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慧儿道:“他抓了我后,除了逼问名单下落,倒也未对我如何。后来几个月前,他被皇帝派去北疆打仗,把我也带了过去关起来。有一日不知为何,突然把我放了,也没说什么,就派人送我去寻姜叔祖了。我见到姜叔祖,把我背下来的那一百多人的名单写了下来。姜叔祖安顿好我就走了。前些时日,我听说这边胜仗,敌虏被赶走,我实在想见阿婶你,就找了过来。”
昔日那朵在姜氏庇佑之下长大的温室小花,如今经历风雨,一天天地坚强了起来。
菩珠心中感叹了一番,又想起前些日得知的那则消息。
这边河西已解困局,但北疆的局面却依旧极是紧张,不但如此,据说李承煜不久前曾再次下了一道急诏,命崔铉归京。他以战局吃紧为由,依旧不从。李承煜大怒,以他居心叵测为由,下令断他粮草。
她的心思忽然转重。
原本闭着眼睛仿佛已经入睡的李慧儿忽然睁开眼睛,小声问道:“阿婶,那个姓崔的,你和他认识了那么久。他到底是好人,还是坏人?”
菩珠和她对望了片刻,说:“好人还是坏人,就在一念之间。我总觉得,无论他怎么变,他还会是我从前认识的那个崔铉。”
李慧儿似懂非懂沉默了下去,渐渐地,睡了过去。
菩珠醒着,到了深夜,忍不住起身披衣坐下去写了一信,第二天便派人,命尽快送发给李玄度。
……
北疆,崔铉率领麾下将士和东狄人绕着那条界河反复争夺,你来我往,这数月间,已是不下四五次了。
河水红了,变清。清澈了,复又染红。
他已经三天未饱腹。
这日残阳如血。浑身红透,连目底也被鲜血浸染的崔铉在地狱般的厮杀战场上,又被斫了一刀。
他倒提着手中那柄杀人杀得卷刃的长刀,刀尖支地,撑住自己那摇摇欲坠的躯体,努力不倒下去。
这一次,应是最后一仗了。
在他的脑海里,冒出了如此一个念头。
悲哀的是,胜利终究不属于他们。
他和那些已死去的,以及战场上这些剩下的不曾逃亡、但也很快就将战死的同袍,是这场界河争夺战的失败者。
他们的皇帝,下令断了他们的粮道。
他感到生命,随了他身体里正汩汩不断往外流的血,在一分分地消失。
当血流尽,他知道自己便就会死了。
在生命即将结束的这一刻,他的心里,并没有恐惧。
他只感到茫然。
他这一辈子,或者他活着的目的,到底是为什么?
他近乎空白的脑海里,随着这个念头,短暂地掠过了他的过往。
难道不是出人头地,只要自己上去,站稳高位,将一切曾打压过他的皆踩在脚下,哪管身后洪水滔天?
京都告急,皇帝数次催他归京,他本应当遵意,先回去守卫京都。
京都若是没了,他的大厦,也将随之崩塌。
但他却没回,直到将自己陷入绝境,走到了今日这最后的一刻。
他果然如他所预料的那般,赌输了。
但是他也没觉后悔。
这是他自己的选择。
虽然他亦不知,他究竟为何如此选择。
或许,是他不愿辜负了那个生在边郡长在边郡,十四岁便就提刀上了战场砍下胡虏头颅的少年。
又或许,是他不愿让他的小女君在将来的某日听到人提及他的时候,神色漠然,甚至带了几分鄙夷,淡淡地说:哦,就是那个弃了大片边郡之地,不战而退的人?
界河彻底地染红,河面之上,堆满了大片大片的浮尸,水流缓滞。
刚杀死一批,又一批更多的敌虏再次冲来,越来越近。
他们已过了河,正朝他的方向冲来。
他挣扎着,终于再一次地站直身体,用他最后的全部力量,握紧手中的刀,拖着,朝对面一个正朝他冲来的敌虏,一步一步地走去。
那敌虏快要冲到他的面前了。就在对方狞笑着,朝他举刀,而他亦要朝对方扑去,同归于尽之时,一道利箭从他的身后射来,猛地插入那人的喉咙。
他顿住了。
依稀间,他仿佛听到自己的身后传来了一阵呐喊和厮杀之声。
他身边那些还活着的浑身是血的将士纷纷转头。而他,却仿佛连转头的气力也消失了。
他僵立着,一动不动,直到他一名副将的狂喜话声冲入了他的耳鼓:“将军!秦王来了!秦王带着阙人来增援了!”
