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想起了一位故人?”
见愁的反应,显然在梁听雨意料之外,所以她注视着见愁的目光,益发兴味起来——
修士问道,从来主张“无情”。
有牵挂者,割舍牵挂;有情爱者,断绝情爱;有夙愿者,了却夙愿。如此抛却一切惑乱心神之外物内情,才能以“一”心向道。
而向道的手段,也各不相同。
心善者,苦守百年,静待亲朋好友百年之后,牵挂自然了却;心狠者,不能久待,则仗剑起之,绝灭亲朋,以成孤身……
很显然,梁听雨本人绝不属于前者。
她还未“一心问道”之前,是曾有过夫君的。
如今不过是看了见愁此刻身处绝境中的眼神,想起了自己昔日那引颈受戮的夫君罢了。可是,对方想起的“故人”,又会是谁呢?
“想来,你也该是个有故事的人。只是可惜了……”
方才见愁言语中虽藏着一种不悦与冰冷的意味儿,可在此刻梁听雨的眼中,她不过是一头待宰的羊羔,没有半点威胁。
所以她只幽幽地叹了一声:“你我,到底是道不同,不相为谋!”
前半句,尚且听得出那种柔软而惋惜的味道;可到了后半句那“不相为谋”四个字时,便已经只剩下阴沉沉的冰冷!
杀机无限!
在话音落地的刹那,梁听雨左手五指已猛地一放!
“嗖!”
她掌中那一柄金色的鸳鸯钺,立时脱手飞出,化作一道金色的流光,直射到了半空中那男修虚影面前!
这一刻,时光的流动,都仿佛变得缓慢。
在来不及反应的白银楼众人,甚至是来不及反应的见愁眼中,一幅奇诡瑰丽的画卷,便这般悄然打开。
在飞至男修身前后,金色的鸳鸯钺刃面上,无尽红光,汹涌奔腾!
仔细一看,才会发现,这不是无尽的红光,而是无数条飘飞舞动的暗红色丝线。它们自鸳鸯钺上而出,直朝着男修的虚影而去!
如同绣娘巧手中穿梭的绣线一般,顷刻间穿梭在男修身体的各处。
又仿佛是……
一条又一条,缠不尽的情丝!
那男修本自凌立虚空,手捧丹炉,其眉宇间自有一股清气在。虽只是一道虚影,可仅从其相貌与周身气度,便可轻易令人窥见他生前不低的修为和品性的纯善。
在这无尽红丝袭来之前,他仿佛只是一道虚影,只是凝视着梁听雨,察觉不到外界的任何事物,眼中除了她,再无外物。
可在这无数红丝贯穿他身体的这一刻,他却微微地颤抖了一下。
那一双含情的眼眸底下,忽有轻烟弥漫,如同山雨前忧郁的云雾,是一种浅淡又深刻的伤悲,脆弱得让人为之心颤!
活了!
如果说原本的男修,看着虽栩栩如生,可到底缺了一股子生气;那么此刻,在这红丝缠绕上身之后,他就像是被注入了魂魄与意识的傀儡,一下活了!
于是,他身上那种不改的痴情,未散的忧郁,都跟着变得真实起来。
这一切的变化,只发生在瞬息之间。
见愁根本来不及做出任何的反应,更无力进行任何阻拦,只能与周遭所有人一般,眼睁睁地看着。
也或许,是满心复杂的看着。
没有人知道,眼前这男修姓甚名谁,所从何来。
但聪明一点的人,都能从梁听雨先前的只言片语之中推测出他生前的身份,让人不寒而栗的身份——
梁听雨为了求道,杀掉的夫君!
他仿佛依旧看不到周围所有人。
无尽的红丝,如同牵着傀儡的丝线一般,在他身体里穿梭不停,可他视若未见,只是伸出一只苍白的手掌,慢慢在身前摊开。
两片隐隐泛着青白的嘴唇,轻轻翕张,却是一声模糊的呢喃:“下雨了……”
……下雨了?
今日的天儿不都好好的吗?什么时候下雨了?
这一瞬间,几乎所有人都没有反应过来,下意识地朝着头顶望去——
不知何时,先前那万里无云的晴空,竟变得阴沉。
几道冷风从暗垂垂的天幕下刮过,于是那些如同浓雾一般的阴云,也都覆盖而来,堆积在天边,形成一道道山峦一般的曲线。
整个“回”字形的白银楼内,一下就暗了。
“淅淅沥沥……”
微凉的雨丝,自天幕洒落,一下润湿了看客们的雕窗和竹帘,沾湿了那男修摊开的掌心,也打湿了见愁轻轻仰起的面颊。
真的下雨了。
白银楼外,碎仙城中,明日星海,大街小巷,无数的行人,都在此刻驻足抬首,看着这一场难得的雨。
白银楼内,平坦而狼藉的隔岸台,一下便笼罩在了朦胧似轻纱的雨幕中。
梁听雨却依旧站在原地,另一手上还持着另一柄鸳鸯钺。飘落的冷雨,无法撼动她脸上任何一丝表情,依旧是无情无感,无动于衷。
她只是漠然地迈开了脚步,朝着见愁走来。
一座两丈六尺的斗盘,悄然出现在了她的脚下。
虽不是每一根坤线都被点亮,但相比起寻常人的斗盘来说,已经足够璀璨。然而此刻,更引人注目的,是这斗盘角落里,那一枚红黑相间的道印!
