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连本欲追去,可皇帝没叫他,他只能待会儿在暗处悄悄偷看。
他缓步从室内踱出,到了拐角,却见守在窗边的小顺子一脸煞白地扑通跪地,连磕了三个响头,道:“郭爷爷救我!郭爷爷救我!”
郭连惊愕一瞬,赶忙伸手去拉他:“你这是怎么了?快起来!”
小顺子不敢起来,跪着小声说:“郭爷爷,那个茶女是娴妃娘娘让我送进问仙宫的。”
“什么?”郭连起初没明白这全无来由的话。
小顺子便着急地低声地,把娴妃给了他金子,让他打晕个茶女,送到问仙宫中的事说了一遍。
郭连听罢,转瞬想到了问仙宫中有刺客的消息,立时恨恨地拍了拍他的脑袋,怒道:“你干了什么好事!”
他恨铁不成钢地连拍了他好几下。
小顺子是他的小徒弟,才七岁时就跟着他,他断了子绝了孙的人,往后就等着小顺子给他养老送终。
小顺子挨了打,也不忘哀哀叫道:“郭爷爷救我!郭爷爷救我!”
他原本想着不过就是打昏了个茶女,送去了问仙宫,反正今夜也要送宫娥进去,送一个也是送,送两个也是送。“娴妃娘娘既然给了赏,我,我便财迷了心窍,才,才……谁曾想,出了这样的大乱子!”
郭连一个大嘴巴子朝小顺子刮去:“糊涂!你糊涂啊,问仙宫是多么紧要的差事,由得你胡来!”
小顺子脸上眼泪混着鼻涕一起流:“小顺子还不想死,还想伺候郭爷爷。”
郭连按了按发痛的掌心,低声叱道:“你先滚回处所去,谁叫你,都不要出来,要是平安过了今夜,我明早就送你出宫去推粪车。”
推粪不是什么体面的差事,但是可以出宫。
小顺子眼下要的不是体面,他要的是性命。
今夜出了这样的乱子,真要追查下来,娴妃正受宠,有没有事,他不晓得,但自己肯定没好果子吃。
他“砰砰砰”地又朝郭连磕了三个响头,才起身一溜烟地跑了。
*
此时的孟仲元已经到了宝华殿上。
他甫一进殿,便见李佑白端坐于木轮车中,面色如常,而上首处的李元盛双目轻阖,以手扶额,似乎已是倦极。
“老奴参见皇上。”他跪地长拜道。
李元盛睁开了眼,向他望来,殿中灯火重重,映在他的眼里,像是两点鬼火。
“仲元,今夜问仙宫中来了刺客,你如何说?”
孟仲元抬头,惊惶答道:“奴才今夜没当差,昏沉睡了半宿,尚不知竟有此事,陛下可受了惊?那刺客被捉住了么?”
李元盛冷哼一声,目光瞥向李佑白,问道:“阿笃说,仲元是在说谎么?”
孟仲元心中一紧,侧目一瞄李佑白,却见他嘴角微扬,道:“孟公公,可知这宫中十六卫何人有问仙宫的舆图?”
孟仲元支支吾吾道:“奴才,奴才不晓得,兴许,兴许,左右卫才晓得。”
“荒唐!”李元盛松开了扶额的手,“问仙宫的舆图不是早就烧了么?为何你觉得左右卫方还知晓。”
孟仲元心知这是中了计,忙不迭地叩首道:“奴才说错话了,奴才不晓得,都是混说,陛下,陛下恕罪!”
李元盛却自王座上起身,三两步行至孟仲元眼前,沉声问道:“今夜问仙宫是何人当值?送来的宫娥是何许人也?”
李佑白食指轻轻颤动,却又停于扶手处,扭头也看向了跪地的孟仲元。
孟仲元脑中翻江倒海,一心想着究竟是何处出了差错,难道是宫娥不对,成了刺客?
不,应该不是。
他答道:“奴才记着今夜是几个青衣宦官当差,共有四人,奴才这就唤人来问。”
李元盛摆手道:“不用了,都问过了,他们一个字都答不出来了,所以都死了。”
孟仲元心下大惊,嘴唇哆哆嗦嗦道:“都死了?”
李元盛目中狠厉:“我只问你,今夜宫娥共有几人,姓什么名什么?
孟仲元稳住心神道:“只有一人,是才进的宫娥,唤作彩月。”
李元盛长叹一声,双拳捏紧,突然暴喝道:“不是彩月!”
他疾呼的这一声宛若平地惊雷,吓得孟仲元抖了三抖,而李元盛的脸色也渐渐变得铁青,他双手按住额头,脚下晃了晃,倏地埋头,“哇”地一声吐出一口黑乎乎的血来。
“父皇?”李佑白皱眉出声道。
孟仲元立刻从地上爬了起来,搀扶住李元盛的右臂,急道:“陛下这是气急攻心,痰疾发了,奴才这就宣太医来!”
