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类别:文学名著 作者:马里奥·普佐 本章:第二章

    乔丹·郝利人生中最走运的那天,他背叛了自己最好的三个朋友。当然,他不知道这一点。他现在正穿过香格里拉酒店大赌场的骰子区,琢磨着接下来该玩什么。下午才刚开始,他就已经赢了一万块。但他厌倦了闪亮的红色骰子跳跃过绿毯的画面。

    他走出骰子区,双脚陷入紫色地毯。他朝呼呼作响的轮盘赌台走去,漂亮的红黑色格子,醒目的绿色0号和00号。他莽撞地押了几注,输掉后继续走到21点区。

    马蹄形的21点小桌整齐地排成两列,他穿行其中,像一个受罚者从印度执行夹道鞭打的刑罚者中穿过。蓝黑相间的扑克牌在两旁纷飞。他安全地穿了过去,走到通往拉斯维加斯市街道的大型玻璃门边。从这里看出去,整条长街都被奢华酒店拱卫着。

    在内华达州炽热的阳光下,十几个光亮无比的霓虹“香格里拉酒店”招牌闪耀着。那些酒店似乎被融化掉,变成了一片坚硬的金黄烟雾,一个触手可及的海市蜃楼。乔丹·郝利揣着赢来的钱被困在开着空调的赌场里。他只有疯了才会想走出去,外面等着的只有其他赌场,他可不知道去那些赌场运气会如何。至少在这儿,他是个赢家,一会儿还能见到自己的朋友。至少在这儿,他被保护着,远离灼热的黄色沙漠。

    乔丹·郝利离开玻璃门,坐上最近的一张21点台。黑色的一百元筹码在他手中互相碰撞,像极小的黑矿石色太阳。他看着发牌人洗好牌,放进木质长方形牌盒,然后一张张把牌滑出来。

    乔丹两边都下了重注。他运气很好,一直玩到那盒牌发光。发牌人总是爆21点,他开始洗牌时,乔丹离开了。乔丹的口袋鼓鼓囊囊地塞满筹码,但他并不担心,因为他正穿着一件特殊设计的赛德沃勒牌赌城大赢家运动夹克。天蓝布料上缝着绯红的线,拉链口袋很乐观地设计得容量很大。外套里衬也有特殊的拉链内袋,深得任何小偷都偷不到。乔丹赢的钱很安全,他还有很多空间装更多钱——没人真正填满过赌城大赢家夹克的口袋。

    赌场被许多巨大的枝形吊灯照亮,蕴着种蓝色烟雾,那是被深紫色地毯反射的霓虹灯。乔丹迈出这束光,走进昏暗的酒廊区域,那里天花板低矮,小舞台专为表演者准备。坐在一张小桌边,他可以像观众注视着闪亮的舞台一样盯着赌场。

    他看着下午来的赌徒像是被催眠似的,跳着某种错综复杂的舞步,从一张赌桌晃到另一张。一张轮盘赌盘就像彩虹在清澈的蓝天中闪过,闪烁着红黑色的数字,恰好配上赌桌的布局。蓝白黑相间的牌散落在铺着绿毯的赌桌上。缀着白点的红色方块骰子,就像是在鲨鱼形骰子桌上空的晶亮飞鱼。远处,在一排排21点桌的尽头,值完班的发牌人把手高举在空中洗牌,以示他们没有顺手牵走筹码。

    赌场这个舞台开始充盈更多演员:刚从户外游泳池晃悠进来晒过太阳的人,以及从网球场、高尔夫球场和香格里拉几千间客房中小憩过或付费上过床后的人。乔丹看到另一件赌城大赢家夹克穿过赌场的场地。是梅林,梅林“那孩子”。梅林在经过轮盘赌时迟疑了一下,这是他的弱点。他极少去玩,因为他知道它百分之五点五的赢率像利刃般伤人。乔丹在阴影中挥舞着一只绯红条纹的手臂,梅林再次迈开大步,就像他正穿行在火焰中,迈下亮堂堂的赌场舞台坐了下来。梅林的口袋并没有塞得鼓起来,他手上也没有筹码。

    他们一言不发地对坐,都很放松。梅林红蓝相间的夹克令他看上去像是个魁梧的运动员。他至少比乔丹年轻十岁,头发乌黑。他显得更开心,对接下来的赌博之夜——与命运的战斗——也更期待。

    然后,他们看到卡里·克洛斯和戴安娜在赌场远处角落的百家乐纸牌区,沿着优雅的皇室灰栏杆,越过赌场朝他们走来。卡里也穿着赌城大赢家夹克。戴安娜穿条夏天的白色连衣裙,低胸又清凉,正合她白天的工作,她胸脯上方撒着白色的贝壳粉。梅林招手,他们便穿过赌桌毫不迟疑地走过来。待他们一落座,乔丹便为他们点了酒。他已经十分清楚大家的喜好了。

    卡里看到了乔丹鼓鼓的口袋。“嘿,”他说,“你不等我们就自己先走运了?”

    乔丹微笑道:“一点点。”他付了酒钱,给了鸡尾酒女侍应五美金的红筹码当小费,他们都好奇地看着他。他注意到了他们的眼神,却不明白他们为何要那么怪异地看他。乔丹已经在拉斯维加斯待了三周,在这三周里,他的变化令人害怕。他轻了二十磅,灰金色头发留长并变得更白。他的脸仍然帅气,但形容枯槁,皮肤也染上一层灰色,看上去十分憔悴。但他全无察觉,自我感觉良好。他毫无恶意地琢磨着这三个人,他认识三周的朋友现在已经是他这个世界上最好的朋友了。

    乔丹最喜欢“那孩子”梅林。梅林很为自己是个不动声色的赌徒而自豪,他试着无论输赢都从不显露任何感情,通常都能做到。除了那次糟糕透顶的连环输,他露出的那个惊讶又迷惑的神情让乔丹很开心。

    梅林“那孩子”少言寡语,他观察每个人。乔丹知道“那孩子”记下他做过的每一件事,就为了要琢磨透他。乔丹觉得很好笑,他把那孩子耍了,那孩子寻找的是复杂的东西,总不愿接受他——乔丹——完全就是他展现在人前的样子。但乔丹喜欢跟他以及其他人一起,他们能消解他的孤独感。正因为梅林似乎在赌博时更热切、更有激情,卡里便称他为“那孩子”。

    卡里自己才二十九岁,是最年轻的一个。但奇怪的是,他似乎才是这帮人的领导者。他们三周前在拉斯维加斯这家赌场里结识,而他们只有一个共同点:都是无可救药的赌徒。他们长达三周的狂赌很不寻常,因为赌场的赢率本应早在最初几天让他们输个精光被扔进内华达的沙漠了。

