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以为碰散了书页,急忙蹲身去捡,拾起来一看,竟是一张薄荷绿的旧便笺,钢笔字洒脱张扬,抄写着一阕小词:牡丹含露真珠颗,美人折向庭前过,含笑问檀郎:“花强妾貌强?”檀郎故相恼,须道‘花枝好’。一向发娇嗔,碎捼花打人。
似乎是在课堂走神的随手默写,旁边还杂乱的抄写了许多英文句子。
莫青荷盯着那不羁的字迹,揣测着他在跟自己一般年纪时,对爱情曾有过的畅想。一位娇憨的姑娘,一名故意惹心上人吃醋的檀郎,多么老套而美好的情节!他暗暗吃了一惊,葱白似的手指微微颤抖着,感到欢喜而悲哀,沈哥是懂爱的,他懂,自己也懂,但不能,他们没有时间,也没有机会去爱,因为没赶上好时候。
他手忙脚乱的将便笺塞回书中,放回书架顶层,像在尘埃里偷窥到一个秘密,一颗心砰砰的跳。
这一夜格外长,长的完不了,他的灵魂从戏里飘出来,在房间里跌跌撞撞的走,撞得头破血流,到处都是沈培楠的东西,到处都是关于他的想象。莫青荷摸着滚烫的脸,压抑着身体里胡乱奔走的热流,逃也似的奔回床上,钻进被子里,可就连绒被好像充满他的味道,羽毛一样蓬松,裹在身上,好像被拥抱着,没有戒备,被真正的疼爱和拥抱着。
他慌了神,他从不知道自己竟这样爱他,恨他所属的党派,恨他的阶级和家庭,却迷恋的爱着他,以致于这里的一切都具有神秘而强大的吸引力,但理智说再不能爱了,爱到失了心神,就只剩兵戈相见。
他痛苦的在床上翻滚,拳头往枕头捶着打着,紧紧咬着绸被,感觉自己像一条下了油锅的鱼,被噼里啪啦的炸。为什么他们偏偏是敌对的呢?为什么他们有着共同的敌人,属于同一个国家,却不能坦诚相待呢?
莫青荷忽然从床上蹦起来,发了疯似的去翻皮箱,从里面找出一套虹霓关的戏衣头脸,将油彩在桌上依次摆开。他总随身带着一套戏装,从前是为了应付老爷太太们心血来潮的邀请,现在则是为寻找一处休憩的场所,他慌张的装扮,一件件脱了西装,换上水衣,勾脸,贴片子,将一张脸皮紧紧绷起来。
他要快些藏起来,藏进古老的过去和不堪回首的童年里,他要躲开所谓的西方和东洋,躲开政治和阶级,躲开战争,运动和主义的侵扰,像那些四九城里被民主共和的口号和日渐逼进的日本人弄得无所适从的百姓一样,躲进一个纯粹的中国,一个属于才子佳人和帝王将相的粉艳世界里去。
他迫切需要这样的一个世界,一个能够掌控自己的身体和灵魂的世界,他要做命运的主人。
一双穿着绣鞋的脚儿缓缓踱上阳台,兰花般的手儿按着栏杆,纤长的睫毛微微颤抖,他望着远方一重重汹涌的雾气和天边变幻莫测的曦光,点了一根香烟,一口口吸着。
沈家的娱乐节目还没有结束,遥远的一线笛音悠悠传来,好像一缕不愿投胎的生魂,大约它也知道人不如鬼,鬼能够自主,人只有上不了岸的挣扎。
小径尽头传来低低的谈笑声,莫青荷仔细的看,只见隐约的夜色里,那身段凹凸如玻璃瓶的姐妹俩正围着沈立松,一个掩口,一个侧耳,不知在谈些什么,等他们走近一些,借着电灯的光芒,他看见沈立松掏出两只蓝绒布盒子,将两枚一样的戒指,分别套在姐妹俩纤细的手指上,三人说说笑笑的,又走了。
他望着那被旗袍包裹着的、左右摇晃的圆臀,感到一阵心酸。若不贫,谁肯把自己贱卖?都是为了生存,谁都做不了主,谁都不容易。
他想的入神,没注意身后传来细微的脚步声,沈培楠穿过亮着灯的卧房,看见阳台的人影,皱眉问道:“你怎么还不睡?”
见那人不动弹,他推门进去,惊得一下子屏住呼吸,怀疑自己走进了一场梦里。
那古装美人靠着栏杆发呆,全身被月光浸了个透,一身白绸衣,天蓝和鹅黄绣成细密线条,再组成规整的团纹和盘扣,是真正的中国衣裳,外国布料总是大片大片染色,远看热闹,但经不起推敲。只有中国刺绣,望去是一片清爽的白,走近了才发现飞针走线,每一条龙的指爪和一朵花的花蕊都细致入微。全身都是白,鬓边两条素白绫罗一直垂到胸口,在头顶紧紧扎为一处,牵连一朵大而蓬松的天蓝绸花,白绒球颤巍巍的围着它。
人素净的近乎一只刚剥的菱角,脸颊的两片水红胭脂就格外娇艳,夹着修挺的琼鼻,一直扫进鬓里。扮的是女子,但身量更高,肩更宽,鼻挺唇薄,眼神干净,他微向前倾着身子,后背笔直,一只脚尖轻轻磕着地面,摆出男子思考时常用的姿势。直来直去的线条有一种欲拒还迎的冷清媚态,若拥在怀里,想必又是暖热而结实的,像一段纯洁的艳情。
一缕淡蓝烟雾笼罩着那沉默的古装美人,沈培楠看了一会儿,走上前夺了他手里的香烟,低声道:“你就不跟我学一点好。”
莫青荷没答话,凑近沈培楠的脸颊闻了一闻,从他的衣兜里找出香烟匣子,偏头又点了一支,胳膊肘撑着栏杆,望着东方地平线那一条象征黎明的朝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