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多的对峙中,科徵阐虽然始终看轻明野只有二十岁的年纪,却没有真的不把他放在眼里,他在明野身上花的心思,甚至比在任何一个儿子身上都要多。
科徵阐道:“明野不会不顾一切来到这里。因为他很精明,也很会算计。这是他最大的优点。”
科徵阐已经六十有余,却还能和年轻人一般上马打仗,他是经验最丰富的猎手,所以了解年轻的对手。
申袇还不明所以,不知道父亲为何如此肯定。
科徵阐饮了一口烈酒,在地图上画了一个大圈:“他知道其中一部分兵力来了寒山城后,第一反应是北疆现在正处于空虚中。一边是长途跋涉,不知输赢的仗;另一边是他自以为我们羴然人的根基,他会选择最有利的那个,他要彻底消灭北疆还剩余的人。”
崇巍关处留守的有科徵阐的三个儿子,他命令他们坚守,即使最后溃败而逃也无所谓,将明野拖在那里就够了。
申袇终于听明白了,他说:“那个杂种不会知道,草原才是我们真正的家,北疆的根基,是可以放弃的东西。”
为此科徵阐愿意再牺牲几个儿子,他有很多儿子,他们是他的血脉,也是他的手足,是可以用来消耗的武器。
科徵阐的目光定定地落在大胤的疆域上,那些他魂牵梦绕的土地,只要时间足够,他就可以拿下,明野也无回天之力。
他是如此笃定,认为人生中最大的愿望即将实现。
然后,科徵阐就吃了人生中最为惨烈的一场败仗。比他二十二岁时,带领两千亲兵出征相邻部落,最后只剩十余人丢盔弃甲的逃回来还要惨烈。
在这场仗中,科徵阐失去了一切。
在不到一个月中,寒山城的城门被攻开第二次。
士兵从四面八方而来,涌入这座不算庞大的城池,被当做猪狗奴役的百姓不敢动弹,他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科徵阐难以置信,明野竟然真的舍弃了唾手可得的北疆,千里迢迢赶来了寒山城。
除了明野,没有人能这么沉稳却凶狠地推进,像一把举世无双的尖刀,会劈开一切他所到之处的一切阻碍。
科徵阐败得这么轻易,这么意想不到。
但他并不认输。在认清目前的局势已经无法挽回后,科徵阐亲点了数百最精锐的轻骑,命令四儿子申袇为自己断后。
战场上就是这样,总要舍弃些什么。但只要留住一条性命,就会有重来的时候。
他才六十岁,可以达到八十岁,直到不能上马,他会将自己的权柄交给下一任继承人。
羴然人没有输,草原上的勇士永远不会失败。
只是明野是真的不能留了,该怎么才能杀了他。即使在逃命的路上,科徵阐也没有停止思考。
直到他看到不远处的追兵。
明野骑在马上,几乎就要追赶上来。他们从未离得这般近,近在咫尺之间。
科徵阐甚至能感觉到飞扬的尘土涌入自己的鼻腔,令他窒息。
明野手中拎着一个头颅,朝急速奔驰的轻骑中扔去。科徵阐没来得及细看,只辨认出那颗头的辫子上点缀的绿松石,是他的四儿子。
科徵阐没有时间悲伤。很快,那个头颅就被马蹄踏碎成了肉泥,再也寻不出踪迹了。
人与人之间,生前死后也并无什么不同,大胤人和羴然人都是由血肉构成的。
明野拔刀而起,那锋利的刃割下科徵阐的头颅。
自始至终,科徵阐从未想过自己会死在这里,死在明野手中。
明野揪着科徵阐的头发,他的神色平静,随意地往后一丢,不知落在谁的怀中,视若珍宝地抱住。
士兵吹向号角——寒山城大捷。
满城欢呼,他们得救了。
这却不是结束,还有事要做。
寒山城的太守已经弃城而逃,品阶稍高的官员也被羴然人屠戮殆尽,刚刚又经过一场大战,城中必然一片混乱,不得不管。
太守府的正厅中又点燃烛火,里面有十几个勉强找出来的官员,还有些此次前来得力的将军属官。
亲卫寻出了些干净茶盏,没来得及泡茶,只煮了些热水,递到明野面前,请他一用。
明野坐在主位,袖子挽起,一旁的军医正在为他包扎。城破之时,他身先士卒,免不了会受伤。但幸好都不算严重,方才用手臂挡住飞箭,箭头嵌入血肉里,还在滴滴答答地淌着血。
下座的官员先是磕头跪谢大将军的救命之恩,然后禀告起了目前城中的状况。
细听过后,明野给众人都吩咐下了命令,各司其职。首要便是救济百姓,恢复日常生产,再来便是清剿残兵,不能任由他们逃出去。
明野没有留俘虏。战场之上,非生即死。这些羴然人体格强壮,手握利器,此时不立刻清剿,只会在寒山城周边祸患一方。他命百人成队,搜索逃兵,不问缘由,没有借口,见者皆杀。
这么一番安排下来,也耗费了两三个时辰,外面的天都蒙蒙亮了,正厅中的那些官员也都疲惫不堪,唯有明野与昨夜似乎没有什么两样。
明野随手用亲卫递来的帕子擦了擦受伤的血渍,看了眼挑出来还留有余力的三百名卫兵,准备再度启程出发。
通判不知道他要去做什么,便问道:“大将军所去何处?”