    乔丹知道另外两个人——卡里·“算牌”·克洛斯和戴安娜对他也很好奇,但他不介意。他对他们任何一个人都完全没兴趣。那孩子看上去太年轻太聪明,不该是个堕落的赌徒,但乔丹从未试图弄清楚原因。他真的完全不感兴趣。

    卡里没什么稀奇的,或者说表面如此。他是典型的技术型赌徒。他能算出四副牌的21点牌盒,对所有类型的赌局的赔率一清二楚。那孩子不是。乔丹是个冷静又心不在焉的赌徒,那孩子则充满激情,卡里则是个职业赌徒。但乔丹对自己不抱任何幻想,在此刻,自己跟他们没什么不同,都是无可救药的赌徒,为赌博而赌博,只有输个精光才算完。就好像战争中的英雄必须死。只要是赌徒,我就能证明他会输,只要是英雄,我就能证明他得死。乔丹想着。

    他们的钱都输得差不多了,不久后就都得滚蛋。也许只有卡里除外。卡里半是皮条客,半是黄牛,总想做个局占赌场便宜。有时他会找到个21点的发牌员合作搞庄家,那可是危险游戏。

    戴安娜其实是个旁观者,她给庄家当陪赌,正从百家乐赌桌上下来休息。她之所以愿意跟他们混,是觉得这三个男人是整座赌城唯一在乎她死活的人。

    作为陪赌,她用赌场的钱赌,输赢都算庄家的。操控她的并非命运,而是从赌场那儿拿到的固定周薪。她只是必须在不热闹的时段出现在百家乐桌边,因为赌徒会避开没人赌的桌子。她就是专为苍蝇而生的有缝蛋。所以她打扮暴露,乌黑的长发甚至可以用来当鞭子,肉感的丰满嘴唇,一具几乎完美的身躯,腿很长。她的胸脯算小的,但正适合她。百家乐区的主管会把她家里的电话给大赌客。有时主管或百家乐桌上的荷官会悄声告诉她,某个玩家想让她去他的房间。她有权拒绝,但做出这种决定必须谨慎。要是听话,她不会直接从顾客那里拿到钱,主管会给她一张五十或一百块的特殊欠条,让她能在赌场换筹处兑换现金。她痛恨那么做,所以总付给其他陪赌姑娘五美金,以帮她兑换欠条。卡里听说之后,成了她的朋友。他喜欢软弱的女人,他能操控她们。

    乔丹示意女侍应再拿酒来。他感觉很放松,今天这么早就如此走运,这给乔丹带来某种崇高感,仿佛某个奇怪的神挚爱着他,刚刚发现他无与伦比,奖赏着他刚刚为抛却世界所作出的牺牲。他对卡里和梅林产生出一种战友情来。

    他们常常一起吃早餐,也会在下午一起喝一杯,再一起去大赌一场输个精光。有时他们会来点宵夜庆祝赢钱,走运的那个买单,并为每个人买老虎机票。在过去三周里,他们成了兄弟,虽然他们毫无共同点。他们的友情也会随着赌博冲动的消逝而消逝。但现在,他们还没到那个时候,仍对其他人都有种奇怪的喜爱。某一天赢钱之后,梅林那孩子领着他们俩去酒店的服装店,给每人买了件红蓝相间的赌城大赢家夹克。那天后来,他们三个都赢了钱,所以自那后,便一直迷信地穿着它。

    乔丹是在戴安娜最受辱的那天认识她的,也是在同一天,他第一次遇到梅林。第二天,他在她工休时买了杯咖啡给她,他们聊了天,但他对她的话一个字也没听进去。她感觉到了他的兴致索然,所以很是觉得被冒犯,两人间并无后续发展。那晚,当他在装饰堂皇的房间里孤独得无法入眠时,他满心后悔,就像他无法入眠的每个夜晚。他试过安眠药,但药物会让他做噩梦。

    小爵士乐队很快就会上台表演,酒廊里坐满了人。乔丹注意到自己用红色五美元筹码给女侍应小费时人们投来的目光。人们以为他大方,但他只是懒得算清小费该给多少而已。亲眼看见人们对自己评价的变化,他觉得很好笑。以前他虽然细致又公平,却从未不多想就慷慨予人。曾几何时,他的世界一切都清清楚楚,只有努力才能得到奖赏。但最终,那样行不通。现在的他很惊讶自己曾把人生建立于这样的逻辑之上。

    乐队窸窸窣窣地穿过暗影走上舞台,过不了多久,他们就会大声奏乐令大家无法交谈,这是他们三个开始认真赌博的信号。

    “今晚是我的幸运之夜,”卡里说,“我的右臂会带来13把连赢。”

    乔丹微笑起来。卡里的热情总能感染他。乔丹只知道他叫“算牌”卡里,这个绰号是他在21点桌上赢来的。乔丹喜欢卡里,因为他总是滔滔不绝,而他的话题又罕有需要人回答。这令他在这个小组里必不可少,因为乔丹和梅林那孩子都不怎么说话。戴安娜这位百家乐陪赌虽然时常微笑,但也不善言辞。

    卡里五官小巧而洁净的深色脸庞因自信而泛光。“我会掷一小时不失手,”他说,“我会掷出几百个点数却没有一个七点。你们跟着我下注。”

    爵士乐队奏响引人注意的起始乐,就像在附和卡里。

    卡里热爱骰子,但他技巧最好的是21点,因为他可以算清牌盒里的牌。乔丹热爱百家乐,因为在那里全无技巧或算术。梅林热爱轮盘赌,因为那对他而言是最神秘、最具魔力的赌博。但今晚,卡里宣布自己在骰子桌上将会战无不胜,所以他们都得陪他玩,沾他的好运。他们是他的朋友,所以不能触他的霉头。齐齐起身,他们走向骰子区准备跟着卡里下注,卡里活动着他藏着十三把连赢的神奇右臂。

    戴安娜第一次开腔:“乔迪在百家乐桌上有连胜运,也许你们该跟着他下注。”

    “我看你不怎么走运。”梅林对乔丹说。

    她跟其他赌徒提乔丹的运气,其实坏了规矩,因为他们可能会找他借钱,又或者他会觉得被触了霉头。但这时戴安娜已经很了解乔丹了,能够察觉到他不在乎赌徒通常介意的那些迷信。

    “算牌”卡里摇摇头:“我手感很好。”他挥舞着右臂,摇晃着假想中的骰子。

    音乐发出巨响,他们现在已经听不到各自的说话声,乐声把他们轰出昏暗的避难所,赶到赌场大厅那明晃晃的舞台上。现在赌客多了很多,但他们仍能顺畅前行。戴安娜结束了她的小憩,回到百家乐桌上毫无热情地填上空位,赌着庄家的钱。作为赌场陪赌,不论输赢都是庄家的,她就像个沉闷的不朽者。因此,她的脚步比其他人慢了许多。

