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权的老虎,不过一个病猫;有权的老鼠,顶得上一只狮子。当权力因素加进来之后,一切都失去了重量。
上回讲到高俅这个泼皮破落户,因为品行不端,东京普通百姓人家不容,董将仕不留,小苏学士推托。但是,奇怪的是,到了驸马那里,就高高兴兴地留了,到了端王那里,竟然主动要了。这一段叙述大有深意啊,深在哪里?深在它向我们展示了,像高俅这样的民间垃圾,越往上层社会走,越受待见,越往上层社会走,人们对他的态度也逐渐从暧昧转为明目张胆的赏识。
然而,高俅的红运还没有到头。还有更多的好事在等着他。
两个月不到,哲宗皇帝驾崩,无有太子,文武百官商议,册立端王为天子,这就是宋徽宗。现在,高俅的帮主成了皇帝,成了国家的领袖,朕即国家,国家即朕,我们又要祝贺高俅:他终于找到国了。
前面说过,这赵佶皇帝有一大爱好,谁能陪他玩,陪他消磨时光,他就让谁做大官,他以前踢球打弹,品竹调丝,吹弹歌舞,玩琴玩棋玩书画,现在开始玩国玩家玩人民。
徽宗皇帝登上宝座不到半年,就抬举高俅做到殿帅府太尉。这太尉一职,有两种观点,一种说相当于首都卫戍区司令,一种说相当于国防部长。但不管怎么说,实事是一个人见人嫌的泼皮破落户,摇身一变,成了执掌国家军事大权的大物,成了人五人六的上层人物。
但这徽宗皇帝是宋代的无厘头,特别会搞笑:这高俅,你让他做个大宋国足球协会主席多好啊!却偏要他当国防部长。他能保家卫国吗?我看他这个国防部长,应该把防字改为妨碍的“妨”,他是在毁我长城啊。
他是怎么毁我长城的呢?
足球运动健将高俅一当上国防部长,就要杀武艺高强的王进王教头。王进算是明白人,当机立断,带着母亲出逃边关。王进是《水浒》中一个很有意思的人物,是一个突然而来又突然而去,并且自从与史进分别,一去即杳然不见的人物。《水浒》把他写成一个忠臣孝子的形象。所以,金圣叹说,“高俅来,而王进去。王进去,而一百八人来。”这就直接揭示出了,一百八人与高俅的关系。
高俅上任后迫害的第二人,便是又一位八十万禁军教头林冲。迫害王进,是因为王进的父亲曾经把他一棒打翻,他要官报私仇。而迫害林冲,又为了什么呢?
高俅迫害林冲,其原因更是令人发指:他的养子高衙内看中了林冲的老婆。
说起他这个养子高衙内,倒也是好笑:原来却是他的叔叔的儿子,也就是他的叔伯弟兄。因为自己没有亲儿子,就把这叔伯弟兄收做干儿子,辈分乱了。这当然是《水浒》作者的杜撰,故意把这小人写得毫无伦理。其实,历史上的高俅是有自己的儿子的,据《宋会要辑稿》卷79记载,高俅至少有三个儿子:高尧康,高尧辅和高柄,并且都因为老子权势而做了大官,就是没有什么干儿子。所以,我们说,《水浒》中的人物,在宋代,有不少都是实有其人,但其事往往是出于虚构。
《水浒》是一部英雄传奇小说,与不一样,是历史演义,七分史实,三分虚构,史实占了重头,并且必须基本符合事实。所以,要讲必讲历史,而《水浒》则仅仅借了历史上一些人物的名头和大致事迹,主要都是作者凭空设想结撰出来的。就大的背景言,当然是反映了那个时代,但就具体人物、事件而言,则可以也应该完全抛开历史不论。
这个由叔伯兄弟改造成的干儿子,高俅竟然特别爱惜他,这小子也仗着这个叔伯大哥兼养父的势要,在东京专一淫垢人家妻女,京师人谁敢与他争执?给他取了个名字叫“花花太岁”。
“衙内”这一词,原来是唐朝禁卫官的简称。这类负责保卫皇宫的禁卫官一般由贵族子弟担任,所谓自己人,信得过。也因此,后来就把有权有势的高官子弟叫做衙内,而古代高官子弟品行优良者不多,衙内一词就带有很大的贬义色彩,逐渐成为文学作品中的反面形象。我们举几个元杂剧中的衙内出场时的自我介绍看一看:关汉卿《望江亭》第二折:花花太岁为第一,浪子丧门世无对。普天无处不闻名,则是我权豪势宦杨衙内。
高文蔚《燕青博鱼》:花花太岁我为最,浪子丧门世无对。满城百姓尽闻知,唤做有权有势杨衙内。
武汉臣《生金阁》第一折:花花太岁为第一,浪子丧门世无对。闻着名儿脑也疼,只我有权有势庞衙内。
你看,这些衙内,其最大社会功能,就是让别人“丧门”,让别人家破人亡。这儿说的是杨衙内,庞衙内,却也就是高衙内。京剧《艳阳楼》中有一个高登,可能就是高衙内的原型。高登出场也有四句自我介绍:我父在朝为首相,亚赛东京小宋王。人来带马会场上,顺者昌来逆者亡。
李少春《野猪林》第一回,高世德高衙内自我介绍:我父权威似首相,威风凛凛在朝堂。人来带马会场上,顺者昌来逆者亡!
