和她约好的小伙伴。
小伙伴不久前在学校里,昂首挺胸,如欢快的小鸟一般告诉所有人,他妈妈给她买了一部手机,昨天晚上刚寄到了家里;随后又避开了其他人,红着脸,悄悄找到邓欣,约在山林中见面,让邓欣偷偷教他怎么玩手机。邓欣拍胸脯答应了下来。她没有自己的手机,但爷爷奶奶的手机她已经玩得了若指掌。
小伙伴那红扑扑的脸蛋如今变得惨白,又被额头上流淌下的鲜血染红。
大男孩摸索着他的口袋,找到了手机,又不轻不重踢了他一脚,“让你老实点。借来玩几天怎么了找揍。喂,别趴着了。听到没”他又踢了几脚,觉察到了不对劲。
他没有伸手将男孩拉起来,而是用脚勾起他的身体,将他翻了个面。
邓欣呆呆看着男孩满是血污的脸倒转过来,依然面朝自己,睁着的眼睛似乎紧紧盯着自己。
这场面,邓欣记忆了很多年。
午夜梦回,每每想起那一张脸,邓欣从害怕躲闪到麻木凝视,渐渐发现那时候小伙伴的胸口还有起伏。
她不知道这是她扭曲的梦,还是当日的现实。
小伙伴那时候可能还活着
一想到此,邓欣就感到战栗,另一种恐惧油然而生。
打伤他的人逃了。
邓欣站到双腿发麻,天都黑了,才被林中鸟儿拍打翅膀的声音惊醒。
她没有上前查看小伙伴的状况,扭过头,一路冲下了山。
梦境中的她仿若一块小石子,一骨碌滚下山,全身都疼痛起来。
都是一个村子的人,邓欣自然认识杀了人的那个大男孩。那人和她一样是留守儿童,下面还有一个弟弟、一个妹妹,不过弟弟妹妹都跟着父母在外地,只有他被留在老家,帮衬着家里的爷爷奶奶做农活。据说城市里开销大,他父母打工挣来的钱都给弟弟妹妹花用了,并不寄钱回来,每年过年回来还要两个孩子问问爷爷奶奶开口要红包。男孩就比邓欣他们高两届,大家住在一个村,都在一间学校读书,但比起邓欣在村里的“名气”,对方在学校中就毫不起眼了。邓欣从没想过这个不起眼的男孩会露出那种村口二流子的表情,还会动手抢劫杀人。
梦境构建出了虚幻的家庭场景,让邓欣看到了男孩的家。那个家黑漆漆的,伸手不见五指,眨眼间就会看到血迹在那黑屋子里蔓延。
转瞬,她又来到教室。邓欣看到了教室里空出来的座位。隐约间听同学提起,昨天半夜小伙伴的家人到处寻找他。小伙伴一夜未归,生死不明。
邓欣哆嗦着,脑海中是小伙伴挥之不去的脸。
她忍不住留意起了那个杀了人的男孩。
放学的时候,她绕了路,悄悄跟着对方。对方回了家,但没一会儿,他爷爷奶奶就带着他出门。
邓欣躲在农田中,没有被他们发现。
她都忘了自己当时在想什么,只是一个念头闪过,便超过了那一家子,提前去了山林。
小伙伴的尸体被溪水冲刷了一夜。
溪水明明和往日一样清澈,邓欣却好像看到了其中殷红的血丝。
她躲在了一边,静静等候着。
果然,那一家子循着水流找了过来。
“一天了,都没被叼走。”高大的男人抹了把皱纹密布的脸,从背着的包裹中拿出了一把小铲子。
跟着他的女人头发花白,同样高高大大、长手长脚,一巴掌就打在了那个大男孩的后脑勺,骂骂咧咧几句。
男孩被打,一声不吭,低着头,没什么反应。
“就埋在这儿”女人转头询问男人。
铲子在男人手中转着圈,男人在周围踱步,沉吟了一会儿,“这地方不好埋啊。过一阵肯定有人上山来采蘑菇啥的。这么个人”男人冲着邓欣的小伙伴比比划划,“地上肯定得鼓起一个包。地皮翻过,肯定也有人能看出来。”
“那你还说埋了。”女人翻了个白眼。
“我怎么知道是这么大个。我当是个小孩呢。”男人继续比比划划。
女人顿时又起了怒意,扇了那和自己一般高的男孩几巴掌,“你这初中也别读了,赶紧去找你爹妈吧。整天活不干,就知道给我们惹事。”
“初中还是要读完的。”男人拖长了音,“都读了那么些年了,最后一年不读完,文凭拿不到,不是白读了嘛他要现在跑了,村里人也要怀疑哩。这风头上,你别搞事情啊。”
女人哼了一声,“现在怎么办就扔这里”她伸长了手,指了邓欣的小伙伴,如同指着猪圈里的猪仔。
