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珩伸手按住他的肩,坚定道:“颜相一生心系天下,为国为民,九州天下的人不会叫他难走。”
云非一怔,愣愣地望着楚珩。
他没能明白过来什么意思,此时远处,凌启从殿门外走了进来,云非移目看向他,想起来影卫首领明日是要亲临刑场监刑的,那影首是不是会……
楚珩也觉到了身后来人,不再多言,站起身将云非也拉了起来,递给他一方帕子让他擦净脸,“知道就好,你听话。”
凌启走近,目光在楚珩身上停了一下,收拢起手指,没有言声。
方才他敛息在门外站了一站,楚珩的那句话,其实他听见了。
今日十五,还没到十六,楚珩压境后的感知力多少会受影响,起初楚珩没有察觉到他的存在,直到进了门才有所警惕,似是而非的一句话让云非自以为得到了答案,听话地不再追问。
凌启也不戳破,恍若未闻地走近,面上不露声色,心里却千思百转。
颜相定刑惨烈,陛下心里的难过凌启都看在眼里,他是影卫首领,刑场上盯他的人太多,确实不好擅动。但没人知道陛下身边的御前侍墨是漓山东君,更没人会提防。可饶是如此,陛下也没有和楚珩开口——因为他始终记得,东君握不住剑。
心结难解的东君强行出剑会不会失手或者被人发现,凌烨也不知道,但他赌不起,哪怕只有万分之一,他也不敢赌——那是他的楚珩,绝不容有闪失。他不会跟难以提剑的阿月开口,再多的难过痛苦意难平,他都得扛。
此时此刻,凌启看着眼前已然准备出手的楚珩,犹豫了须臾,还是决定瞒下来不禀报圣听了。若有万一,当场也有他这个影首在。
就像凌烨不敢让楚珩冒险一样,楚珩也无法眼睁睁地看着他的凌烨自责痛苦,而不做任何事。那是凌烨的老师,襄他登基助他掌权,无论作为师徒还是君臣,情分都非同寻常。颜相的死已经让凌烨难以承受了,更何况是腰斩。那种不但救不了,还必须经由他手处决的痛苦,楚珩太知道滋味了,他舍不得让凌烨多尝。
影首和云非的背影消失在武英殿外,楚珩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深吸口气,转身朝殿后走去。
藏剑阁十年如一日的冷清,除了刚入殿的时候挑兵刃,平日里少有近卫来这。楚珩编个理由搪塞过值卫,举步走了进去。
明寂在这里。
两年了,他离他的剑最近的一次是在敬诚殿的西暖阁,以姬无月的身份,陛下对东君起了疑,误打误撞曾用明寂试探过一次。那时楚珩以为,是他最后一次见明寂了,他不会再来藏剑阁,也永远失去了这把亲手锻造的剑。
今时今日,他站在兵兰前,鼓足了勇气睁开眼,伸手轻轻碰了一下明寂的剑鞘。
如果真是一种解脱的圆满,那小师叔是不是不会怪他?
