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臻的话发狠,惊起乔木上乌鸦惊散。走在前面的路七闻声连忙转头,却见解臻背着林辰疏站在水中,他眼圈通红,原本清敛的眸光此时流露出几分恨意。
陈殊还维持着说话的口型,被解臻打断后,他眉眼垂落,最终还是将后面的话咽回喉中,不再做声。
水域里再度恢复安静,水声拍打过淌水人的小腿,发出细细的哗哗声音。
许久后,解臻终于皱眉,通红的眼中清光浮动,他垂眼,重新往前行去。
路七继续在前开路,他心绪纷扰,一会儿想到寒山上终日不化似在等候什么的凛雪,一会儿又想到在幽潭边洗剑后总是怅然长坐一夜的玄衣,只觉得有些难受。
耳畔隐隐有衣袂轻轻飞过的声音,路七以为有人跟踪,闻声回望,却什么也没有看到。
天行藏的钥匙指骨不停地转动,最终指向河域前山口的一个洞口。洞口只有十尺之高,十分狭隘,仅供一人通行。路七见状先行点燃火折子往洞中试探,见火苗不衰,这才向解臻点头示意。
两人一前一后进入洞中。洞内起初水过膝盖,行到后面水深逐渐变浅,最终变成凹凸不平石路。路七和解臻再行过几步,便看到地上有尸骸头骨散落,有的受了洞中潮气,白骨上已经爬满了厚厚的阴绿的青苔,显是死了很久。
此处有人的尸骨,说明眼前所过之处,确实可能是通往天行藏的地方。
二十多年前天行藏引无数江湖中人前往查探,但生还者不过荼毒生、蛊王、秦霜寒等寥寥几人而已。这洞内的死者很可能就是当年窥觑天行藏宝物的人。
解臻和路七对视一眼,遂又接着前行。这洞道又弯又长,到了后面所见尸骨也越来越多,尸骨上还有不少武器蒙尘生锈,可见当年战况十分惨烈。
陈殊沉默地与解臻、路七一道看过洞中场景,忽然感觉到洞前有阴风灌入,竟然十分地寒冷。
前方有风,应该就有出口。
解臻精神微震,连忙轻轻拖了拖陈殊的身体,重新背稳,与路七一道快步行出洞口。
洞口的风越来越大,伴随着冷风,周边的温度也在逐渐下降。洞口有昏暗的光,陈殊无力地靠在解臻背上,跟着解臻一同行出,他眯了眯眼睛,慢慢地适应光线往前看去,终于看清楚眼前的景象。
眼前所现的是一片黑色塔群。
黑色塔群位于洞口的前下方位置。此处塔群连绵看去有大大小小数百余座,黑塔小如半人之高,林立在地面之上,黝黑的外表在昏暗的光线下更显得阴寒,被远景暗色层叠,映入视线也变得歪歪扭扭,而大的黑塔则有数十丈之高,森森立在塔群正中,高耸入云。塔尖有一月形状之物,却生出焰白之色,那昏亮的光芒,便是从此物中散出。
圆形物下,黑塔上刻绘着巨大图腾,图腾是太阳形状,阳芯有一人面,却是只有一只眼睛。
陈殊从未见过如此建筑,微微一愣。那黑塔上的图腾眼睛却似有察觉一般,竟一只接着一只地往洞口看过来。这些眼睛在触及到解臻的身上时,竟带着刺骨的贪婪与渴望,再落到他陈殊身上时,忽然又露出惊恐与憎恨。
“!”那眼睛是活着的?
陈殊心中一悚,可再定睛看的时候,却见黑塔眼睛还是维持着原来图腾的样子,并没有挪动眼珠的痕迹,就连刚刚那阴森恐怖的感觉,也都像是错觉一样。
“秦公子,这里应该就是天行藏。”路七的声音传来。
“嗯。”解臻应了一声。
陈殊忽然感觉到解臻的身体有些颤抖,他暗暗往解臻看去,却见此时入眼的解臻半侧脸颊的脸色苍白,就连唇色也几乎没有什么血色。
解臻却并没有说什么,也没有继续再在洞口停留,他运起轻功从洞口处跃下,已经走进天行藏之中。
天行藏中,当会有子母蛊的解法。
解臻慢慢落在天行藏中。
天行藏已经尘封二十年,此时塔群里一片冷清,地面上也落着厚重的灰尘,解臻背着陈殊步入于尘土中踏过,留下一个一个的脚印。
而黑塔之间,却是一片狼藉。
原先站在洞口往下观望并没有看得仔细,而现在,陈殊慢慢地看过,却见解臻所行的道路上,绝大部分小型的黑塔已经被劈成两端,塔面破碎,露出崩裂的痕迹,竟像是被什么人一棒齐齐扫过,破坏得彻彻底底。
被破坏的黑塔里面,什么都没有。
而在黑塔边四处散落着尸骸。这些尸骸中有些是普通人的尸骨,有一些却是骨骼透着黑色,骨架也比常人大上许多。这些黑色骨骇并没有散架,反是横七竖八地倒在路面上,有的胸骨全碎,有的则被劈去半身,看上去死状十分惨烈,但因为时间太久的缘故,原本遗留的东西也被风干分化,同样没有留下任何东西。
解臻视线在视野里不断地搜寻,终于背着陈殊来到最大的巨塔下。
巨塔的门破败不堪,大门处被人轰出一个巨大的门洞,人可以直接从破洞中行入。三人进入之时,还可见巨塔门厚约三尺,里面全是如同精铁一样的材质,也不知哪来的力量可以将其如此摧毁。
门边一具尸骸倒在地上,尸体同样被砸断脊柱。
“秦公子,你看他的指头。”在查看尸骨的时候,路七忽然忍不住发声道。
陈殊和解臻往尸体处看去,正见得那尸体上的小指骨少了一截,而在路七掌心中,曲玉里面的指骨正牢牢地指向这具尸骸。
当年解臻的母亲秦霜寒,竟然就是用这具尸骸的指骨作引,做出了天行藏的钥匙?
