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来不及梳髻,只能找了根发带,将头发随意绑上。
周妙一进寝殿,她又闻到了一阵血腥气味。
李佑白不在榻上,只坐于屏风前的梨木雕花椅上,他梳洗过了,换了洁白的新衫,脸上没了血污,却仍旧有些苍白。
周妙拜道:“见过殿下。”
李佑白眉心皱得愈深,问:“你为何掉进了莲花池里?”
周妙便答:“被人推进去的,乌漆嘛黑,也没瞧见是谁推的。”
李佑白抬眼直直望向她的眼,周妙却别过了眼。
“你为何觉得我有危险,要来宝华殿寻我,为何没去将军府?”
“是一种感觉,我掉进了池子里,像是一种不祥的征兆。”周妙说完,自己都不信,正等着李佑白发难,却听他不再追问,只招手道:“你近前来,将灯芯拨亮些。”
周妙朝前走了两步,立在青铜烛台前,下意识地去摸发簪,打算用以拨亮灯芯,可摸了个空,这才回过神来,她眼下没戴发簪。
周妙正踌躇间,李佑白却忽而伸手捉过了她的左手,翻过手心来看。
她的掌心上还有一道又一道或长或短的伤痕。这是她刚才从莲花池里手脚并用爬出来时,被湖畔的石子划伤的。
“你为何又要说谎?”李佑白垂眼看她掌纹,幽暗的烛火下,周妙唯见他长睫落下的阴影,看不清他的表情,是不是怒。
她试着用力往回抽了抽手,可根本抽不回来。
她顿时没来由地有些气恼,脱口而出道:“殿下呢?殿下既然知道阴阳双壶,不是早就猜到孟仲元在宫里?要是细细搜寻,未必就找不到,为何要带伤去殡宫引他?”
李佑白听罢,反而一笑,他抬眼问:“你说是为何?”
周妙嘴角垂下,闷闷道:“殿下莫不是想试一试庆王,看他究竟会不会将茶盏递到你面前?”
即便李佑廉与他毫无干系,可李佑白依旧想试一试他,若是阿果无此心,他兴许会放过他。
“哦?”李佑白挑眉道,“因而你不愿说是阿果的人推你。”
周妙只得“嗯”了一声。
庆王再怎么坏,也只是个小孩子,受了孟仲元蛊惑,假以时日,往后未必没有改邪归正的机会。更何况,她不想因为庆王,真造成了李佑白与简青竹之间不可挽回的嫌隙。原书中庆王的死归咎于李元盛,可现在李元盛死了,她不想眼睁睁地看着李佑白对庆王心灰意冷,真杀了他。
李佑白轻轻按了按她的掌心,疼得周妙手腕抖了抖。
周妙立刻道:“是我错了,我不该欺瞒殿下。”
李佑白转而取过左侧方桌上的白瓷瓶,将伤药洒到了周妙掌心,疼得周妙头皮发麻,猛地一抽,竟然挣脱了开来。
她连忙吹了吹自己的掌心,却听李佑白,又道:“将右手伸来。”
周妙忙不迭地说:“多谢殿下,不必了殿下,此药矜贵,我的伤不擦药,也能自愈。”
李佑白却不答,只抬头看她,那一眼似笑非笑。
周妙被他望得惴惴,又心知他此刻定然心绪不佳,只得又伸出了右手。
眼看伤药抖落其上,周妙咬紧了牙关,又见李佑白慢条斯理地放下了手中瓷瓶。
周妙急欲收回手,李佑白却没立即松手。
周妙疼得苦了一张脸:“殿下。”话音未落,她只觉一阵凉幽幽的风吹拂过掌心。
李佑白吹过她的掌心,笑问道:“很疼么?”
他的目光极为柔和,眸中跳跃星火,方才尚还幽暗的星火仿佛骤然点亮。
周妙心中突突一跳,她慌忙地挣脱他的手,道:“不,不疼了。”
春夜风轻,凉风习习过后,又是一场微雨。
孟仲元身死殡宫,朝野之中并未掀起多少波澜。
波澜在别处,北门外的“义士”未散,不动如山的锦州军终于自锦州大营而出,焦灼之间,又有八万大军自朔州北面而来,其中大部为池州军。
池州与京城隔了山水,此八万人悄无声息地北上行至朔州聚拢,其间不知行了数月,亦不知分做了数行。
朔州与锦州接壤,中间无险要,乃是阳关大道,李玄再也坐不住了。
李佑白,李融好大的胆子,已达朔州,此万人之军,大抵年前便已自池州出发,无诏就敢入京,好大的胆子。
李佑白是铁了心。
朝中议论纷纷,可这议论因为大军忽至,变得遮遮掩掩,欲说还休。
李玄麾下锦州军,勉强与之一战,他在将军府中坐卧难宁,迟迟下不定决心。
今日,将军府来了说客,来人是高恭。
他是何立场,有何居心,李玄心知肚明。
他披一身甲,迎了高恭进门,不无嘲讽道:“高长史无愧为昔年的东宫侍读,东宫散了,高长史依旧这般心急如焚地跑来做说客。”
高恭面上只是一笑,拱手道:“某与将军在锦州是故交,入京以后,尚未来得及登门拜访,实乃高某罪过。”
李玄摆手道:“不敢不敢,高仆射的公子,我岂敢怪罪。”
他说罢,撩袍落座,开门见山道:“高长史有话快说。”
高恭适才也落了座,问道:“李大将军记得在锦州时,我曾托了州府衙门寻人?”
