恨过一个人。
他知道世界是扭曲变态的,所以人也会变得丧心病狂。他愿意去理解那些人的痛苦,因为他也在不停地给人制造痛苦。
可现在他才明白,他之所以以为自己可以理解,不是因为他也是恶棍,而是因为在那些灾难中最凄凉的受害者都不是自己,所以恨和痛才不够深刻。
他或许恨对橘子店老板施暴的同僚,但他庆幸那些同僚没有找上自己。
他或许恨把战友推进毒气室的警卫,但他庆幸自己不在他们之列,而是位于狙击镜后。
他或许也恨把他抓进部队,逼着他吃不成吃、穿不成穿,浑浑噩噩打了那么多年仗的士官,但他也庆幸他活着回来了,他没有少胳膊少腿,所以恨就没有那么沉重,痛也可以慢慢痊愈。
在这一切之后,虽然犬牙已一无所有,但他本来拥有的就不多,而比他失去更多的则大有人在。
所以他感受不到家破人亡的绝望,感受不到妻离子散的肝胆俱裂,感受不到千金散尽的痛不欲生,也感受不到流离失所的无助,彷徨,迷茫与不知所作。
可偏偏就在这时候,上天赐给了他一个小小的奴隶,就像点亮了他生活中的一盏灯,一束烛光。
他义无反顾地用大半年的金币换下那个奴隶,就像用金币买了几箱火马酒和血狼肉一样简单。
可这奴隶却不似肉和酒,它所带来的存在感让他重新和世界有了连接,令他感受到与人纠缠的烦闷不安的同时,也叫他再次有了一丝对未来的期盼。
在这个过程中他后悔过,失控过,也无数次想把这多事的奴隶随手丢掉,可一天一天过去,这奴隶却成了他的朋友,他的家人,他的伴侣。
犬牙不会承认自己从黑羽身上找到多深的依恋,毕竟依恋这个词听起来就惊心动魄,但它到底产生了。黑羽对他是重要的,而他相信自己对黑羽也一样。
所以他要保护黑羽,要对黑羽诚实,要给黑羽未来,要做一些自己都会嘲笑自己的打算。
黑羽是他一无所有之后的重新拥有,而眼前的人要把这好不容易再次燃起的希望踩碎,要在他的面前一点一点地让它灰飞烟灭。
犬牙受不了。
他知道这是一个计,是逼着他自己求死的计。可他没有办法,他无能为力。
他不过是最普通不过的一个平民,没有流油的财富,没有显赫的家世,没有庞大的权力,甚至没有一个可以称得上是靠山的组织在他身后为他遮风避雨。
他是最卑微的一粒尘埃,而他现在所能做的和前半辈子一样,只有接受命运。
“你放了他,你放了他,”犬牙选择妥协,他稳了稳声线,扬起脖子望着黑石,提高声调,“你说得对,这是我的错,黑羽……黑羽是无辜的。”
黑石仍然一脸的平静,这就是他预料到的结果,没有任何一处超过他的想象。
他与犬牙对视了一会,追问,“那你打算怎么——”
“我什么都不会说,”犬牙不需要对方说完就知道黑石想要什么保证,他定了定神,问道——“他什么都不知道,所以……”犬牙狠狠地咽了一口唾沫,“所以……他可以活下来,是吧?”
黑石满意地点点头。
他静静地望着犬牙可怜的模样,突然笑了起来,他叹了一口气,惋惜地说——“其实你是一条好狗,只可惜你跟错了主人。”
犬牙听罢愣了一下,随即跟着笑起。他的笑声又哑又难听,身上还散发着汗臭。他也觉着自己不过是一条狗,但是——“你也一样。”
这话一出,黑石的笑容瞬间僵硬。
但犬牙还没有说完,他眼含笑意地望着黑石,哑哑地道——“但我还有比你强的地方,那就是我这条狗,不咬主人。”
黑石无法忍受这样的评论,他的脸色从煞白变得铁青。
但他并没有当即发怒,而是想了想,对犬牙说——“我想你应该不愿意进监狱,监狱是关犯了错的人的。你下拳场吧,那才是畜生应该去的地方。”
说完他再没有停留,扬手让其中一名士兵打开牢门,把犬牙丢进了黑羽的房间。
这一次黑石没有离开,而是在门关上之后,慢慢地凑近猫眼,专心地望着牢房里发生的一切。
他倒是要看看犬牙会以怎样的态度,与黑羽进行最后的告别。
第173章
那是犬牙绝对无法忘记的一天。他望着被吊着的黑羽,久久没有凑近。
黑羽的意识已经不太清楚,但他确实活着,不然黑石也不会故意让犬牙进来。
虽然他的身上到处都是淤青,却没有明显的伤口。只有嘴边残留唾液和血迹,以及手臂上有几个触目惊心的针孔。
犬牙知道这是特殊处理过的球棍或硬物造成的,这些伤都伤在软组织上,看上去不够明显,实际上养几个月都难痊愈。
不知道就这样呆呆地看了多久,犬牙最终还是靠近了他,抱住了他。
就在犬牙箍紧手臂的刹那,黑羽浑身抽动了一下,他张嘴含糊地说了几个听不清的字音后,立即意识到是犬牙来了,或许这也意味着他得救了。
犬牙肯定了他的猜测,告诉黑羽马上就有人进来给他松绑,马上就带他去医院。他会没事的,他等会好好躺着,好好睡一觉,醒来就没事了。
黑羽听罢,抽动却剧烈了起来。他努力地想睁开眼睛,张着嘴想喊些什么。
但很遗憾他太虚弱,喉咙只能发出嘶嘶的声音,他挣扎了一会,最终只好低低地在犬牙耳边呢喃。
他断断续续地问犬牙是不是找到黑石了,得到犬牙的点头后,又着急地说,你要告诉他我什么都没有做,我是清白的。那些东西是别人故意栽赃我的,他了解我,他知道我不会这样做。
犬牙说好。
黑羽吸了吸鼻子,又说,他们拷打我要我认罪,虽然不知道他们是什么人,但他们一定是黑石手下的叛徒。你也要把这个告诉黑石,你要、你要和他说清楚,让他小心。
犬牙又说好。
黑羽扭动了一下,试着把头压在犬牙的颈窝。可惜他被吊得有点高,下巴只能碰到犬牙的耳廓。
他粗重地呼吸着,似乎连呼吸都让他精疲力竭,但他还是坚持着继续说。
他还说他感觉这和他的身份有关,有人不想让他留在兵营。能够做到这份上绝对不是小小的私仇而已,有人不想让他活着,很可能……很可能因为他是唯一知道流放岛真相的存在。
“你要告诉黑石……你要告诉他才行,全部告诉他,要立刻,马上。”黑羽不断地强调着这一点,每一次说到黑石他的语气都变得更加激动,以至于连说了几声,便气喘吁吁。
犬牙不得不用力地捋着他的后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