太医院的医政匆匆赶来,宝华殿中兵荒马乱了半宿,李元盛用过一碗安神汤剂,方才沉沉睡去。
东边的日光慢慢亮了。
透过窗棂,照在榻上,浅淡的一层金色,犹带一点朝阳的温热。
周妙翻了个身,只觉鼻尖闻到了一阵香喷喷的气味,仿佛是竹叶的芬芳裹挟花香。
她闭着眼睛,鼻尖轻轻地又嗅了嗅,像是自己盖着的被子传来的味道。
但是,她想不起来自己什么时候熏过被子,典茶司睡的是通铺,整洁干净,可是压根没有焚香熏被这么风雅的癖好。
她登时睁开了眼睛,四周静悄悄的,入眼却是雕花的床柱和湛蓝色的床帐,丝帐并无花纹,可帐上流光,仔细去瞧,方能瞧见编织其间的银丝线。
这肯定不是典茶司,她想。
周妙立刻吓得抱着被子坐了起来,四下一望,这是一间寝殿。
她低头去看身上,好在还是自己的中衣,穿得也整整齐齐的,榻上唯独她一人。
但,这是哪里?
周妙想着,忽觉后脑勺抽痛了一下,她伸手一摸,摸到了一个鼓起的包。
啊,对了,她被人打晕了。
凝滞的记忆适才缓缓如潮水般涌来,昨夜历历在目,周妙嘴唇微张,复又艰涩地闭上。
回忆起凡此种种,她顿觉她死了,即便眼下没死,也离死不远了。
第66章
周妙心惊胆战地翻滚下了榻, 左右一看,榻前的矮凳上,整齐地叠着典茶司的衣裙。
她穿的时候, 才发现浅绿腰带是一条新腰带,刺绣成色比她之前的那一条深许多。
周妙禁不住又是小脸一红,手抖地加快了系腰带的动作。
怎么办?这个时候装失忆能不能蒙混过关?还是要痛哭流涕地谢罪,或许李佑白还能原谅她?
可是到底是谁要害她?
昨晚的老皇帝疯疯癫癫, 李佑白贸然去了问仙宫, 也不晓得后果如何?
正胡思乱想间, 屏风后传来“吱呀”一声门响。
人来了!
周妙暗暗深吸一口气,自屏风后探出半个脑袋张望。
心中隐隐期盼,希望来人是留青宫的宫侍, 哪怕是陈风也好。
然而, 天不遂人愿,来人却是李佑白!
天不假年啊!
周妙只见他进门后,门扉在他身后合拢, 他立在原地,身上穿着月色襕衫, 腰间系了玉带,直直望向屏风的方向,没好气道:“你还不出来?”
周妙胸口狂跳, 挪动了犹如千斤重的脚步, 缓缓走了出来, 拜道:“见过殿下。”
李佑白“嗯”了一声, 抬了抬手。
周妙僵直了腰背, 二人相顾, 无言了片刻。
李佑白:“你……”
周妙:“我……”
二人却又同时开口, 周妙立刻问道:“殿下有何吩咐?”
李佑白看着眼前束手束脚的周妙,轻咳了一声,问道:“你……身体可还无碍,可还觉得不妥?”
周妙一怔,露出一点笑,摇头道:“并没有不妥。”
李佑白又“嗯”了一声,径自朝前,向她走来。
周妙呆立原地,心跳蹦蹦乱跳了两下,却见李佑白身影越来越近,她的目光不由地落在他的脸上。
她从前从来没注意到他的眼睫毛竟然生得这般长,黑漆漆的,鸦羽一般,久在宫阁,他的皮肤愈发白皙,只有唇色殷红,下唇像是比平日里肿了些。
一想到这里,周妙似乎还能依稀记起唇上的触感,滚烫,柔软,缠缠绵绵的触感。
她脑中登时警铃大作,硬生生地别过了眼,而李佑白的脚步一转,径自坐于榻上,道:“将桌上的药包取来。”
周妙顺势看去,桌上果然摆着一个褐色的药包。
她悄悄地舒了一口气,前去取了药包折返,回身时方见,李佑白已撩袍,挽起裤脚,露出了双膝。
他的左膝青紫,仔细看去,竟像是数个指印。
周妙惊道:“殿下受了伤?”
这自然是李元盛昨夜试探他时,留下的伤痕。
李佑白无心解释,只道:“你将药包置于膝上便是。”
周妙闻言半蹲身,将捧着的药包轻轻地放到了他的左膝上。
二人咫尺之距,周妙鼻尖嗅到了他身上衣袍散发的香气,留青宫中惯用的熏香。
可是,她情不自禁地又想到了别的画面。
“殿下,腿疼么?”
说罢,她便急欲起身,额头却是一沉。
李佑白伸手按住了她的额心,周妙心头一惊,顿住了动作:“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