楚珩恍惚记得,那个大雪天,天霜台上好像有人温柔地叫他——
“阿月……”
“阿月。”
“嗯?”楚珩回过神,看向凌烨,从武英殿藏剑阁回来,一整日他心绪都有些不宁,用道晚膳的功夫,已经是第三次出神了。
楚珩敛了敛思绪,强迫自己镇静下来,探箸给凌烨夹了一筷子玉丝肚肺。明日虽是十六,但影首监刑,今明两天要待在大理寺狱,是以楚珩傍晚便没有出宫,在这时候他也想多陪陪凌烨。
晚膳毕,沐过浴躺在床上,楚珩看着身边的人,凌烨阖着眸子,像是睡着了,但眉心却依旧皱着,笼着一层化不开的悲色。
楚珩心底泛起细密的疼,他揽住凌烨的腰。
我的陛下,我说过的,我会永远为你而战。
……
已经入夏了,五月十六是个艳阳天,但却不是个好日子。
凌烨一早起来,便摆驾敬诚殿开始议政,他今日一天的事程都很满,要见臣工,选考题,阅奏章……也只有这样时刻忙碌,才能让他短暂地不去想今天是什么日子。
楚珩陪他待到午膳后,日头西偏,快到未正了,楚珩看了眼正殿里和众将军议事的凌烨,转身到侧间和高匪说了句要去看看云非。
高公公躬身应是,待楚珩的背影行出敬诚殿,他忽然间记起来,今天中午武英殿谢初大统领传了消息过来,韩澄邈将云非带出宫了来着,说是学圣韩师要见云非。
高匪连忙派了个腿快的小内侍去知会楚珩。
然而两刻钟后内侍回来,却说,楚珩已经出宫了。
……
帝都外城,中心坊市。
今日,这条平时最热闹的长街上依旧有许多人,但却没了摊贩游商,取而代之的是一座高高的刑台,巨大的钺斧在日光映照下折射出森冷的光,让所有看到刑台的人都为此胆寒。
圣旨下,帝都内外城早已传遍,尚书令颜懋,恶行昭著,犯下不敬不孝、结党营私等六条大罪,除其官位,处腰斩之刑。
要知道这可是尚书令!大胤的丞相!纵观九州国史,也翻不出几个这样死的。
听说他首罪是不敬不孝,这就更罕有了,别说宣熙一朝,就算是建宁天和,也没有为官做宰的敢不孝父母。能让爹娘上告,还是这么个死法,那肯定不是一般的忤逆了。
围观人群里议论纷纷,其中有坊间百姓,有世族子弟,也有今年恩科应考的学子。
申时两刻,监斩、监刑官至场。
看台上居首座的是刑部尚书方昊,主审监斩;次座是影首凌启,三法司余二的御史大夫韩卓、大理寺卿陆勉居侧,监刑。庆国公颜愈、定国公周夔等一众世家主也都到了场,入座观刑。台上台下,除了五城兵马司维持秩序的护军,还有各世家的顶尖武者,既是看镇刑场,也是紧盯影卫首领的异动。
申时三刻,监斩官方昊令箭下,刽子手就位,罪犯颜懋,押上刑台。
让诸位观刑的世家主失望的是,死到临头了,颜懋的脊骨依旧挺直,不哭更不悔,他这副从容淡定的样子着实令人生厌。但没关系,刽子手是他们的人,知道如何让人慢慢死,钺斧一落,再直的脊骨也要断,桐油板已经为颜懋备好了,等会儿半截身在地上滚爬挪移的时候,要还是这么副模样,那才叫厉害呢!
众位世家主以茶代酒,互相举了举杯,好戏就要开场了。
申时正,宣圣旨,刑时至。
颜懋抬起头,最后看了一眼大胤的帝都——他半生浮沉、终得酬志的地方,望了一眼九重阙,微微笑了笑,闭上了眼睛。
云板敲响,敬诚殿里,与众将军议事的皇帝话说一半,忽然停顿,继而别过脸去。
众将一愣,旋即深深俯首。
刑场几十丈外的茶楼二层,一扇朝着刑台方向的窗户被悄然推开——
刑台之上,刽子手一口烈酒喷出,大力拉动牵绳,用以腰斩的钺斧高高悬起,在烈阳的映照下折射出刺目的光,晃得观刑众人移开眼睛——
明寂荡开,一道裹挟着万钧之力的剑气在这一瞬间穿过众人,在防卫暗箭的世家武者还没有察觉的时候、在看台上凌启侧眸的那一刹那,没入了颜相背心。
颜相闷哼一声,安然阖眼。
钺斧落下,鲜血喷出。
众人屏息静气,移开视线。
天地间静寂了一瞬。
半晌后,连同刽子手在内,众人面面相觑,错愕地望向刑台——
血沿着刑台汩汩地流淌,但是没有惨叫,没有滚爬,更没有痛苦。
刑部尚书方昊瞪大眼睛,猝然起身!
