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她款款走来, 李元盛不觉失神了片刻,不禁朝前微一倾身,抬眼细看, 才认出来人, 招手唤道:“娴妃近前来。”
园中的喧哗热闹乐音传了很远,身在留青宫,周妙也能隐约听到。
在靡靡乐音她忙碌了一上午, 周妙分完了茶罐里的新茶叶,回到寝殿, 打算午睡片刻。
她刚躺到榻上,一双眼睛恰好正对着床帐下挂着的缠枝熏笼。
金链垂悬,坠着那一颗金球, 在她眼前晃来晃去。
周妙不禁想, 为什么会有人把它挂在床头呢?
她仔细嗅了嗅, 飘来一股淡淡的花香。香是香, 可是竹笼亦香, 香炉亦香, 这么一小颗金球散发的香味实在有限, 哪怕是用它熏被子,也是事倍功半。
周妙侧过了身,床帐随之摇曳,垂悬的金链亦被牵动,左左右右更为剧烈地摇晃了起来,发出哗啦哗啦的声响。
看来往后她可不能在榻上大动,不然这样明显的声响,睡觉时,谁受得了!
周妙脑中一念忽起,仿佛参透了此熏笼的奥妙,顿时颊边生热。
她正想要闭上眼睛,却听正殿处传来“砰”一声大响,像是门扉遽然撞破,继而便听宫人们战战兢兢的声音,道:“陛下,陛下,参见陛下。”
陛下!
这话音吓得周妙立刻从榻上滚了下来。
她急急往窗边而奔,偷偷往外窥去,透过窗缝果见一脸怒容的李元盛阔步而来,脸上神色极其难看。
皇帝!
好好的春日百花宴,皇帝怎么忽然来了留青宫!
李佑白呢?
还在百花宴中么?
周妙吓得不敢乱动,陈风此时不在,不晓得有没有其他机警的宫人去给李佑白报信。
*
李元盛烦躁地扫视过正殿,殿中无人,他立时转身往偏殿的方向走去。
先前在百花宴上,娴妃饮过酒酿,呆坐了片刻,眼眶忽然湿润了些,他本是不耐烦,可是禁不住她抹眼泪的委屈模样,于是问了情由。
他方才晓得李佑白将那个与她相像的周家女郎送进了宫。
娴妃泪盈于睫,附耳道:“臣妾惶恐,唯恐陛下迁怒臣妾。”
鱼目比之珍珠,原本不值他一顾。
可电光火石间,李元盛恍然忆起了问仙宫中惊鸿一瞥的人影。
是啊,不是宫中的董舒娅,莫非是,是那个进了宫的周家女郎。
他再坐不住,离席而来,他倒要看个究竟,是不是她!
“那个周氏呢?”他的声音含着薄怒。
周妙一听,只觉大祸临头,可是留青宫中也没有藏身之地。
宫人跪了一地,瑟缩不言。
李元盛大怒道:“不肯说么!当心你们的脑袋!”
周妙咬咬牙,推开门,自偏殿转了出来,她埋低了头,跪在回廊上,道:“茶女周氏,参见陛下。”
李元盛见她身上果然系着一条竹青腰带,目中一闪,冷声道:“你真做了茶女?”
周妙埋头说:“回陛下,正是。”
李元盛厉声道:“你抬起头来。”
周妙缓缓抬起头来,露出个惊恐非常的表情,她确实害怕李元盛,不是作伪,只需稍稍夸张一些。
李元盛的目光却没落在她脸上,而是在她身上,自上而下,细致地打量着她。
茶女的宫服浅绿,毫无纹饰,只有腰带绣着竹与叶。
他是在看她的这身衣服?
周妙不由地紧张了起来,脑中忽而记起,当夜问仙宫时,她也穿了一件型制相似的宫服,而当时的李元盛脱口而出的,是“真是你”。
彼时,周妙以为他是把自己当成了董舒娅,可眼下细细想来,她有些犹豫了。
不像,这身装扮绝不会像娴妃。
见她一副神游天外的模样,李元盛脸上的怒容却渐渐消了,他抬手道:“你来,予朕煎茶来。”
周妙一愣,心道,这是什么路数?却也只能答了一声:“是,陛下。”
她起身跟着李元盛进了正殿,殿中茶釜未燃,周妙捏了一把竹扇,先将泥炉点燃。
李元盛撩袍坐于上首处,目光紧紧地跟着她。
周妙顿觉如芒在背,她回身低头问:“陛下想用什么茶?留青宫中新奉了碧螺,最是爽口。”
李元盛问:“用何水煮茶?”
