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佑白拨开了她按在他额头上的手掌,翻身而起,捉过一侧竹药箱中的白纱,在周妙的手臂上缠过数圈。
他对着白纱眉头皱紧,脸色难看,看了数息才松开手去,转而朝前走了数步,居高临下地对简青竹道:“朕不知那梨花木架中有冠山雀,朕之所以知道,是你昨夜配药时,太医院里的人发现了此毒,你送来的药包里早已不是你昨夜调配的药剂。”
简青竹双目圆睁,起初没有听懂他说的话。
李佑白刚才是在骗她?趁她分神之际,是为了周妙?倘若周妙不动,他是不是会趁她分神之时,先下手杀她?
李佑白的眸色漆黑,语调淡淡道:“朕原以为你本性为善,可你胁迫他人,累及旁人,再不无辜。”
简青竹抬起头,眼睛瞪如铜铃。
“你也要杀了我么?”
闻言,周妙按住手臂的伤处,朝前行了数步,着急地唤了一声:“陛下。”
简青竹只是一愣,视线跃过李佑白,望了她一眼,却极快地转回了眼。
周妙正欲开口再劝,却见李佑白的目光落在简青竹的颈项,即便已是过了七日,她脖子上的勒痕依旧清晰可见。
一道发紫的伤痕后,周妙忽然窥见数个半圆的伤痕,绝非指痕,反倒像是什么圆形物件强压上去的痕迹。
周妙心头一跳,一个诡异的念头忽然冒了出来。
佛珠。
她随之想到了道七。
是道七要杀简青竹么?
为什么!
她朝前又行一步,却见李佑白转脸望了她一眼,他的眉心蹙拢,似乎已有所感,对她口中要说的话大为不满。
恰在此时,合拢的殿门外传来了陈风的声音:“陛下,道七禅师求见。”
周妙立刻抬眼望向李佑白,而李佑白的脸色在那一个瞬间变得极为古怪,他的眉头紧皱,嘴唇绷紧,脸上像是厌恶,却又像是释然。
不过转瞬之间,他便收敛了神色。
实在太古怪了。
周妙心惊肉跳,脑中念头千回百转。
如果真是道七想杀简青竹,为什么呢?
“宣禅师进殿。”李佑白默然了须臾,方才开口道。
周妙留心又看了一眼简青竹的表情,她的头颅横在刀下,脸上却露出了一种更为惊恐的神色来。
道七。
简青竹惧怕道七。
难道真是道七要杀她,而简青竹也晓得是道七要杀她?
她因而以为道七是受李佑白指使要杀她?
周妙手腕针扎似地抽搐着疼,可两侧太阳穴仿佛更疼。脑中杂乱无章的思绪如一团乱麻,她忽如方才窥见了绳结的一端,只需轻轻一捻,便能解开其中千千结。
周妙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进殿的道七和尚。
他身上的白袍上落了细雪,浸出星点水痕,他的头上戴着一顶白纱帷帽,遮挡了他的脸孔。
他双手合十,那一串常见的乌木珠就缠在他的右手腕上。
“阿弥陀佛。”
他朝李佑白一拜,却道:“贫僧有话同简施主说,望陛下成全。”
第106章
话音落下, 李佑白背脊僵直,他转了眼,只默不作声地凝视着道七。
众人的呼吸声似乎都放缓了, 殿中瞬间静若荒坟。
道七垂首立在原地不动。
过了约有半刻,李佑白才对那持刀的两个禁卫道:“你们退下。”
“是,陛下。”
两柄长刀收回,禁卫退出了大殿。
道七朝前一步, 停至简青竹身前。
简青竹颤抖着抬头去望道七, 而道七也随之摘下了头上的帷帽。
一道长疤, 宛如蜿蜒沟壑,切割了他的脸孔。
他脸上的刀伤实在太过骇人。
周妙第一次亲眼所见,惊讶地捂住了嘴。
眼前的道七已是面目全非。
她在脑中竭力回想, 美和尚道七从前究竟是什么模样。可是无论她怎么想, 都好像已经想不起来了。
简青竹抬眼看去,脸上也露出了惊骇的神色。
道七缓声对简青竹道:“当夜确是贫僧。”
简青竹睁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衣袍无尘的和尚。
道七自嘲地笑了半声:“贫僧不修善果, 无可成佛。”
简青竹默了默,讷讷道:“也是你杀了我爹么?”