又擅自道:“此时正值黎明,大将军又才打下一场硬仗,不如在城中稍作休息,整顿一番,再忙要务。”
其实也是怕明野不在城中,镇压不住北疆残兵。
明野道:“有点事。很重要的事。”
*
古代的交通不便,这是容见第一次出这么远的门,坐这么长时间的马车。
除却长途跋涉的疲惫,更多的是心理上的难熬。
逐渐靠近寒山城时,除了费金亦派来监督的几人,以及随行的羴然人,几乎所有人都陷入了绝望。
而负责护卫的章三川更是不止一次的暗示容见,首辅的意思是万不得已之际可以携长公主逃走,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到达寒山城之后,他们究竟会面对什么。
容见还在等。
理智上总觉得很难,但感情上是完全的相信。
但也不能这么下去,容见在想找个地方把灵颂和四福也留下来,大不了让他们等等。
明野会来,他也会回去接他们。
容见闭着眼,靠在车壁上,正想着这些事,一动未动,脚腕处的双生铃却骤然响起。
在过去的一年半里,容见尝试过无数次,想要摇晃这个铃铛,但是它像是缺乏什么零件,所以永远不会响起。
很轻微的声音,本应被马蹄与车辙行走的声音淹没,却那么突兀地出现在了车厢中。
容见难以置信,一时如坠梦中。
但裙子十分繁复,他将铃铛系在□□的脚腕上,一时竟拿不出来。
正在容见纠结犹豫间,帘子却忽然被人挑起。
容见一怔,偏过头,挑开帘子是一把漆黑的刀鞘,和明野从前的不一样,他有一瞬的失落,怀疑自己方才是在幻听。
然后,他就看到明野骑在一匹白马上,左手勒住缰绳,右手用刀鞘挑开了帘子,就那么在车窗边,俯身看着车内的自己。
很平常似的,就像过去的每一次。
大胤的习俗是出嫁时要用扇子遮面,但仓促之间,容见连扇子都没有拿,他们就这么没有任何隔阂的面对面相见。
容见的心跳不可抑制的加速,他咬了咬嘴唇。
明野低头看着他,神色非常认真。
可能没有人见过这么认真,这么害怕失去的明野。
和亲的路上,容见虽然没有吃很多苦,但长途跋涉过后精神还是不太好,脸色苍白,像是透着光,上了釉色的薄瓷,一碰就要碎了,五官显得更精致美丽,是很脆弱的、不似真实存在的美丽。
他穿了一身嫁衣。
秋日的太阳不再灼热,也没有那么温暖,照耀在大地上的色泽更接近荒芜,一切都变得黯淡。
容见的嫁衣是红的,那样浓烈的颜色,像血一般在残阳中流淌的鲜红嫁衣。
也在明野的心中流淌。
时隔一年半,他们重新相见,在众目睽睽之下,在所有人面前。
没有太多顾忌的,明野松开缰绳,伸出手,捧起了容见的脸。他的手很冷,掌心多了一些细碎的伤疤。
容见很顺从地仰起了脸,他望着明野,心跳得那么快,喉咙却似乎被什么堵住,说不出话来。
明野叫他的名字:“容见。”
嗓音不高,但也没有刻意压低音量,周围所有人都能听到。
这是无人能提起的、长公主的闺名。
他们就这样对视了好一会儿,容见缓缓眨了一下眼。因为明野背对着太阳,他看着明野,就必须要直视烈日,眼睛也变得酸痛,继续着生理眼泪,却还是不愿意移开。
明野居高临下,将一切都看得很清楚,他知道容见在为他忍受痛苦,他知道容见的眼泪不仅仅是因为太阳。
终于,他为容见挡住太阳,又说:“殿下。”
容见很轻地“嗯”了一声,泪水便滚落在明野的掌心。
在场之人,无论是公主身边的锦衣卫,还是明野的近身侍卫,皆低下了头,无人敢直视这一幕。
作者有话要说:
在明野面前,永远会流泪的容见qw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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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安!
第71章 告白
此时的上京城中, 山雨欲来,大厦将倾,宫廷内外无不人心惶惶, 崔桂还在主持大局。
他如往常一样在内阁议事, 讲的是赈灾的事,下面一干重臣却都是乱糟糟的。
现在这样的情形, 朝不保夕, 他们哪里还有心思处理政务。
文渊阁大学士道:“阁老, 现在这般境地, 你我皆危如累卵, 该如何是好?”
崔桂看上去没有丝毫慌乱,只是往日花白的头发几乎全白了:“殿下临走之前曾说,现在最要紧的是赈灾之事, 否则入冬后流民遍地,怕是要尸横遍野。”
另一人道:“如今我等性命堪忧,如何能顾及到他们?”
崔桂撂下折子,叫他的名字, 反问道:“你阁老的命是命, 天下百姓的命就不是了吗?长公主为了寒山城, 不顾安危, 亲自前往和亲, 何等风骨, 在场诸位,可有一人没有看到?若是人命有贵贱之分,你们的命难不成比长公主还要尊贵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