    卡里领路,他们穿着那绯红和蓝色相间的赌城大赢家夹克,就像三个火枪手。他雀跃又自信,梅林几乎同样雀跃地跟着,血液因赌博而沸腾。乔丹跟随的脚步更慢,他赢来的大把筹码令他的脚步显得比另外两人沉重得多。卡里正试着嗅出手气好的赌桌:标志之一就是庄家的筹码所剩无几。最终他带他们来到一个敞开的围栏里,三人依次落座。卡里是荷官的下家。他们押了些小注,直到卡里终于把红色骰子拿到双手之间,爱惜地搓弄着。

    那孩子押了二十块,乔丹两百,“算牌”卡里则是五十。他掷出个6点。他们都加了注买下其他点数。卡里拿起骰子,热情又自信地用力把它们扔向桌子的远端。他不敢置信地盯着它们,是糟得不能再糟的结果——7点出局,干脆落败,那么多点数中偏偏扔出个7点。那孩子输了一百四十,卡里输了三百五十,乔丹最惨,输掉了一千四百块。

    卡里嘟囔着离开赌桌。他的信心彻底被动摇,现在非常谨慎地玩着21点。他得算出牌盒中的每一张牌才能赢过荷官。有时能成功,但那将会是一场漫长的折磨。有时他能完美地记住每一张牌,算出牌盒里还剩哪些牌,并比荷官多出百分之十的赢率,他会押上一大堆筹码。即便如此,有时百分之十那么高的赢率也帮不了他,他还是会不走运地输掉,然后再去算一盒新牌。现在,他出色的右臂背叛了他。卡里只剩下最后一笔钱,他眼前的这一夜将会暗淡乏味,他必须得非常聪明地赌,还不能走霉运。

    梅林那孩子也离开了,他也只剩下最后一笔钱,但他没有任何赌博技巧,只能全凭运气。

    乔丹独自一人缓缓在赌场转悠。他很爱这种在人群和赌博的嗡鸣中孑然一身的感觉,独自一人却不孤独,和陌生人交一小时朋友,然后再不相见。骰子铿然碰撞。

    他晃悠着穿过21点区那些笔直排列的马蹄形赌桌,倾听着换牌的第二声轻响。卡里教了他和梅林这个技巧。一个不老实的荷官如果手法够快,用双眼是无法发现的。但如果你凝神细听,就能听到他从这副牌的最上面那张下滑出第二张的轻响,因为最上面那张才是他所要的好牌。

    才傍晚七点,人们已经排着长队等待晚餐时段的表演。赌场里没人认真赌博,既没有豪赌客,也没有大赢家。乔丹敲着手中的黑色筹码考虑着,然后走上一张几乎空着的骰子桌,拿起亮晶晶的红色骰子。

    乔丹拉开赌城大赢家夹克的外口袋,把黑色的一百美元筹码倒进面前的筹码架。他下了两百块的注,跟了自己的点数,并在其他所有点上都押了五百块。骰子在他手上停留了将近一个钟头。最初十五分钟过后,他一手好运的消息传遍了赌场,这张桌子被挤得水泄不通。他总把赌注押到五百美元的上限,神奇的点数不断从他手中滚出。他在脑海中把那个致命的7点赶去地狱,他禁止它出现,他的筹码架中黑色筹码满得要溢出来。筹码填满了他的夹克口袋。最终,他无法继续保持精神集中,也无法继续赶走致命的7点了,骰子从他手中传到下一个赌客。桌边的赌徒为他欢呼,赌区负责人给了他几个金属架装筹码拿到兑筹处。梅林和卡里出现,乔丹冲着他们微笑。

    “你们跟着我那一手押了没?”他问。

    卡里摇头。“我最后十分钟跟了一段,”他说,“赚了点小钱。”

    梅林大笑:“我不相信你的运气,所以一直没跟。”

    梅林和卡里护送着乔丹到了赌场兑筹处帮他换现金。乔丹震惊地发现,金属架上的筹码总数竟有五万美金,而他的口袋里还塞着更多筹码。

    梅林和卡里都目瞪口呆,卡里严肃地说:“乔迪,你现在该离开赌城了。继续留下来的话,他们一定会把钱赚回去的。”

    乔丹大笑:“今夜还长着呢。”他的两个朋友把这事看得如此之重,这让他觉得好笑,但长期的重压开始显现,他深感疲惫,便说,“我要去房间打个瞌睡,大概午夜左右跟你们碰头,请你们吃顿大餐,好吗?”

    兑筹处的出纳数完了筹码,对乔丹说:“先生,您是要现金还是支票?或者您想要我们帮您把钱存在兑筹处吗?”

    梅林说:“拿张支票。”

    卡里带着贪婪深思蹙眉,但注意到乔丹的秘密内袋中仍塞满筹码,便笑着说:“支票更安全些。”

    三个人等待着,卡里和梅林在乔丹的两侧,而乔丹越过他们看向亮晃晃的赌博区。出纳终于带着锯齿的黄色支票再次出现,把它交给了乔丹。

    三个人齐齐无意识地单足转身,他们的夹克在头顶奇诺台灯光的照射下闪着深红和蓝色。随后梅林和卡里拉着乔丹的胳膊肘,把他推进一条辐条似的走廊,走向他的房间。

    一个豪华、奢侈又艳俗的房间——金灿灿的窗帘,一张巨大的铺着银毯的床,和赌博无比般配。乔丹泡了个热水澡,然后尝试看书。他无法入睡,透过窗子,维加斯大街上的霓虹灯发出闪闪的彩虹色,在他房间的墙壁上映出一条条彩色的光。他把窗帘拉紧,但他的脑海中仍回响着四散在巨大赌场中的隐隐轰鸣,就像邈远海滩上的浪花。随后,他关上灯,爬上床。气氛制造得很好,但他的大脑拒绝被愚弄,他无法入眠。

    然后乔丹感觉到了那熟悉的恐惧和可怕的焦虑——如果睡着,他一定会死。他绝望地想要入睡,却做不到。他太害怕太惊恐了,但他永远无法理解自己为何会如此惊恐。

    他有些想再试一下安眠药,月初时他曾试过,也的确睡着了,但无法忍受的噩梦迎接了他,令他第二天更加忧郁。所以他宁可不睡觉,现在也是。

    乔丹摁开灯,下床穿好衣服,清空全部口袋和钱包,拉开赌城大赢家夹克的所有口袋,把它倒过来抖,让所有黑色、绿色、红色的筹码都落到银色床套上。一百块的筹码堆了很大一堆,黑色红色的筹码排成了两色相间的螺旋体,为了消磨时间,他开始数钱,把筹码理清几乎花了他一个小时。