李玄不答。
高恭笑言道:“李大将军既向州府探听过,想来已是知晓在下彼时寻的是鲁氏,此鲁氏原姓孙,是庆王的乳母。”
李玄故作不知,问道:“哦?高长史为何要苦苦寻觅此人?”
高恭道:“皇室血脉关系江山社稷,不可不查。庆王并非皇室血脉,乃是王昭仪与人私通,产子。鲁氏便是知情人。”
“一派胡言!”李玄怒拍桌,起身拔过腰上长刀,直指高恭道,“口说无凭。天子已逝,岂容你等诋毁!”
高恭不慌不忙,抬手轻轻拨开剑刃,道:“便是李大将军今日杀了某,亦无法改变庆王血脉。再如何隐秘,总有破绽,混淆皇室血脉,哪怕只是流言蜚语,亦是无法洗去的污点。李大将军,原有从龙之功,忠君保驾,到头来真要让无名无姓之人,承继大统,天子若是知晓,恐怕也死不瞑目。”
李玄脸色涨红,庆王年幼,待他及冠,已是十数载光阴,自好拿捏。
可高恭若是说了实话,不,哪怕不是实话,皇家血脉由人非议,名不正言不顺。
他的胸腔剧烈地起起伏伏,脑中转了数轮,厉声道:“李佑白早就知道盘云山下是何人之军?他早已与李融密谋,陈兵朔州,只待今日?他好大的胆子,池州临南越,调兵朔州,他就不怕丢了江山。”
高恭徐徐道:“孟仲元敛财蓄兵,冒天下之大不韪,若是殿下不顾,才真是亡了江山。李大将军从戎一生,现而今锦州不足七万军士,难道真要自相残伤,予他人可趁之机,大将军何不思量,锦州麾下又有多少将士,愿意为了一个名不正言不顺的小儿,抛头颅洒热血?其余诸州戍军,亦收了大将军的信函,为何又迟迟不回,按兵不动?”
高恭说着,拨开了悬于眼前的利剑,笑道:“大将军先前说的极是。今日我自是说客,大将军守军锦州,今日退去,殿下一概既往不咎,锦州军还是大将军的锦州军。”
第79章
夏至, 自朔州来的池州军将四方“义士”围困于北门外盘云山,绞五千人,其为浑水摸鱼的五千南越人。
其余人等, 投降的投降,逃奔的逃奔。
锦州军终也未出锦州地界,往锦州大营退去。
大殿下卧薪尝胆杀佞宦孟仲元,腿疾初愈, 以高郎为首的文臣, 以李融为首的武将, 齐齐拥立大殿下李佑白为帝,奉庆王为隆庆亲王。
李佑白于宝华殿中接过玉玺,择七月初七登基。
故此, 留青宫中一派忙碌, 这座宫阙已是不能再住了,再过三日大殿下便要搬到华央殿。
宝华旧殿因地下设殡宫的缘由,不再作朝会正殿, 改华央殿为正殿。
留青宫的宫人穿梭于屋舍游廊之间,要将宫中物件归置, 清点库物,符合规制的挪到华央殿中,不符规制的, 便入旧库。
茶具, 茶叶, 陶器等器具也被一并收拢了去。
周妙, 身为茶女, 自也没法煮茶了。
她身上唯一的差事没了, 又不便留在偏殿之中扰了宫人清点, 只好躲去了后院纳凉。
夏至过后,天气一天又一天地热了起来,周妙寻了花架下的矮榻落座。左右望去,一团又一团殷红的大丽花开得正艳,花影碧叶下犹有几分清凉。
周妙坐了一会儿,顺势躺到了木架上,午后的暖阳透过叶缝投照到她的身上,暖融融的,周妙心思放空,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午时三刻,李佑白自坤仪殿看过庄太后,折返回了留青宫。
宫人匆忙来拜,他走到偏殿却也没见到周妙,听人说,周姑娘去了院中纳凉。
李佑白转而往后院而去,进了月亮门,一眼便见到了花架下小憩的身影。
这几日宫中变幻无端,大局初定。往来数日,他见过的人百十来数,各怀心思,但都唯恐难至他眼前,而周妙却躲在这里,睡得心安理得。
李佑白嘴角扬了扬,不知该说她鲁钝不灵,还是大智若愚。
他走到近处,情不自禁地放轻了脚步。
日影斑驳,照在她的白裙上,投下炫目的光斑。
她的一侧脸颊落在光里,几乎被照得透明。
因未除服,宫中皆着素白,周妙一身雪白,唯有腰间系着的茶官腰带为碧色。
上面绣着的竹与叶亦被光斑照亮。
李佑白轻缓地坐到了矮榻上,凝眉看她。
周妙睡得很好,呼吸又清又浅,她胸前垂下的几缕碎发随她的胸膛几起几落,似乎全然不被他的动静所惊醒。
李佑白看了一会儿,小声道:“呆子。”
陈风走进后院时,见此此情此状,几乎不忍出声打扰。
他正犹犹豫豫间,李佑白抬眼已看到了他。
李佑白敛了神色,起身缓缓走来,一言不发地出了后院。
走到廊上,他才问道:“有何事?”
陈风答道:“殿下,禅师来了。”
先前在坤仪殿时,自庄太后之口,他便已知道七进了宫为庄太后讲禅,只是将将错过,未曾得见。
李佑白没料到,道七竟来了留青宫。
自猎场一别,他尚未见过道七。直到今时今日,他依旧想不明白当日为何道七杀了李元盛,并且不像是谋划已久,更如骤然的诛杀。
他先前甚至未曾察觉到道七憎恶李元盛至如此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