周妙吞吞吐吐道:“殿中只余井水了。”
李元盛冷哼了一声,却没再说话。
周妙硬着头皮取了“井水”的陶罐来,等待二沸,倒入了碾碎的茶叶,用竹夹搅动。
李元盛扬声道:“你为何用此竹夹?”
周妙讷讷答:“一直,一直用的都是竹夹。”
“混账!错了,错了!”李元盛突然暴怒道,“去换一柄玉夹来!”
周妙被他吼得一懵,抬眼飞快看了一眼他铁青的表情,又埋低了头。
“回,回陛下,没有,留青宫中没,没有备玉夹。”
周妙答得唯唯诺诺,样子局促地站着,全然不是他想象中的模样!
李元盛烦躁地别过眼,对殿门口的宫人道:“还不滚去取!”
宫人得令,立刻小跑着往典茶司取玉夹。
然而,比取玉夹的宫人先折返的,却是李佑白。
他被陈风推入了正殿,见到怒容的李元盛坐于上首,而周妙立在茶釜前,虽埋低了脑袋如鹌鹑一般地静静立着,但人却是好端端的。
李佑白胸中的戾气稍解,他扬唇轻笑道:“参见父皇,父皇大驾光临,何不提前告知儿臣,儿臣方能细心准备。”
李元盛闻声,瞄向周妙,脸上亦是一笑,不无嘲讽道:“你好大的能耐,把她弄进宫来,委实煞费苦心。”
李佑白面不改色道:“父皇见笑了,此周家女郎有恩于儿臣,从前便居于将军府中,后来,她进宫做了女官,亦是为了在京中谋求生路,儿臣知恩图报罢了。”
周妙听罢,脸上怯懦的表情险些绷不住了。
是她想进宫么?
是他知恩图报么?
这颠倒黑白的说辞未免也太厚颜无耻了。
不过,无论如何,好在,好在李佑白回来了。
周妙悄悄地抬眼瞧他,见他只凝望着上首处的李元盛。
耳边又听李元盛道:“大殿下安了个茶女的由头,藏于留青宫中,耽于女色,荒唐至极。”
周妙一听,更不是滋味,何来“耽于女色”,她敢拍着胸脯保证,来了留青宫这么些时日,李佑白绝对问心无愧,清清白白。
就算是问仙宫那夜,那都是她出言不逊,言行有亏.
果然,只听李佑白淡淡笑道:“父皇来此品茶,便是为了教训儿臣,儿臣聆训便是。”
这一番说得不客气,李元盛重重地拍向身侧的木案。
“放肆!”
李元盛正欲开口,让他跪下,可转眼又见他身下的木轮车,登时一口气提不上,咽不下,他索性起身,阔步朝李佑白走去。
脑中盘桓已久的念头又起,他这样忤逆朕,定没有好下场。
他生来就是太子,良师,益友,权势要什么有什么!
而朕呢,朕的一切都是刀山火海而来,他的一切却都是朕给的!
何来不服,何来不屈!即便折了腿,他也要让李佑白跪在他面前俯首称臣。
李元盛的面色铁青,双颊的肌肉微微抽搐,周妙抬眼便觉不妙,而李佑白始终挺直了腰背坐于木轮车中,纹丝不动。
周妙心跳快了两分,只见李元盛居高临下地怒视着李佑白,一手扬起,将欲落下,而稳坐不动的李佑白脸色终于变了变,他脸上薄薄一层笑意被愠怒取代。
“父皇。”
身后的陈风扑通跪地道:“陛下恕罪。”
李元盛目光微变,恰在此时,殿外急急跑来一个宫侍,是宝华殿来的宫侍。
他跪地,道:“启禀陛下,道七禅师来了,此刻拿了百花宴的拜帖在朱雀门外守候。”
李元盛厌烦至极,眉心一皱,两步上前,巴掌重重地刮到了他的脸上,“啪”一声巨响。
“混账东西!此等小事,何须来报!禅师有拜帖,自让他进宫来!”
宫人被打得歪倒在地,又连忙手脚并用地爬了起来,跪着哆哆嗦嗦道:“回陛下,与禅师一道等在朱雀门外的,还有,还有南越王的少子,傩延。”
李元盛登时变了脸色:“南越人如何来了?他此番进京并未呈上信函,就敢这样堂而皇之地进宫来!”
周妙暗舒一口气,抬眼只见李佑白的手指轻轻一动,屈指无声地敲击着扶手。
傩延来了。
跪地的宫人左边脸颊此刻已经肿了起来,他轻轻倒抽了口气,一五一十小心答道:“禅师命人传了话来,说那傩延小王子傩延是进京入宫求大菱神医,给南越王后傩什娜医病。”
作者有话说:
第74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