    他有超过五千块的现金,黑色一百块筹码总价值八千块,绿色筹码价值六千块,红色五块筹码几乎有一千块。他十分震惊。他把香格里拉酒店锯齿形的巨大支票从钱包里拿出来,研究着黑色的字迹和绿色的金额,五万美金。他仔细地研究,支票上有三个不同的签名,他特别注意到其中一个,因为它很大,字迹又十分清晰:阿尔弗莱德·格罗内维特。

    他仍然很迷茫。白天他的确好几次跑去把筹码换成现金,但完全没意识到竟超过了五千块。他在床上挪了挪,所有堆好的筹码堆都倒下混在了一起。

    现在他开心些了,很高兴自己有足够的钱继续留在维加斯,不用去洛杉矶开始新工作,开始他的新职业、新生活,也许还有新家庭。他又数了一遍所有的钱,再加上支票。他有七万一千美元,他可以永远赌下去。

    关上床头灯,躺在黑暗中,钱财包围着他。乔丹试图入睡,来抵御这间黑暗房间里总是席卷他的恐怖感。他能听到自己的心跳越来越快,到最后,他不得不重新打开灯从床上爬起来。

    在城市上方高处的顶层套房中,酒店老板阿尔弗莱德·格罗内维特拿起电话,打到骰子区问乔丹赢了多少,他们说乔丹已经扫走了这张桌子今晚的利润。然后他转回接线生,叫她呼叫香格里拉5号。他等待着。要过上几分钟,这个呼叫信息才能传遍宾馆的各个角落,钻进玩家的脑海中。他闲适地从顶楼窗户望出去,看到缠绕着拉斯维加斯大街那粗如巨蟒的霓虹灯光。远处,周围沙漠上黯黑的山脊,把他——和成千上万想要赢过赌场,为了兑筹处那几百万钞票而流汗的赌徒——都包围起来。多讽刺!多少年来,这些赌徒最终把尸骨留在了那条充满艳俗霓虹的大街上。

    然后他听到卡里的声音从听筒里传来。卡里就是香格里拉5号。(格罗内维特是香格里拉1号。)

    “卡里,你朋友赚了我们一大笔,”格罗内维特说,“你确定他没耍花招?”

    卡里的声音压得很低:“是啊,格罗内维特先生,他是我的朋友,很正派。他离开之前肯定会全部还回来。”

    格罗内维特说:“只要他想要的,都给他。别让他跑出去在大街上晃荡,把我们的钱给其他赌场。给他找个好妞。”

    “别担心。”卡里说,但格罗内维特听出他语气中有一丝奇怪。有那么一刻,他琢磨着卡里这个人。卡里是他的探子,探察赌场的运作,上报那些跟他搭伙赚赌场钱的21点荷官。等这单活结束后,他对卡里还有更大的计划,但现在他琢磨着。

    “你们那群人中的另一个呢,那孩子?”格罗内维特说,“他怎么回事,见鬼,他在这里晃三个星期干吗?”

    “他是小角色,”卡里说,“是个好孩子,别担心,格罗内维特先生,我知道跟您一起干该怎么做。”

    “好。”格罗内维特说,他挂上电话,微笑起来。卡里不知道赌区经理都抱怨说不该让他进赌场,因为他是个算牌专家,也不知道宾馆经理抱怨过不该让梅林和乔丹在他们亟需腾出来的房间里住那么久,而不给每周末新来的赌客。没人知道的是,格罗内维特对他们三人的友谊非常好奇,这段友谊将去向何处才是对卡里真正的考验。

    乔丹在房间里极力抑制自己重回赌场的冲动。他坐在一把贵妃椅上,点燃一支烟。现在一切都好,他有朋友,又走了运,他是自由的。只是有些疲惫,他需要在某个遥远的地方好好休息一段时间。

    卡里、戴安娜和梅林,现在是他最好的朋友,想到这里,他笑了起来。

    他们知道他很多事,大家在赌场酒廊里一待几个钟头,八卦着,在赌博的间隙休息。乔丹从来不轻易暴露自己的想法,他会回答一切问题,但从来不问。那孩子总是认真地问问题,带着明显的兴趣,却从未令乔丹觉得被冒犯。

    为了找点儿事做,他把行李箱从衣柜里拖出来开始打包。映入眼帘的第一件物品就是他在家里买的那把小手枪。他没有告诉朋友们这把枪的事。他的妻子离开了他,把孩子们也带走了。她为了另一个男人离开他,而他的第一个反应是要杀了那个男人。这个反应与他的真性情如此相悖,即便是现在都还令他无比惊讶。当然,他什么都没做。问题在于怎么扔掉这把枪。最好的做法是把它拆开,然后一个零件一个零件地扔掉。他不想任何人因此受伤。但现在,他把它放到一边,扔了些衣服进去,随后再次落座。

    他不太确定自己是否真想离开拉斯维加斯,离开赌场这个灯火通明的洞穴。毕竟,他拿着钱能干什么呢?最好的做法应该是把它寄给他妻子,她是个好女人、好母亲,一个素质和个性俱佳的女人——在一起二十年后,她离开他去跟情人结婚的事实也无法改变这些。因为几个月已经过去的这一刻,乔丹能清楚地看到她这一决定的正当性。她有快乐的权利,有活出她生命所有潜能的权利。跟他一起生活让她窒息。并不是说他不是个好丈夫,只是不够好,他也一直是个好父亲,他在各个方面都完成了自己的职责。他的唯一错误就是,二十年后,他无法再让自己的妻子感到快乐。

    他的朋友知道他的故事,他跟他们一起在赌城度过的这三周长如经年,在酒廊的觥筹交错和咖啡馆的宵夜后,他能向他们倾诉那些他无法跟以前任何旧识倾诉的事。

    他知道他们认为他很冷血。当梅林问孩子的探视权怎么安排时,乔丹耸了耸肩。梅林问他是否会再见自己的妻儿,乔丹试着诚实回答,“我觉得不会,”他说,“他们挺好的。”

    那孩子立即反问他:“你呢,你好吗?”

    乔丹不用假装就大笑起来,笑那孩子注意力全集中到他身上的样子。他仍笑着,一边回答:“是啊,我挺好。”然后,就这一次,他奖赏了这孩子的八卦。他直视着梅林的眸子冷静地说:“没什么值得探寻的隐秘,你所见的就是真实的我,没有任何复杂内涵,人对其他人而言没那么重要。你年纪再大点就会这样了。”

    梅林迎着他的目光,低垂双眼,然后极轻声地说:“只是你晚上睡不着,对吗?”