底下围观的人群出现小声的骚乱,片刻后,看台上的众位世家主齐齐望向次座的凌启。
凌启扯了扯唇角,下巴微抬,朝向自己入座前就放在兵兰上的剑。方昊脸色难看至极,望向定国公周夔身后侍立的武者,武者硬着头皮摇了摇头——他们全程盯着,影首可是连动都没有动一下。
唯一的解释只能是,刽子手失手了。
凌启顶着上百双眼睛望来的目光,克制着往几十丈外茶楼上看的冲动,仿若未觉地站起了身。
茶楼二层,楚珩迅速关上窗户,背靠着墙壁大口喘息,他摘下兜帽和面具,额头上已经被濡湿了,握着明寂的手冰凉一片,掌心里却满是冷汗。
时隔两年,楚珩坐在地上,百感交集,看着自己重新提剑的手。
这一剑,对于颜相而言,是解脱。
那么当年,对走火入魔的小师叔来说,是不是也是呢?
……
他渐渐平复心绪,收拾好形容,敛了内息朝楼下走去。
长街上人很多,涌动着分别朝两个方向去,楚珩用披风遮着明寂剑,也混入人群。
他一直低着头往前走,直到被肩膀被人撞了一下才回过神,致歉的话含到嘴边,他下意识地抬起头,正要开口——
楚珩眼瞳骤然放大,握着明寂的手剧烈地颤抖起来。
在这一瞬间,熙来攘往的人似乎全都消失了,眼里的长街只剩下这一人——
他侧过头,露出了一张只会出现在楚珩梦里的脸。
——明远。
这张脸朝着楚珩,露出了个温柔却又诡异的笑容。
同一时间,看台上的凌启眼神一凛,目光锐利地朝远处长街上望去,就在方才,他觉到了一抹陌生的至强者的气息。
但凌启确定,那不是楚珩。
几乎刹那,他想起了庆州那个神秘的“千雍城宗师”。
……
“……小师叔?”楚珩喃喃。
他迅速转身,然而长街上人来人往,却再没了刚才那道擦肩而过的身影。
一时间,楚珩竟分不清楚那到底是幻觉还是真实。
手中的明寂剑重如千钧,险些再一次落在地上。
……
看台之上,凌启没能再次捕捉到那抹气息,微微皱眉收回视线。
底下观刑的人群已经骚乱开来,刑场上的刽子手不知所措,刑部尚书方昊黑沉着一张脸,望着眼前这出“意外”,迟迟不语。庆国公颜愈、定国公周夔以及其他一众世家主同样沉颜,腰斩颜懋,叫他在众目睽睽之下挪爬惨叫流血而死,就是为了在天下人面前展示世家之威,好让那些因停行卷而不用再“拜山头”的科考举子再掂量掂量,日后要不要拜世家的门!
可现在这算什么?
方昊已经顾不得旁边韩卓、陆勉凉嘲的目光了,咳了一声绕过桌案,走到颜愈、周夔面前,正低声商讨着对策,人群后忽然传来几声马鸣,众人循声望去,就见两匹高头大马拉着一具沉香木棺徐徐停住,再前面的马车上走下来一个加了冠的少年。
庆国公颜愈面色微变,是颜云非。
云非垂着眸看不清神情,他转身伸出手来,马车上下来了一个白发苍髯的老人。
御史大夫韩卓、大理寺卿陆勉立时起身。
看台上众世家主也怔住了。
围观人群中的学子们很快反应过来,齐齐揖礼,当朝读书的哪怕没见过也听过,学圣韩师。
同时也是……颜懋的授业恩师。
韩师拍了拍云非的手,“走吧,孩子。”韩澄邈捧酒跟在其后。围观人群自发地为沉香木棺让开一条宽阔的路。
周遭一片安静,没有人说话,三人行至刑台前,韩师亲手斟酒递给云非。云非撩袍,跪在被鲜血溅红的青石砖上,失去父亲的少年再绷不住,眼泪霎时流了满脸。
三杯奠酒过,韩师携着云非上刑台。
一众世家主再坐不住了,作为监斩官的方昊开了口:“老国公且慢,颜懋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