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半刻钟时间,身后草丛又是一阵窸窸窣窣声传来,洛闻心还以为是季晟,心想竟然这样快便找到了,欣喜的转过头去,看到来人,却不禁愣了一愣。
——倒是没再哭了,可小胖脸上挂着鼻涕,仍旧呆呆傻傻看着他。
正是半个时辰前那个被季晟吓哭的小童。
不知何时跑远,也不知何时又折返回来了。
天色明亮了些许,少年白皙的容色便愈发分明,比起方才更要好看几分。
小童傻傻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目光下移,又一下子被别的东西吸引住了目光,还流下一点口水来。
洛闻心后知后觉,顺着他视线看过去。
被打开的包袱里头,滚出了几颗糖来。
这是专门用来装洛闻心的东西的小包袱,平时被搁在马车里,或是挂在踏雪身侧。
包袱里头满满当当,有擦手的脂膏、干净的手绢、洛闻心宝贝的那些草编蝴蝶、面具小人儿,以及一些他爱吃的小零嘴儿。
是在姑苏时买的糖,至今还没有吃完,这些糖被糖纸包着,五彩斑斓,十分好看。
洛闻心见小童紧盯不放,以为他喜欢,便从里头拿起几颗,朝他摊开手,“你要吃吗?”
少年声音也软软的,听起来就像个很好的好人。
小童抬起头,觉得他好看又面善,有点想要,点了点头。
但转瞬又像想起什么,瑟缩一下,可怜兮兮道:“不,我、我……我要给哥哥。”
“你哥哥?”洛闻心愣了愣,“你哥哥也在这附近吗?”
小童却又不说话了,嘴巴一瘪,像是想起什么可怕的事情来,隐约有泪在眼眶中打转。
“哥哥……要死了。”他拿袖口擦了一下脸,直将一张脸擦得愈发乱七八糟,结结巴巴道,“他要死了。”
洛闻心傻住了。
他也不知这是谁家的小孩,但是见他可怜,干脆将糖果全部放在他手里,“你、你别哭了……那,糖全部给你好吗?拿回去分给你哥哥。”
小童捏着手心的糖,看了一会儿,却“哇”一声愈发大声的哭了起来,一直摇头,“不要,不要,哥哥不喜欢吃糖……他要死掉了……”
他哭的实在可怜,又一直说“哥哥要死掉了”,洛闻心有些无措,不知怎么办才好。
突然,衣角被小手牵住。
小童抬起一张泪痕斑驳的脸,使劲拉他,“哥哥去,哥哥陪我去……我害怕……”
洛闻心想了想,指指自己,“你、你要我陪你一起去找你哥哥吗?”
小童瞅着他,用力点头。
“可是我不能走太远呀……”洛闻心小声道,“你哥哥在哪里?”
小童朝后方指了指,意思是不远,转过头来,仍是可怜巴巴看他。
洛闻心想到他方才说哥哥快死了,不由暗忖:难道是上山来打猎,却不甚重伤难行的猎户?
可是这一带,也不见有什么值得猎的猎物呀。
他们上来这么久,连一只兔子都没有看见。
洛闻心有一点犹豫。
而且自己又没有什么本事,就算对方真的濒死,恐怕也是帮不上什么忙的。
可这小童哭的如此伤心又害怕,自己若真不闻不问,假装没有听见,却又实在过意不去。
一时踟蹰,朝天边看一眼,却没有见到季晟回来的身影。
小童还在牵他衣角,大约是哥哥快死了,实在太怕,想求助他人,可方才见季晟凶煞,此刻见了洛闻心一人,方才敢说话。
洛闻心被他哭的终究心软了几分,扶着树干起了身,“那、那你带我去看看吧,可是我也没有……算啦,你先带我看看吧。”
-
那小童果真带他往林中走去。
洛闻心四肢还有些发软,大约是昨晚腿儿被抬着太久,又在季晟身上睡了一夜,此刻小腿肚都还有些发颤。
好在这小童并没有没说谎,地方果真没有多远,甚至没过上半柱香时间,小童便拨开一方丛生的杂草,怯怯的指了指里头,小声道:“哥哥在里面。”
洛闻心探头往里一看,不由大为惊奇。
这地方距离他与季晟昨晚栖息的那棵榕树,不过十来丈距离,若非这儿被杂草掩埋,倒是一眼就能看到的地方。
这杂草后方掩着的,竟然是一口半人多高的洞穴,黑漆漆的,还有一股森冷寒意袭来。
洛闻心立刻便害怕了,半步都不敢再挪一下,想了想,弯下身来,从包袱里头拿出一盒金创药膏,递给小童,小声道,“我、我就不过去了,这个是可以敷的药,你拿去给你哥哥吧。”
小童把手往身后背着,不肯接,看着比洛闻心更害怕,两人拉拉扯扯一阵,山洞里却是有了动静。
似是听到了洞口的人声,里头传来了几道咳嗽声。
洞口的两人,顿时便被吓得一激灵,齐刷刷看过去。
下一瞬,一道火折子亮起,洞中情形霎时被看了个分明。
半人高的狭窄山洞中,盘腿坐着一个男人,正在打坐。
男人上半身赤.裸,布满斑斑血迹,一张脸青中发紫,紫中发黑,印堂间甚至像有煞气在游走,饶是如此,也能看出几分端正的俊逸来。
虽是狼狈,但却能看出,离“快死了”还很远。
因为此时此刻,这张脸正瞪着洛闻心,眸中燃着熊熊火焰,既像愤恨,又像羞恼,又犹如含着无尽悔意。
“你……这个……这个……不知羞耻的……”男人盯着洛闻心,牙关紧咬,喉头颤动不止,似是有千钧重一般,“不知羞耻的……淫.妇!”