    乔丹说:“对的。”

    卡里不耐烦地说:“在这座城市没人睡觉。搞几片安眠药就是了。”

    “它们会让我做噩梦。”乔丹说。

    “不,不,”卡里说,“我指的是她们。”他指向围坐在一张桌边正喝着酒的三个妓女。乔丹大笑起来,这是他第一次听说这个赌城俗语。现在他终于理解,为何有时卡里会突然暂停赌博,宣布自己要去吃两颗安眠药。

    如果真的有需要会走路的安眠药的时候,那就是今晚了,但乔丹来赌城的第一周就已经试过这个。他总能高潮,但从未真正体会过之后压力释放一空的感觉。有一晚,一个妓女——卡里的朋友——劝他试试“双飞”,把她的女朋友也带了过来。只要再加五十块,她们就一定会竭尽全力,因为他是个好人。他答应了。那么多乳房围绕着他,开心且令人安慰。一种幼儿期的慰藉。一个姑娘把他的头埋进她双乳之间,而另一个则跨骑着他。在最后那个充满张力的时刻,他开始高潮,至少肉体上屈服时,他发现骑乘他的那个姑娘朝把他的头埋在自己胸脯里的姑娘狡黠一笑。他理解了,那是在总算搞定他不碍事后,她们才能开始做真正想做的事情。他看着之前骑他的那个姑娘,带着比之前对待他时多得多的热情给另一个姑娘口交时,并不觉得愤怒。只要她们能从中得到乐趣就够了。在某种程度上,那要自然得多。他多给了她们一百块,她们以为是因为她们表现好,但其实是因为那个狡黠的秘密微笑——为了那个令人安慰的、甜美的背叛证明。尽管如此,当那姑娘仰躺着经历她最终叛徒般的高潮狂喜时,她盲目地伸出手握住乔丹,他为此感动得落泪。

    所有这些会走路的安眠药都为他尽了最大努力。她们是这个国家的奶油,这些姑娘们。她们给你爱意,握着你的手,去晚餐并看表演,她们拿一点你的钱去赌博,从不背叛你,也不算计你。她们令你相信她们真的在乎,并把你操得不省人事。一切都只为了一张百元钞票。用卡里的话来说,一张“小蜜蜂”。很划算,啊,上帝,她们太划算了。但他永远无法让自己在用钱买来的那短暂一刻受愚弄。她们帮他擦洗身子,然后离开他——这个躺在病床上病入膏肓的人。她们比普通的安眠药要好,不会让他做噩梦。但她们也无法让他入眠。他已经三周没有真正睡过觉了。

    乔丹疲惫地摊靠着床头板,不记得自己何时离开的椅子。他应该关上灯试着睡觉,但惊恐肯定会回来,不是精神上的害怕,是身体上的恐慌,害怕使他的大脑警醒着,想知道会发生什么,他的身体无法再抗拒。没有任何选择,他必须回到赌场里。他把那张五万美金的支票扔进行李箱,只用现金和筹码去赌。

    乔丹把所有的钱和筹码都扫下床,塞进口袋,走出房间来到赌场里。凌晨时分,真正的赌徒们现在都上了桌。他们已经谈完了生意,在房间里吃完菜肴精美的晚餐,带着老婆看了节目,让她们回房睡觉,或是塞给她们一堆一美元筹码让她们在轮盘赌桌上待着别碍事;或是刚上了床,被人吹箫;又或是参加了某个必须的社会活动。现在,他们都可以自由地与命运搏斗了。手里攥着钱,他们站在骰子桌最前排,赌区经理拿着空白记账牌等着他们花光筹码,好签名再换一两千或三千块。在即将到来的暗夜时刻,人们就这样签走他们的财富,永远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乔丹转头看向赌场的远处。

    一条优雅的皇室灰栏杆环绕着,隔开主赌场区,里面安放着长椭圆形的百家乐桌。一位带着武器的保安站在门边,因为百家乐桌主要是用现金而不是筹码来押注。铺着绿毯的桌子两边都有高脚凳,坐在椅子里的是两个牌桌管理员,负责监督荷官和现金易手。赌场员工在百家乐区都穿晚礼服,勉强掩盖他们老鹰般的专注。管理员盯着三个荷官和负责赌局的赌区经理的每一个动作。乔丹走向他们,直到能看清荷官在晚礼服下的身段。

    四个打着黑领带的“圣人”,他们对赢家唱赞歌,对输家唱挽歌。他们都很帅,动作迅速,魅力非凡,让自己统治的赌局变得优雅。但乔丹还没有穿过皇室灰门,卡里和梅林就挡在了他的面前。

    卡里柔声说:“他们只剩十五分钟就结束了,别掺和。”百家乐凌晨三点关门。

    这时,其中一个黑领带扬声对乔丹说:“我们正在洗最后一盒牌,J先生,一盒庄家牌。”他大笑。乔丹看到所有的牌都倒在桌上,背面是蓝色,然后被一扫而起,摞好,它们薄薄的白色牌面若隐若现。

    乔丹说:“要不你俩跟我一起去?我出钱,我们在每个台位都赌最高限额。”那就意味着按照两千块的上限,乔丹将会每一手都押六千美金。

    “你疯了吗?”卡里说,“你可以去死了。”

    “就坐在那儿,”乔丹说,“你那个台位赢的百分之十归你。”

    “不。”卡里说,从他身边走开,靠在百家乐的栏杆上。

    乔丹说:“梅林,为我坐一个台位?”

    那孩子对他微笑,轻声说:“好吧,我去坐。”

    “你可以得百分之十。”乔丹说。

    “好。”梅林说。两人穿过门坐下来。戴安娜拿到了刚洗好的牌盒,乔丹坐在她身边,这样他就能在她之后拿到牌盒了。戴安娜低头面朝着他。

    “乔丹,不要再赌了。”她说。她从牌盒中发出蓝色扑克牌,他没有跟着下注。戴安娜输了,输掉了赌场的二十美金,也输掉了庄,于是把牌盒传给乔丹。

    乔丹正忙着清空赌城大赢家运动夹克的所有外口袋,拿出黑色和绿色的筹码、百元现钞。他把一把钞票放到梅林的6号台前,然后拿过牌盒,在庄家那一格摆上二十个黑色筹码。“你也是。”他对梅林说。梅林从面前的那一摞钱中数出二十张百元钞票,然后放到庄家格里。

    荷官一只手高举,止住乔丹发牌。他环视全桌,确保每个人都下好注,手掌落下来变成招手,对乔丹吟唱:“闲家一张牌。”