“也不是不行。这额头磕得,说是他自己走路摔的他那个手机”男人看向自家的小孩。
男孩攥紧了裤子口袋,一脸抗拒。
女人脸上肉疼地直抽抽,道“那手机好贵了吧”
“也没那么贵。”男人犹豫起来,“反正是新手机,到时候买张电话卡”男人盘算着,冲男孩伸手,“你就别拿着了。你拿着,人家一看就是偷来的。”
男孩不肯。
三个人居然为了一部抢来的手机争执起来。
手机的主人还身体发僵地躺在冰冷的溪水中。
大夏天的,邓欣的身体好似也因为不见天日的山林和冰凉的溪水而失去原有的温度。
她觉得好冷。
心脏、四肢、大脑,都渐渐冻住了。
梦境似乎结束,她的意识就要陷入黑暗,彻底睡着。
嘭。
又是那种巨响。
邓欣惊醒过来,却是在梦中醒来。
那一家人的争吵暂时结束。
之前的巨响不知道是从哪儿传来的。
不,她知道那声音是从哪儿传来的。
她开始听到那些声音了。
那一家子决定好了手机的安排,也决定好了如何处置邓欣的小伙伴。
嘭
这次是真实的声音。
铁铲落在了小孩稚嫩的脖颈上,只一下,小孩的脑袋就歪了。
骨头断了,皮肤还连接着。
嘭嘭
铁铲和石头相撞,斩断了那一层皮肉。
邓欣看到溪水中出现了一丝丝殷红。
那不是她的幻觉或想象。
溪水中的红色越来越多、越来越多
绿色的山被画出了一条红色的线,红线一直延伸进了村里的农田,延伸进了村子。
嘭。
嘭。
嘭。
她最初在林间远远听到的声音仿佛变成了她的心跳。
邓欣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那座山林、怎么回到家的。
事后想来,她那时候恐怕就被发现了。
所以那天夜里,那一家人上门来了。她爷爷奶奶完全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开门将笑脸盈盈的那一家子迎了进来。
她听到了自己的尖叫,可那尖叫还没出口,她就捂住了自己的嘴巴。
她躲在门后,透过门缝,看到了那一家人毒蛇一样的目光。他们脸上挂着笑,眼睛也如毒蛇一样四处搜寻着,寻找她的踪迹。
他们没发现她。
他们在等她。
他们该走了吧
他们要等到什么时候
爷爷奶奶已经不耐烦,已经起疑了。
所以,他们
邓欣颤抖着,看到他们从背后拿出了还沾着血的铲子,将毫无防备的爷爷奶奶打倒在地。
血果然流进了村子里。
血就在他们家流淌。
笑脸变成了狰狞残暴。
邓欣缩在小房间内,只听到外头不断传出嘭嘭的重击声。
她的身体石化了一般,根本逃不了。
就连眼睛都无法闭上。
满眼的红色被红色的人取代。
那一家人开始肆无忌惮地搜索起了她家。
他们暴躁、焦虑,急切地想要找到她。
他们已经失去了理智,也没有处理她小伙伴时的冷静从容。
血好像扭曲了他们,也可能是血让他们暴露出了本性。
门口喊话的声音救了邓欣一命。
那一家人满身的血,自然不可能去应门,他们不出去,却也不敢再闹出动静。等门外的人走了,他们匆匆放了一把火,就赶紧离开。
邓欣恍惚记得,那天夜里,她那个小伙伴的家人搜寻全村,发现了山脚湖泊中的血液,招呼全村的人上山寻找。
她是这样得救的。
却也因为村里的人都去山上找人,没有人来得及赶回来救火。
她身体瘫软,用爬的,从火海中爬出来。
她的家付之一炬。
她的爷爷奶奶
她还记得他们血肉模糊的尸体。
嘭。
嘭。
嘭。
耳畔听到的重击声多了起来,几道声音重合在一起。
她在派出所的休息室内过了一天两夜,那声音就没停止过。
她父母匆匆赶回来,将她接走。
这中间还发生了什么,她完全没有印象。
她不说话。对谁都不说话。
耳边的重击声也掩盖了其他人对她说话的声音。
直到某一天,她在一间陌生的病房中听到了陌生的对话声。
说话的人,并不存在于病房。
她慢慢醒悟过来,她拥有了常人所不具备的能力。
她能听到一些人临死时发出的声音。
不仅是那些死者的声音,还有生者的声音。
那些人死时周围的一切,她都能听到。
尤其是在医院这种地方。