第41章
洛闻心被吓得呆了。
霎时双腿一软, 往后跌坐在草地上。
男人嘴里说的是什么,他没有太听清,可是男人形容可怖, 神情又犹如恶鬼, 若非的确重伤难行, 洛闻心几乎怀疑对方会暴起吃了自己。
洛闻心怯怯看着他,嘴唇颤了两下, 小声道,“你、你是谁呀……”
男人盯着他, 像是在极力忍耐什么一般, 捂着胸口,半晌,喉头一动,吐出了一大口黑血来。
洛闻心害怕的两眼发直,直觉想跑,可见了此情此景,又偏偏手软脚软无法动弹。
好在那男人吐出这口黑血之后,面上煞气终于淡了几分, 紧接着伸出手,“啪啪”两下点了自己身上两个穴位。
再睁眼时,男人眼中便有了几分清明,只是冷冰冰的,一眨不眨的看着洛闻心。
少年在他目光下细微的发着抖。
如此一个毫无缚鸡之力的人, 却仿佛令男人情绪极其不稳一般。
没再过上片刻, 男人的面上又逐渐凝聚起怒气, 瞪着他, 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一般, 说了四个字。
“……不知羞耻!”
这下,洛闻心则是终于听清楚了他的话了,小脸“腾”的一下变得通红。
长到这么大,他还从未被人骂过,就连语气重一点的呵斥也从未有过,更何况是这般严厉的词。
洛闻心僵着身体,小脸红了又白,更不知自己是何时得罪了眼前这个人。
“你……我……我又不认识你……”少年眼睛黑灵灵的,猫儿一般,此刻却惶急又委屈的转动着,教人心生怜爱,“是你的弟弟说,你受伤了,我才……”
扭头一看,却见那小童早一溜烟跑掉了,没了踪影,只剩那一小盒金创药膏落在地上。
男人听了他这话,动作却顿住了,仔细的看着他的神色,过了好一会儿,才沉声道:“你不认识我?”
洛闻心愣住了,怯怯看他一眼,男人脸庞完全陌生,自然是谈不上认识了。
男人见他神色呆愣,果真是不记得自己的模样,眼中有落寞一闪而过,复而闭了闭眼,不再说话。
这人便是萧恕了。
那日,群英会被季晟半道杀出,搅了个天翻地覆,他自潇洒而去,余下的人却乱成了一团。
楼外楼本想借着这次大会的东风一立威名,却没想办成这么个德行,当下便有其他门派的人阴阳怪气,说楼外楼年青一辈青黄不接,说是什么天下第一大派,却没想到连半个能在季贼手底下走过十招的都没有,当真是一群废物。
沈牧那脾气断不能忍,可他如今没了一条胳膊,本就元气大伤,右手剑法又远不如左手,强撑着跟那人过了几招,虽勉力击败那人,可却也跟人结了怨。
当晚,便有一队黑衣人在半道截杀沈牧、萧恕兄弟二人。
因对方人数众多,武功都不俗,沈牧重伤落水,如今下落不明;萧恕也因为中了毒而不得不暂时找了一山洞修养,并以钱财诱来一名小童为自己护法。
为了疗伤,萧恕暂且封住了自己的五感,加之重伤之人内息低下,他在这洞里躲了两天,倒还真没被任何人发觉。
然而他这个位置虽然隐蔽,但稍稍一抬头,却恰好能将不远处的那方草地看的清清楚楚。
那二人放风筝、拥抱、亲吻,最后又相拥在草地之上。细节虽未看清,但那般亲昵,用后脑勺想,也知道了些什么。
萧恕出身望族,自年幼时就在楼外楼拜师学武,虽对情爱一事并无太大热衷,但也并不是什么都不懂的一张白纸。
不过二十多年来,他也一直醉心武道,未曾有过任何一段露水情缘。
要说唯一动过心的,还是两年多前在香雪小筑中惊鸿一瞥的一位少年。
那少年容色世间罕见,饶是萧恕心绪向来如无波古井,在见到那少年姿容的刹那,也不禁驻足片刻。
后来他又多次借故去往香雪小筑,却是再没见到美人倩影了。
再说回那草地上的一幕。
那二人亲昵至极,场面虽缠绵万分,却又莫名不显分毫低俗,萧恕喉结几番滚动,频频朝那头投去视线,又觉得非礼勿视,每次只匆匆一瞥,便闭上眼,以免被如此景象乱了心神。
起先他只以为那是一对胆子颇大的野鸳鸯,可等看清男人身侧的那两把刀和少年的脸,萧恕眼神大震,顿时,气血涌动,毒素上涌,便两眼一黑晕了过去。
这是又缓了一夜,才将将缓过来,保住了一条性命。
萧恕缓缓睁开眼,神色复杂的看着眼前的少年,见他的脸仍如自己记忆中一般,神态却好像与过去大不相同。
那个少年,虽身份低贱,却总是美而自知的,一双眼睛圆圆上挑,嘴角挑起一抹恰到好处的弧度,知晓自己这般最能让男人心痒。
而眼前的这个人,眼神清亮犹如林间小鹿,一颦一笑一皱眉,都好似有种不沾染凡俗的天真。
萧恕看着他,声音又低了几分,喃喃道,“你……当真不记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