    乔丹开始发牌,一张给荷官,一张给自己,再一张给荷官,再一张给自己。荷官环视整桌,然后把他的两张牌扔给押闲家最高的那人。那人小心翼翼地掀开牌偷看,然后微笑着翻开他的两张牌甩了出去。是例牌,不可能输的9点。乔丹看也没看自己的牌便翻过来扔了出去。他的两张都是花牌,零点出局。乔丹把牌盒传给梅林,梅林把它递给下一个玩家。有那么一刻,乔丹想止住牌盒,但梅林脸上有什么表情阻止了他。两人都没出声。

    金褐色牌盒缓缓在牌桌上转了一圈,风向不断变换,庄家赢,然后是闲家。庄闲没有连赢,乔丹总是押庄家,步步紧逼。他的那堆筹码已经输掉了一万块,梅林仍拒绝下注。终于,乔丹又一次拿到了牌盒。

    他押的是上限两千美元,然后伸手从梅林的钱堆里拿出一扎扔到庄家格里。他短暂地注意到戴安娜已经没坐在他身边了。接着,他,一切就绪。他感到一股极大的力量,好像他能用意志要求那些牌以他希望的顺序滑出牌盒似的。

    冷静而波澜不惊地,乔丹连赢了24把。到第8把时,环绕着百家乐桌的栏杆边站满了人,桌上的每个赌客都在押庄家,搭他手气的顺风车。到第10把时,负责筹码的荷官伸手拿出特殊的五百美元筹码,它们呈一种美丽的奶油白,镶着金丝。

    卡里靠在栏杆,盯着赌桌,戴安娜站在他身边,乔丹冲他们挥了挥手。第一次,他感到兴奋。在乔丹赢第13把时,赌桌另一头一个南美赌客喊出一声“赌神”。那之后赌桌变得奇怪地安静,只有乔丹继续乘胜追击。

    他毫不费力地从牌盒中发牌,双手无比流畅。当扑克牌从木盒子里的藏身之处被推出来时,没有一张被卡住或掉下来,他从未把任何一张牌翻过来。乔丹每次都用同一种节奏翻开自己的牌,从不去看,让首席荷官喊出数字和加牌。当荷官说:“一张牌给闲家。”乔丹就会轻松地推出一张牌,完全不做多余动作希求牌的好坏。当荷官说:“一张牌给庄家。”乔丹又流畅而迅速地推出一张牌,完全不带任何感情。最终在第25把时,他输给了闲家,这一手的闲家是荷官,其他人都押的是庄家。

    乔丹把牌盒递给梅林,他拒绝玩,把它传给下一个玩家。梅林面前也有一堆金色的五百美金筹码。既然他们是押庄家赢的,就得被赌场抽佣百分之五。荷官在台位号码上数出手续费,超过了五千美金,这意味着乔丹在这一手就赢了十万美金。赌桌上的其他赌客都输得精光。

    高脚椅上的两个牌桌管理员都在打电话,告诉赌场经理和宾馆老板这个坏消息。百家乐桌上的整晚坏运气是极少数几个能真正威胁到赌场盈利的危险之一。格罗内维特本人从他的顶层套房下来,静静地走进百家乐赌区,跟赌区经理一起站在角落里观察。乔丹的余光瞟到了他,明白对方是什么人。梅林某天曾指认过他。

    牌盒在桌上转了一圈,狡黠地保持着对庄家的青睐,乔丹又赚了点钱。牌盒再次落在他手中。

    这次,他双手像跳芭蕾舞一般,毫不费力地完成了每一个百家乐玩家的梦想。他一直连赢到牌盒里的牌全部发完。一张都不剩。乔丹面前堆满了一堆白金筹码。

    乔丹把四个白金筹码扔给首席荷官:“给你,先生。”

    百家乐赌区经理说:“乔丹先生,您为何不坐在这里,让我们把钱换成支票呢?”

    乔丹把一把把百元美钞塞进夹克,然后是黑色的百元筹码,桌上还有数不清的白金五百元筹码。“你可以帮我数数。”他对赌区经理说,站起来活动了一下腿,然后随意地说,“能再来一盒牌吗?”

    赌区经理迟疑了一下,回头望向跟格罗内维特站在一起的赌场经理。赌场经理摇头示意不行。他认为乔丹是个无可救药的赌徒,一定会留在赌城直到输光,但今天手气正旺,何必要在他最旺的夜晚挑战他呢?明天发牌就会完全不同了。他不可能永远都走运,而他的结局一定会很干净利落。这些赌场经理都已经见过了。赌场的夜晚无穷无尽,每一晚他们的赢率都更胜一筹。“关掉这张桌子。”赌场经理说。

    乔丹点了点头,转身看着梅林说:“要记得,你能拿到你那张台赢的百分之十。”他惊讶地看到梅林眼中竟带着悲伤的神情,梅林说:“不。”

    负责钱筹的荷官们数着乔丹的金色筹码,把它们齐堆好,好让牌桌管理员、赌区经理和赌场经理也都能跟着数。他们终于数完了,赌区经理抬起头尊敬地说:“您有二十九万美金,先生,您想把所有的都换成支票吗?”当赌场经理说不开下一盒牌时,其他赌客都已经离开了赌桌,但赌区经理仍然压低了声音。乔丹点头。他的内袋里还塞满了其他筹码和现金。他不想兑换它们。

    卡里穿过栏杆站到乔丹身边,梅林也是。他们三个穿着赌城大赢家夹克,就像某个街头帮派成员似的。

    乔丹现在非常疲惫,太疲惫了,身体简直无法承受掷骰子或轮盘赌的动作,21点又有五百美金的上限,太慢了。卡里说:“你不能再赌了,上帝,我从没见过这种事情。后面你只会走霉运,不可能再有这么好的手气了。”乔丹点头同意。

    赌场保安托着装满乔丹筹码的托盘和赌区经理签名的收据拿到兑筹处。戴安娜加入他们,吻了乔丹一下。他们都无比激动。那一刻,乔丹觉得很快活,自己真的变成了英雄,既不用杀人也不用伤人,如此简单。只需要押下一大笔钱在扑克牌上,然后赢过来。

    他们得等着兑筹处拿出支票,梅林调侃着乔丹:“你有钱了,可以随心所欲了。”

    卡里说:“他得离开拉斯维加斯。”

    戴安娜攥着乔丹的手,但乔丹正盯着格罗内维特,他正跟赌场经理和从高脚凳上下来的两个牌桌管理员站在一起。四个人正悄声说着什么。乔丹突然说:“香格里拉1号,来玩一盒牌好吗?”