崔铉缓缓转头。
漫山遍野旌旗蔽日。
在他眼前那一片朦胧的红色光影里,他看见了一道熟悉的身影,那人朝着自己这个方向正纵马而来。
他仰面,笔直地倒了下去。
他以为自己就此死去了,但最后他却发现,他还是没有死。
他睡了一觉,长长的一觉,甚至,恍恍惚惚还做起了梦。他梦见了少年和他的小女君。初遇她时,那从小生长在河西如戈壁和沙石一样粗粝的少年,他从未曾见过,连在梦中也不曾梦见过,世上能有那样好看的女孩儿。根本无需她做什么,或者她开口要求什么,只要她那双明眸看看他,立在路旁,微风拂过她的发鬓,她朝他招招手,无论她想要什么,他都给她,挖心掏肝,百死无悔。
他更没有忘记,当日,少年有一枚发钗想要送她,在被她婉拒之后,说,总有一天,她会心甘情愿戴上去的。
后来他知道了,那少年是何等的狂妄和自大。
没有这样的机会了。
这辈子,再不会有。
但,若她往后偶尔想起他时,心中仍能留存几分关于那少年的影,那便也就值了。
他,始终还是不愿让她看轻。
“小女君……”
崔铉喉间发出了梦深之处的一声含糊呢喃。声音惊动那个正坐在中军大帐案前低头就着烛火读着手中书卷的清隽男子。
深夜,耳边万籁俱寂。
他微微抬眉,望了眼床上那个尚未从重伤中苏醒的年轻人,垂下眼眸,翻过一页,继续静静读卷。
第131章
当崔铉终于从深梦中醒来, 他缓缓睁眼,发现自己身处中军大帐之中,躺在床上。
周围的一切都很熟悉, 但耳边却静悄悄的, 宁静异常。没有了惨烈厮杀的声音, 也听不到帐外递送紧急军情或是军士调拨而发出的各种杂声……
他甚至有些不大习惯耳畔如此安宁。短暂茫然了片刻,意识被周身慢慢传来的骨头寸寸碎裂似的隐痛之感给拉了回来, 吃力地转过头。
案角亮着烛火, 一道熟悉的身影映入了他的眼帘。
那人静静坐于案前, 敛眉垂目,正读着一册握他手中的书卷。
崔铉自然认得他……李玄度……
但他怎会在自己这里?
他盯着, 怔怔地望了片刻, 忽然, 失去意识前的最后那一幕记忆涌了回来。
他记了起来,全部都记了起来。
李承煜断了粮道, 北境必陷。但他不愿退, 也是为了给那些替他们当过民夫送过辎重的郡民留够逃离的时间,当东狄人获悉这个消息趁机再一次地发动猛攻之时,他和麾下愿随他死守的将士在界河之畔, 与北虏血战了三日。
在他赴死之时,这人带着增援兵马赶到。
自己最后终究还是没有死,被他救了……
一时之间,他心头五味杂陈。
倘若说这世上有哪个人是他最不愿欠下人情的, 毫无疑问,那人必是眼前之人。
那年秋狝, 便是为了还他当日不究刺杀的人情,在获悉李承煜的阴谋之后, 他去通知了她。
他以为这一辈子,自己可以与此人两清了,往后再无瓜葛,若他成为自己前路之上的敌人,那便刀枪相见。
他没有想到,今日自己又欠下他的人情,不但如此,还是一个如此之巨的人情。
如此活,他宁愿就那般死去。
他盯着对面那道还在读着书的人影,神色渐渐僵硬。
李玄度忽似有所觉察,眸光微动,抬眼,视线从书卷上离开,看了一眼,放下书,起身倒水。
“醒了?你已昏迷多日,你的几个生死兄弟很是担心,都半夜了,方才还来外头问。”
他将水递了过来,语气闲适,便如一对老友闲聊。
崔铉恍若未闻,没有任何的回应。
李玄度收回端着水的手,望了他片刻,忽道:“你不必多想。我来,不是为了特意救你,是为守住界河,为叫所有的忠义不被辜负。你受伤不轻,既醒了,我去叫军医来。”
他将水放下,转身朝外去,走到帐门之前,待要迈出,身后传来了一道听着带了几分艰难的嘶哑之声:“……战事如何了?我已昏睡几日?”
李玄度停步转头,见崔铉挣扎着要坐起来。
当日战况变成白刃拼杀之时,他身先士卒冲在最前,身上负了多处砍斫和箭伤,此刻牵动伤口,必十分痛楚,脸色陡然苍白。
李玄度也未上前相扶,只看着他自己缓缓坐起了身,方道:“你失血过多,已昏睡半个月了。战事暂时算是结束,东狄人退兵。他们伤亡不轻,加上河西那边也失利,打击之下,短期内应当不会再主动进攻。界河前方,如今由我舅父与你的人马共同把守,你不必顾虑。”
崔铉终于坐直身体,异常得挺直,起先人一动不动,似还未从这消息中回过神来,片刻之后,忽道:“多谢你了。这样就好。”
李玄度见他双目视线似落在自己的脸上,却又好似根本没有在看自己,而是穿过了他,投向那不知何处的远方深处。
他起先也没在意,点了点头,道了句“你稍候,我叫人来”,随即走了出去,吩咐守在外的亲兵去将军医唤来。
亲兵走后,他没有立刻返身入内,而是继续站在外面。等待军医到来的间隙,他望着远处那片黑漆漆的界河的方向,不知为何,心里觉得有些不对,但一时却又捉不到端倪。
凝思了片刻,他忽想起崔铉方才向自己道谢时的神态和口吻。
几乎就在同一时刻,帐中发出了一道剑被拔出鞘的摩擦之声。
虽声极轻,但还是没逃过他的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