一个小衙内就能让人顺者昌来逆者亡。顺者昌,逆者亡,是权力的基本特征,在这样情形之下,逆者亡了,剩下的自然都是顺民。所以,鲁迅先生曾说:中国古代的封建社会培养的是奴才,是顺民,是看客。甚至当我们亡国之后,我们留给占领者的,除了子女玉帛,还有听话的顺民,让他们统治起来很顺心。
有一天,这花花太岁在酸枣门外岳庙里,见到了来上香的林冲娘子并其使女锦儿,他那惯常色迷迷的小眼就直了。按他一贯的做事风格,是,有条件要上,没有条件创造条件也要上,更何况此时这小娘子身边只有一个丫鬟,天赐其便,他二话不说便上来调戏,纠缠着不放,一定要拉林冲娘子上楼去。这小子是个畜生,做事是直奔主题,连情调也不讲。
一边是太尉衙内,一边是两个弱女子。衙内身边一帮帮闲的流氓,弱女子身边只有一个使女。岳庙前当然有不少人,但有谁敢于出面制止?看来,林冲娘子今日在劫难逃。
但是,就是这个不起眼的小姑娘锦儿在高衙内及其帮闲们的眼皮底下溜走了。其时林冲刚刚在邻近的相国寺菜园里结识鲁智深,二人一见如故,当即结交为兄弟,正在饮酒。锦儿慌忙来报知林冲,林冲撇下鲁智深,慌忙赶到岳庙,远远的就看见一个男人的背,正拦住他的老婆纠缠,一定要拉她上楼。林冲怒火万丈,从背后扳过那人,大喝一声:“调戏良人妻子当得何罪?”我们知道,中国古代特重男女大防,调戏有夫之妇,是大罪,所以林冲大喝此一声时,是义正辞严的,是有所依仗的,他依仗的,就是法律,就是法律背后更强大的中国传统道德。
与中的英雄故事出现大约同时,中国历史上出现了为善行及恶行记分的表格。其中特别注意的就是性行为。高罗佩《中国古代房内考》认为,这是因为蒙古军队驻扎在内地,内地汉人注重保护自己女眷的原因。所以,这类表格出现于元代,以后由明代学者编成,共有两种功过格。第一种也是最为详细的功过格是《十戒功过录》。其中讲到奸淫良家妇女,计为500过。第二种功过格是《警世功过格》,对此更为严苛:“败一良家妇女节”,记为1000过,“千过”是什么概念呢?就是死罪!
所以,林冲绝对拥有道德和法律的强大支持!他可以狠狠地教训这个竟然在光天化日之下调戏自己老婆的恶棍!
但是当他准备下拳打时,却先自手软了——因为他认出了这人乃是高衙内。是他顶头上司的养子。反而是高衙内对他大喝一声:林冲!干你甚事,你来多管!
在大街上公然调戏妇女,还气焰嚣张,他凭借的是什么呢?
林冲凭借的是道德与法律,不用说是他自己的老婆,即使是他不认识的人,他也有权力对高衙内的行为予以制止。
但高衙内气势汹汹质问林冲,也有他的凭借。他的凭借就是他那大堂兄兼养父高俅的权势。
所以,这一场冲突非常有寓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