    格罗内维特从其他人身边站开,他的脸突然完全被灯光照亮。乔丹看得出他比自己想象的更老,也许七十岁左右,不过气色很健康,有着厚厚的铁灰色头发,梳得很整齐,脸呈晒过的古铜色,身材强壮,尚未因年纪而衰老。乔丹看得出用代号称呼只让他些微有点惊讶。

    格罗内维特冲他微笑,并没有愤怒。但他内心有某种东西回应着这个挑战——年轻时代,他也曾是个无可救药的赌徒。现在他让自己的世界安全无虞,人生全在掌控之下。他有无数快乐,无数职责,有些很危险但极少会是纯粹的刺激。如果能再品尝一次那种刺激就太甜蜜了。另外,他也很想看看乔丹到底能走多远,怎样才会让他动容。

    格罗内维特轻声说:“你从兑筹处拿到了一张二十九万美元的支票,对吗?”

    乔丹点头。

    格罗内维特说:“我让他们准备一盒牌,我们只玩一手,翻番或者一无所有。但你得押闲家,不能押庄家。”

    百家乐区里的所有人似乎都惊呆了,荷官们惊讶地看着格罗内维特。他不仅冒着失去一大笔钱的风险,而且还违背了赌场法律,如果州立赌博管理委员会要找茬,他还冒着失去赌场经营权的风险。格罗内维特冲着他们微笑。“洗牌吧,”他说,“洗一盒出来。”

    就在那一刻,赌区经理穿门而入,递给乔丹一张黄色长方形锯齿纸片——他的支票。乔丹只看了它一眼,便把它放到闲家格里,微笑着对格罗内维特说:“我跟你赌。”

    乔丹看到梅林退后,靠在皇室灰栏杆上又一次认真地打量着他。戴安娜迷惑地站到一边。乔丹非常为他们的震惊而高兴。他唯一不喜欢的就是得跟自己的好运对着干。他痛恨要从牌盒里发牌并押自己的对家。他转向卡里。

    “卡里,帮我发牌。”他说。

    但卡里躲开去,他吓坏了。乔丹瞟了一眼正在把罐子里的牌倒进桌子堆好准备洗牌的荷官,他似乎颤了颤,然后才转身面对乔丹。

    “乔迪,这赌注很差劲。”卡里轻声说,就像他不想让人听见。他飞快地瞥了一眼格罗内维特,对方正凝视着他,但他继续说下去,“听着,乔迪,庄家永远比闲家赢率高百分之二点五,每一手都这样。所以押庄家的人才需要付百分之五的佣金。但现在赌场是庄家,这样的赌注手续费根本不算什么。发牌后有百分之二点五的赢率要好得多。你明白吗,乔迪?”卡里保持声音平稳,就像正在跟小孩子讲道理。

    但乔丹大笑:“我知道。”他差一点说出自己就是指望这个,但那不是真的,“怎么样,卡里,帮我发牌吧。我不想跟自己的运气作对。”

    荷官把那一副牌洗好,码成几堆,他拿出那张黄色的塑料牌给乔丹切牌。乔丹看着卡里,卡里一声不吭地推开,乔丹伸手切了牌。每个人现在都走到桌边。圈外的赌徒看到又有一盒新牌,想要进来,却都被保安拦住了。他们开始抗议,但突然又安静下来,挤满了外面的栏杆。荷官把从牌盒里拿出的第一张牌翻过来,7点。他又从牌盒里拿出七张牌,把它们放在格子里。接着他把牌盒推过桌面给乔丹。乔丹坐进椅子,格罗内维特忽然说:“只赌一手。”

    荷官抬起手臂,小心翼翼地说:“先生,您押的闲家,您明白吧?我翻的那手牌将是您的,您翻的那手牌是庄家的,是您要对赌的。”

    乔丹微笑:“我明白。”

    荷官迟疑着说:“如果您愿意的话,我可以发牌。”

    “不,”乔丹说,“没事的。”他真的很激动,不是因为钱,而是因为从他身上散发的、覆盖所有人和这家赌场的能量。

    荷官举起手掌说:“一张牌给我,一张牌给您自己,然后一张牌给我,一张牌给您自己,请。”他戏剧性地顿了顿,手抬起离乔丹尽量近,然后说,“一张给闲家。”

    乔丹飞快又毫不费力地把蓝底扑克牌从有格子的盒子里滑出来。他的双手再次无比得优雅,完全不颤抖。它们准确地划过绿毯桌面到了荷官等待的手中,他迅速翻开牌,然后被天牌9点震惊得站了起来。乔丹不可能输。卡里在他身后发出呐喊:“例牌9点!”

    第一次,乔丹在翻开自己的牌之前看了牌。他看的其实是格罗内维特的那一手牌,所以希望手上的牌会输。现在,他微笑着翻开自己的庄家牌:“例牌9点。”他说。就这样,赌局变成了平手,双方战平。乔丹大笑起来。“我太走运了。”他说。

    乔丹抬头看向格罗内维特:“再来一手?”他问。

    格罗内维特摇摇头:“不。”然后冲荷官、赌区经理和牌桌管理者说:“关掉这张桌子。”格罗内维特走出圈外,他享受了赌博,但十分清楚不能过于冒险,一次只要一个刺激就够了。明天他得面临与赌博管理委员会的非传统赌博,之后他得跟卡里好好长谈一番。也许他看错了卡里。

    卡里、梅林和戴安娜像保镖似的围住乔丹,把他弄出百家乐圈外。卡里从绿毯赌桌上拿起那张黄色锯齿形支票,把它塞进乔丹的左胸口袋,然后拉上拉链确保它的安全。乔丹快活地大笑着,他看了看表,凌晨四点,这一晚就快结束了。“我们去喝杯咖啡吃早饭吧。”他带他们去了有黄色坐垫长凳的咖啡馆。

    大家落了座,卡里说:“好吧,他有将近四十万美金,我们得把他从这里弄出去。”

    “乔迪,你得离开维加斯,你有钱了,想做什么都可以。”乔丹看到梅林正认真地盯着自己。该死,这越来越烦人了。

    戴安娜碰了碰他的手臂,说:“别再赌了,求你了。”她的双眸泪花晶莹。突然,乔丹意识到,他们的反应就好像自己逃脱了或被赦免不用被流放似的。他能感觉到他们为他高兴,为了报答这个,他说:“现在,让我给你们投资,你也是,戴安娜,每人两万。”

    他们都有点惊呆了。然后梅林说:“你上了离开维加斯的飞机后,我才能接受那笔钱。”

    戴安娜说:“就是这样,你得上飞机,你得离开这里,对吗,卡里?”