这尸骸到底是什么?
陈殊微微一愣,隐隐觉得有什么奇怪。但他精神不济,很多东西无法容得细想,很快散了思绪,只能吃力地靠在解臻肩膀上。
解臻默默地看过,却在尸骸身上也依旧找不到任何有价值的东西,只得继续向前走去。
再往前,便是一个大厅。
此处大厅像个供奉的殿堂,大厅空旷,自数十丈高的塔顶而下,密密麻麻全刻满了壁画。而在厅前正前方有三尊人像,这三人人像皆以面蒙眼,面上画了和黑塔上一模一样的眼睛,然而这三人身形全各不一样,第一尊人像周身骷髅,环加于身;第二尊人像人面蛛身,蛛身狰狞;第三尊人像有蛇盘绕,口吐叉舌,一尊比一尊恐怖,一尊比一尊诡异。
但这三尊人像的动作却十分统一,皆是捏着同一个手诀,似在行礼。
解臻搜寻过三尊人像,亦没有找到任何有用的东西,他缓缓转过身,往那三尊人像的对面看去,却见那人像对面,又雕刻着一个人像。
那人人像身着白衣,身形颀长,眼睛处同样被布蒙住,露出一只单眼,但人脸的下半部分的轮廓线条却似曾相识。
而与那三尊人像不同的是,这尊白衣人像有法座宝相,双手双脚却被镣铐缚住,只是静静地凝立着。
第94章 墙京城凛雪【46】
人像很久没有人打理,白衣已经染了厚厚的灰尘, 空中到处结挂的蛛丝。
旁边是倒塌的祭台和一具仰面的尸骨, 尸骨头上蒙着一块布,上面画着一只眼睛, 和雕塑上的图腾如出一辙,布下的颚骨大张,似是在笑的样子,仿佛在嘲讽什么。然而这具尸骨的头颅天灵盖被重物所砸, 硬生生地塌陷下一个窟窿。
这个尸骨的主人应该是原来在天行藏生活的人, 生前因被人砸碎天灵盖而丧命。
然而路七在这具尸骨旁边搜了几遍,还是什么都没有发现。
这殿内又狼藉又凄清,除了供奉的器具外, 没有江湖人传闻中的绝世武功秘籍, 也没有那些价值连城的宝藏。祭台倒在一边,就连香炉里面的香也不曾留下半根。
陈殊精神不济,只粗略地看着四周,便感觉到眼皮沉重, 一阵疲惫。
“累了?”解臻感觉到陈殊的昏昏欲睡, 轻轻问道。
听到解臻的声音, 陈殊勉强振作精神,低低回了一声。
解臻的动作顿了顿, 还是在殿内择了一处地方,拨开旁边倒下来的几块木板,拂去地上的灰尘, 随后解开系带,将身后背着的人缓缓放了下来。
路七放下行李,很快就着附近整理出一处落脚之处。
陈殊全身麻木,已经不能站立,只能靠解臻扶着。然解臻触碰到他的手腕的时候,正好有一个鼓点飞快地窜过手臂上的经脉,解臻的动作顿时微微僵住。
眼下是第四天,留给他的时间只有不到三天的时间,若是这三天不能在天行藏之中找出解蛊的方法,那眼下或许将是他和陈殊最后的相处时间……
他慢慢地看向陈殊,却见陈殊的神情十分平静,只是垂着眼,脸上有挥之不去的倦意。
“要喝水吗?”解臻扶着陈殊坐在垫下的氅上问道。
男人的声音低沉轻敛,带着关心之意,陈殊的眉轻轻蹙起,看向解臻。
“秦公子,我就睡一觉……为你做事也有我自己原因,你真的不用如此。”想了想,终于还是再次用秦公子替换掉皇上的称呼,陈殊道。
解臻:“……”
解臻取水的动作再度僵住,隔了一会儿,他还是蹙了下眉,继续自己原先的动作,执意地将身上的水袋解下。
他眼睛低垂着,动作却并不利索,连解水袋的动作都重复了好几次。
陈殊垂眼看着解臻颤抖的手,脑海中竟然忽然想到自己第一次为解臻挡下崇三的刀后,眼前的帝王也曾在他昏迷不醒的时候亲自在他床畔喂着汤药。