道七双手合十, 轻道:“正是。”
简青竹身形晃了晃,愤然瞪向道七,而道七的声音轻缓:“昭元十九年, 简临舟找到贫僧为求简丘身死真相, 贫僧后来查到简丘并非病故, 而是孟仲元差人毒害了他, 因而贫僧也晓得了庆王的身世。贫僧并未告诉简临舟, 简临舟亦不知晓。不过他手中有简丘留下的书册, 他医术了得, 很快便破解了其中奥秘。”
简青竹怔怔道:“莫非阿爹他不晓得大哥他……”
道七摇头:“他晓得庆王不是李元盛的儿子,别的,他也无从知晓。”
道七双手合十,徐徐又道:“简施主,简氏之死,与陛下毫无瓜葛。”
随着他话音落下,李佑白的眉目愈沉,他的双拳紧握了握。
周妙适才醍醐灌顶。
为什么道七杀了简临舟?
若只是为了遮掩简丘与王氏私通,他根本无须动手。
简临舟之死,是他晓得了不该晓得的事情。他不知简丘是庆王的生父,但他知道无论如何李元盛生不出庆王。
道七杀简临舟,是为了灭口,那么简青竹也是因为这一桩不可向外人道的秘密,而被道七下了狠手。
道七是佛门中人,书中的道七一心一意地,为的都是李佑白的安危,李佑白的前程。
周妙从前也暗自想过,偌大的后宫,为何李元盛只有两个孩儿,其中一个还是简丘的儿子。
如果,如果李佑白也不是他的孩儿,是道七的儿子呢?
周妙只觉脑中嗡嗡乱想,她身在局中,乱了阵脚。
难道这根本不是什么“她逃他追她插翅难飞”的狗血玛丽苏,而是暗黑玛丽苏吗?
书里怎么没写啊!这么重要的事情,怎么就没写呢!
道七才是李佑白的亲爹!
周妙尚还沉浸在巨大的震惊之中,而半跪着的简青竹听罢他的话,杏目圆睁,哭嚎了起来:“我爹爹又有何罪!”
周妙立刻去看李佑白的脸色,而他似乎亦有所感,察觉到她的视线,转而也望了她一眼。
他的脸上不辨喜怒,可眼中分明露出了然,可他的嘴唇绷得极紧,见到她的目光,李佑白似是一顿,却又极快地避开了她的眼神。
周妙心头一落,目光复又投向道七。
道七忽地半蹲而下,对简青竹道:“简施主医过陛下的伤腿,贫僧当夜不该鲁莽而动,可是往事已不可追。你来此处为求公道,贫僧便还你公道。”说话间,道七将落在地上的裁刀,放进掌中,递到简青竹面前,“你可杀了贫僧,为你父报仇。”
“禅师。”李佑白声音沉下。
简青竹原本茫然的神情,像是被这一声轻呼唤醒,她飞快地捉过裁刀,表情木然地朝前一捅。
她轻而易举地刺到了道七的腹部,裁刀穿破皮肉的触感令她手臂一震,转瞬之间,殷红的血迹已染红了道七身上的白袍。
“啊!”简青竹惊呼出声,颓然地松开了手,难以置信地望着道七捂住腹部,人倒了下去。
李佑白一步上前,托住了道七的背心,朝外扬声道:“陈风,唤杜戚来!”
简青竹歪倒在一侧,发髻散乱,脸上再无血色,只呆呆地盯着血泊里的道七。
下一刻,禁卫随之入殿。
李佑白面色铁青道:“将简氏押送大牢。”
简青竹全无反应,怔在原地,被禁卫拖走。
杜戚来得极快,华阳宫灯火亮了一夜。
周妙整夜等在殿中,一颗心起起落落。
直到天光初蒙,李佑白才自安置道七的偏殿出来。
周妙一见,立刻迎了上去。
她脚下一动,才发觉自己的小腿早就麻了。
她走了两步,险些栽倒,李佑白伸手扶住了她。
周妙忙问:“禅师有无大碍?”
李佑白道:“所幸医治及时,暂无性命之忧。”
周妙双肩骤然落下,紧绷的神经稍稍松懈了下来。
李佑白低眉望了一眼她包扎过的手臂,问:“太医看过了么?”
周妙笑了笑:“看过了,说刀痕有些长,但却不算深,十天半月就能除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