    卡里没他们那么积极。现在拿到两万块,然后再把他塞进飞机又有什么错呢?赌博已经结束了,他们不可能触他霉头。但卡里感到愧疚,没法直言自己的想法。他知道这很可能会是他一生中最后一个浪漫的姿态,表现出真正的友谊,就像那两个混球梅林和戴安娜一样。他们不知道乔丹是疯子吗?他完全可能从他们身边溜走,然后输掉所有财富。

    卡里说:“听着,我们不能让他靠近赌桌,我们得守卫他,绑住他,直到明天去洛杉矶的飞机起飞。”

    乔丹摇摇头:“我不去洛杉矶,必须得是更远的地方,世界上其他地方。”他对他们微笑,“我从没离开过美国。”

    “我们需要一张地图。”戴安娜说,“我去喊领班,他能给我们弄张世界地图来。领班能做到任何事。”她拿起长凳边缘的电话打起来。领班曾只用了十分钟就找到人帮她堕胎。

    桌子开始被一盘盘食物堆满:鸡蛋、培根、薄饼和小块的早餐牛排。卡里点菜时像个十足的王子。

    当他们开始吃饭时,梅林说:“你会把支票寄给你的孩子们吗?”他没有看乔丹,而乔丹则静静地打量着他,然后耸肩。他真的没想过这一点,不知为什么,他因为梅林问了这个问题很生气,但也就一会儿。

    “为什么要把钱给他的孩子们?”卡里说,“他把他们照顾得不错,再下面你就要说他应该把支票寄给他老婆了。”他大笑着,好像这根本毫无可能。乔丹又有些生气,他让他们留下了对他妻子的错误印象,她可是个好女人。

    戴安娜点燃一支烟,喝着咖啡,脸上带着种深思的笑。有那么一刻,她的手擦过乔丹的袖子,表示某种认同或理解,就像他也是个女人,她让自己跟他结盟。领班亲自拿过来一本地图集,乔丹从一个口袋里拿出一张百元美钞递给他。在勃然大怒的卡里说出任何话之前,领班逃走了。戴安娜开始展开地图集。

    梅林那孩子还是盯着乔丹。“那感觉如何?”他问。

    “好极了。”乔丹说,他微笑着,为他们的热情感到好笑。

    卡里说:“你只要靠近骰子桌,我们就会爬到你身上压住你,不开玩笑。”他的手猛拍桌面,“不许再赌了。”

    戴安娜把地图展开,铺在桌上,盖住那些食物吃了一半、堆得乱糟糟的碟子。卡里开腔时,大家都吃了一惊:“我知道在葡萄牙有一个镇子,梅塞达斯。”他们很惊讶,不知为何,他们从未想象过他住在除了维加斯之外的任何地方,现在,他突然知道一个葡萄牙镇子。

    “是啊,梅塞达斯,”卡里说,“温暖宜人,超美的海滩,有个五十美元上限的小赌场,那个赌场每晚只开六个小时。你可以像阔佬一样赌,却不会伤你一根毫毛。这个听上去怎么样,乔丹,梅塞达斯怎么样?”

    “好。”乔丹说。

    戴安娜开始盘算行程:“从洛杉矶穿过北极去伦敦,然后从伦敦飞去里斯本,我猜之后你得开车去梅塞达斯。”

    “不,”卡里说,“有飞机去那附近的某个大城市,我忘了是哪一个。另外,得确保他在伦敦只待一会儿,他们的赌博俱乐部杀人不眨眼。”

    乔丹说:“我得去睡一下。”

    卡里看向他:“上帝,是啊,你看着像一坨屎,去你的房间睡一觉。我们会安排好一切,飞机起飞前,我们会叫醒你。别试着下来回到赌场里。我和那孩子会站在门口守着的。”

    戴安娜说:“乔丹,你得给我一些钱买机票。”乔丹从口袋里拿出一大沓百元大钞放到桌上。戴安娜小心地从中数了三十张。

    “全程都坐头等舱也花不了三千美金,对吗?”她问,卡里摇头。

    “最多两千块,”卡里说,“再帮他订好酒店。”他把剩下的钞票从桌上拿起来,塞回乔丹的口袋。

    乔丹站起身,最后一次尝试:“我能现在给你们钱吗?”

    梅林飞快地说:“不,那会触霉头,直到你上飞机。”乔丹看到梅林脸上的怜悯和欢欣。然后梅林说:“去睡一觉,我们叫醒你后会帮你打包行李。”

    “好。”乔丹答应着离开咖啡馆,走进通向他房间的走廊。他知道卡里和梅林跟着他一直到走廊口,确保他没有停下来去赌博。他隐约记得戴安娜跟他吻别,连卡里都充满喜爱地握了握他的肩膀。谁能想到卡里这样的人竟会去过葡萄牙呢!

    乔丹走进自己的房间后,把门锁了两道,又把链锁挂上。现在,他绝对安全了。他坐在床沿,突然,他勃然大怒,开始头疼,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着。

    他们哪来的胆子对他充满喜爱?哪来的胆子怜悯他?他们没有理由——完全没有。他从未抱怨过,也从未寻求过他们的喜爱,他从未鼓励他们对他产生任何爱意。这让他觉得恶心。

    他向后摊靠在枕头上,累得连脱衣服都做不到。那件夹克被筹码和钞票塞得鼓鼓的,很不舒服,他挣扎着脱掉它,让它跌到铺着地毯的地上。他闭上双眼,想着自己立即就能睡着,但又一次,那神秘的恐慌电流般击过他的全身,逼着他坐起来。他无法控制自己双腿和双臂的猛烈颤抖。

    房间的黑暗开始逐渐掺着黎明的细小幽灵,乔丹想着他也许该打电话给他妻子,告诉她自己赢来的财富。但他清楚自己不能这么做,也不能告诉自己的孩子或是任何一个老友。在这个夜晚的最后一层灰暗时刻,他不愿向世上任何一个人炫耀自己的好运,世上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够分享他赢得如此巨额财富的快乐。

    他从床上起身,开始整理行李。他很富有,必须去梅塞达斯。他开始啜泣,一种席卷一切的悲痛和愤怒淹没了其他情绪。他看到那支枪躺在行李箱里,然后,他的头脑变得迷惑。过去十六小时所有的赌博都在他脑海中翻滚,骰子闪着赢的点数、21点桌上赢钱的手、长方形百家乐桌上散落着翻开后死去的纸牌苍白的脸。笼罩着这些牌的阴影是一个荷官,打着黑色领带,穿着闪亮的白衬衣,举起手掌轻柔地说:“发一张牌给闲家。”

    乔丹流畅而迅捷地把枪捞进右手,头脑冰冷而清晰,然后,就像他在百家乐桌上发出那24把连赢一样,他确定而飞快地把枪口顶住自己脖子柔和的曲线扣动扳机。在那永恒的一秒中,他感到终于从恐慌中甜蜜释放。他意识中最后一个想法是,他永远也不会去梅塞达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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