“医生医生”
“啊,好痛、太痛了”
“呜呜呜”
“水,想喝水。”
“好难受,这里好痛。”
“医生护士”
“死亡时间下午三点二十七分。”
“死亡时间凌晨两点零一分。”
“通知家属。”
“死亡时间是九点十二分。”
“死亡时间是晚上十点四十五分。”
“不行了”
“死亡时间”
“心跳停了。”
“死亡时间”
邓欣猛地睁开眼睛。
嘭。
嘭。
嘭。
不知道是心跳声还是铁铲击到硬物的声音在耳边回荡着。
那一声声宣告死亡让她满身冷汗。
她发现自己居然躺在医院病房内。
她唰地坐起来,突然的动作让她有些眩晕。
她怎么会在病房她怎么会到医院来
她明明绕着医院走,根本不敢回到医院。
没有其他一技之长,她天真地选了养老院当成下一个工作场所。
养老院也不是好地方。
金年养老院看似硬件条件特别好,对她来说却不啻于地狱。
她应该老老实实当个营业员之类,或者去办公楼里打扫卫生。
为什么要去医院、去养老院仅仅是为了照顾一些陌生人
为了那可笑的善心
不,不是善心
是
“死亡时间”
“死亡时间”
邓欣捂住了耳朵,急切地想要逃离这里。
她为什么会听到那么多声音
几年前她在医院当护工都没有
邓欣的动作忽然停住了。
她瞪大眼睛,看向病房的大门。
干尸一般的身体摇摇晃晃前进。
屈金银进入了病房。
“死亡时间”
“死亡时间”
“死亡时间”
耳边的声音被扭曲拉长了,如同早年质量不佳的慢速播放,声音拉长后就变得无比古怪,变调成诡异低沉的呢喃。
邓欣浑身筛糠一样发抖。
她眼睁睁看着屈金银靠近了自己。
屈金银蒙着一层白雾的眼珠子中倒映出了她恐惧的模样。
屈金银干瘪看不到唇瓣的嘴开合了几下,挤出了沙哑苍老的声音“你明明听到了”
是啊,她听到了。
她知道屈金银遭遇了什么。
那声音钻入耳朵,被扭曲“看到了”
邓欣身体巨震。
这熟悉的、嗓音
邓欣上下两排牙齿碰撞着,发出咔咔的声响。
“为什么一个人跑了”屈金银质问。
她没有。她根本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在医院。她没有想
邓欣要叫出来的反驳停在了喉咙口。
她当然是想要跑的。
就像过去每一次那样。
上一秒还在耐心伺候着病人或老人,下一秒她就头也不回地跑了。
就像是很多年前
“为什么不说”
邓欣听在耳中的声音变了调。
屈金银木然的脸变成了她童年那小伙伴胖墩墩的苍白脸蛋,转瞬又变成了她爷爷奶奶呆滞的脸。
三张脸一起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打成了肉泥,糊在屈金银脸上。
邓欣想要昏过去,都做不到。
为什么不说
为什么不告诉爷爷奶奶
为什么不告诉村里人
邓欣在这十几年间从没询问过自己。可这些问题一直横亘在她的心头。她有无数种解释
她只是个十二岁的小孩;
她被吓傻了;
她太害怕了;
她只是被吓到,失去了理智,根本不知道该如何处理这种事情
内心反复地说着相似的辩解。
狡辩
怒喝声在邓欣心中响起。
她无法欺骗她自己。
和梦境不同,现实中,那男孩可不是隔天就带着家人去处理她小伙伴的尸体。他拖了很长时间,直到手机藏不住了,被家人发现,才给揪着脖子,带路去了山林。山里的溪水也没有被血染红。只有她的家被血涂满。
邓欣监视了那男孩许久,她有无数次机会告诉伤心担心的小伙伴家人那天发生的事情,更有无数次机会将这件事告诉给爷爷奶奶。
她选择了逃避,又如一只畏畏缩缩的老鼠,跟在男孩身后,去观察事情的发展。
邓欣看到屈金银干尸一样的脸发生了变化,面皮拉了起来,露出了怒容。
“你丢下了我们你丢下了我们”屈金银声如洪钟,又透出一股森森的阴气。
邓欣感到自己无法呼吸。
嘭。
嘭。
嘭。
那是邓欣的心跳声。
一下、又一下,渐渐变得遥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