像极了交颈相缠的合和二仙,却是半边深红,半边漆黑!
世上道印,大多千奇百怪。
众所周知,因道印所涉及的属性不同,其表现在斗盘上的光与色也自然各有区别。其中因推衍妖兽神兽“天赋道印”而来的“本命道印”比较特别,都呈现出耀眼的金色。
可……
众人再是见多识广,也不曾见过这一体两色的道印,更不用说还有半边漆黑!
见愁当初也曾细细了解过有关于斗盘和道印的种种规则,眼见此情此景,哪里还能不清楚?
梁听雨身上所藏之秘,只怕还不少!
不用想都知道,此刻对方是要祭出自己的杀手锏了!
空前的危机,顿时笼罩了见愁。
她能清晰地感觉到,在这道印出现的瞬间,她身周的空间波动,几乎立刻就停滞了,就像是被什么东西,硬生生地切断!
封锁!
这是要将她身周的空间彻底封锁,断绝了她再用吞风剑化墨潮脱身的路!
而此刻的她,无法反抗,无法移动一步!
这是一种近乎压倒性的力量,依旧带着先前那种蛮横又霸道的感觉,沧桑古老,仿若深海里一声隐约的龙吟……
“刷拉拉……”
雨,又大了几分。
冰冷的雨滴,抛洒在梁听雨和见愁的身上,穿透了凌空男修那虚无的身体,溅落在隔岸台满布着血污的岩石表面,也敲打在周遭精致的窗棂上……
见愁眼前的世界,顿时变得模糊了许多。
看不见那些看客们的神情,也看不到斜前方囚笼中左流的神态,甚至看不清隔岸台上那些血污被冲散后到底是什么图案……
眉心上,先前被梁听雨一刃划过的伤痕犹在,雨水混着血水滚落,污了她白皙的脸颊。
“呼啦!”
高台上,有大风陡起!
此刻距离她极近的梁听雨已然驻足,脚下旋转的斗盘骤然停止,万千道华光顿时穿过了雨幕,凝聚到她的脚下,那一枚半红半黑的道印之上!
“嗡!”
一声轻微的震响,整枚道印顿时红光乱摇,黑气狂涌!
在这红光与黑气并起的刹那,那原本缠绕穿梭在男修虚影之上的红丝,那原本爬满了梁听雨身躯的黑色印符,也都在这一刻起了玄奥的变化。
万千红丝,万千印符,竟都跟活了过来一样。
一者如同有生命一般,在男修的体内蠕动,一吸一涨之间,仿佛传送着什么莫测的力量;一者则化作了密密麻麻的“黑蚁”,几乎要从梁听雨皮肤表面挣扎而出!
这是何等震悚的一幕?
在场之人见了,无不为之倒吸了一口凉气!看着梁听雨的目光,已俨然看着一座可怖的凶神,一头凶狠的怪物!
可见愁的目光,却只在梁听雨的身上,停留了片刻。
在外人眼中,她的脸色看上去过于苍白,也不知是因为这突如其来的潇潇冷雨,还是因为此刻看不到丝毫获胜希望的艰难的处境。
她只是眨了眨眼,望向了那虚空中的男修。
在雨幕里,他的身形,看上去是如此地单薄。
伴随着那无数的红丝越来越亮,一点幽暗的猩红,终于自他浅淡清澈的眼底深处,慢慢浮上,很快填满一双哀伤的瞳孔。
他的手将那悬浮于半空的鸳鸯钺紧握,而后侧转过了身子,面向见愁,几乎与另一侧的梁听雨同时起手,利刃高举!
这一刻,伤怀与血腥并存!
这一刻,漫天风更狂雨更骤!
这一刻,见愁的目光,穿透了他虚无的躯壳,猩红的眼眸……
她仿佛能看到这一对夫妻昔日恩爱的场面,也仿佛能看到屠刀举起时的惨烈,丈夫的绝望,妻子的冷酷……
可竟没有一丝的仇,一丝的恨!
这名男修的眼底,只有心甘情愿的付出,只有愿为她刀俎愿为她冷锋的矢志不移,只有纵使她负他不负的的情深……
吞风剑已悄然消失,三丈斗盘璀璨闪亮就在脚下,犹带着三分冷峭寒意的割鹿刀,不知何时又重新出现在见愁的掌中。
冰冷的雨滴,巍巍地悬在刀尖!
分明已到了千钧一发的危急时刻!
她本该将自己精心准备已久的“杀手锏”放出,彻彻底底将今日白银楼这一场风云终结,可此刻,却忍不住,想要问上一句——
“值得吗?”
值得吗?
梦呓一般的声音,低低沉沉,眨眼就被周遭喧嚣的雨声吞没,散在了这满布着血腥气的隔岸台上。
可那男修,却仿佛听见了。
他高举的鸳鸯钺,红光炽烈到极致,反而转薄,看上去好似半片深红的琉璃,与梁听雨手中那一柄玄黑的琉璃刀刃,竟遥相呼应。
天地间,雨声不歇。
每一滴雨声,都仿佛一柄刀刃,在这一刻,变得外清晰!
男修微微闭了闭眼,仿佛在倾听这雨声,又仿佛是回忆起了什么,脸上的表情,一时有些恍惚。
待得睁眼时,回眸再望见愁,便只剩万般的清明,烟云般的缱绻。
是一声不知是怅惘还是自哀的叹息:“爱使人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