那时候解臻并不知道自己是清醒的,但他却清清楚楚地听到了解臻为自己所做的一切。
而现在解臻已经起出水袋的塞子,愣愣地看着他。
印象中眼前的男人的眼神一直都很冷峻,就像雪山里面常年不化的冰雪,在宫里面的时候如此,在青山的时候也如此,而现在凛雪已经化成清波,漾着光。
眸子里印着他的模样,此时的他半边的脖子和脸颊已经布满了细细小小的血纹,纹路暗红,看上去十分狰狞。
陈殊沉默了一会,忽然勉力抬起手取过解臻手中的水袋,慢慢凑到嘴边饮了几口。
解臻眼中微光闪动,看着陈殊吞咽了水,脸上终于缓缓地露出一个笑容。
解臻在人前很少笑,这次在陈殊面前笑起来,眼中没有算计也没有探究,眼神清澈又干净。
陈殊看得微微一愣,随后慢慢地放下水袋,缓声道:“我累了。”
“好、好。”解臻连道了两声,扶着陈殊躺下,从行李中取出一件裘衣披在陈殊的身上,柔声道:“你先睡,我和路七会帮你找到解蛊的方法的。”
陈殊看到解臻刚刚的笑容,拒绝的话还是吞回肚子里,只是阖眼,轻轻地应了一声。
解臻松了口气,见陈殊沉沉地睡去,终于伸手轻轻地拂过陈殊脸上的血纹,随后凝眉而起身,取过配剑,缓缓地看向空寂的宫殿和殿外荒芜的废墟。
日暮入夜,晚间月形昏暗,将人影拉得修长,隔了四个时辰,又有熹微光线从外界渗入,与诡异的月光融在一起。
又隔了七个时辰,天行藏再度暗了下来,只有冷风呼呼卷过黑塔与尸骸。
夜再度悄然而逝,第二天又有晨光再起。
陈殊睡得死寂,梦里似有人林林总总一一走过。他看到了自己大着肚子的母亲和穿着西装的父亲朝着他笑,转眼间画面又破碎成零星的碎片,眼前再度出现的是一场可怕的车祸,他吓得退了一步,转头又看到了紧紧拉着自己手的妹妹。
陈婉站在他的身边,朝着他开口说了什么话,但他还没来得及听清楚,又有无数鬼手拖拽着他不断的下沉。下沉的瞬间,他看到自己不停地奔波在忙碌之中,有在餐厅当服务员,有从游乐场的老板手中拿过薄薄的纸币,有年少的自己一个人拿着铁棒害怕地对付着催债上门的人,最后还有那些自己见过的形形色色的人的嘴脸,贪婪、傲慢、虚伪、丑陋的人脸不停地往他一个人身上扑来。
他慌忙后退,但世界却轰然崩塌,有人轻轻抵住他的后背,他回首,却看见一张林辰疏的脸。
——谢谢。
林辰疏的嘴型慢慢地吐出两个单音,人忽地化成一阵浮沫,渐渐散去。
而在林辰疏之后,又有人背着红缨枪,爽朗地朝他一笑;有人取下鸦面,害怕地冲着他挠头;有人别着镶嵌宝石的佩刀,开心地冲着他拱手;又有人盈盈跪拜,微笑着向着自己作揖。那一个一个熟悉的脸庞过后,他忽然看到一片风雪扑面而来,再见之时,已经身处在一片雪山之中。
雪山山顶,有人身穿玄衣,正背对着他,身形十分熟悉。风雪交加,那人衣服和玄衣上都堆积着厚厚的雪。
那好像是解臻?
陈殊想上前,却忽然感觉到脸颊处忽然落下一片冰凉。
他微微一愣,却是又有一滴水落在他的脸颊上。
“下雨了?”陈殊的六识终于被外界的触感拉回,低声喃喃道。
他慢慢地睁开眼,出现在眼前的却是一片黑暗。
身边有人仓惶地动作,下意识地想避开陈殊的视线,却很快注意到陈殊的目光正盯着一处,并没有再朝他看过来。
“你……”解臻的声音迟疑带着恐惧。
也不好隐瞒,陈殊看着眼前的世界,终于慢慢地朝解臻侧头,眼中却平静无波:“我看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