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根本就是世道的荒凉,人心的寒冷,道义的苍白!
上回我们讲到,林冲在樊楼内和陆谦喝酒,下来小解后正要上去继续喝,却碰到急匆匆找来的家里的使女锦儿。锦儿告诉他,娘子被一个人骗到陆谦家里,高衙内等在那里,把娘子关在房里。林冲听完,三步并作两步,赶到陆谦家,果然听到关紧的房门内他的娘子正和高衙内争执。
林冲立在楼梯上,叫道:“大嫂开门!”那妇人听得是丈夫声音,只顾来开门。高衙内吃了一惊,推开窗子跳墙跑了。
林冲上得楼上,寻不见高衙内,问娘子道:“不曾被这厮点污了?”
娘子道:“不曾。”
林冲把陆虞候家打得粉碎,将娘子下楼;出得门外看时,邻舍两边都闭了门。女使锦儿接着,三个人一处归家去了。
这一段叙述里,有些细节颇值得我们推敲。首先当然是林冲的行为,听到自己的娘子被人关在房里调戏,是个男人都会怒发冲冠,不顾一切打将入去,更何况是林冲这样的豹子头,他此时却能笃定地站立在楼梯上,叫老婆来开门,而不是打烂门自己闯进去,显得太文明了吧。如果把他此时文明的举止和接下来他把陆虞候家打得粉碎的行为放在一起看,就更令人疑窦丛生:他为什么接下来把房间一切打得粉碎以泄愤,偏偏在仇人尚在时,不一脚踹开门冲进去痛揍他一顿?
反过来看,既然他耳听老婆被人在房间调戏,他尚能如此克制,如此文明,要开门才进去,进去后却又砸门,如此矛盾的行为,背后的心理是什么?
其实,作者这样的描写是非常符合人物的性格逻辑的。林冲既然在第一次见到高衙内拦路调戏他的老婆时,本待要打,一见是衙内,是他顶头上司的养子,马上手就软了,那么,这次他明知是高衙内在楼上调戏他的妻子,他能踢开楼门,上去把他痛打一顿吗?
既然不能把他痛打一顿,如果他砸开了门,冲了进去,面对高衙内,他怎么办?我们记得第一次高衙内在岳庙前调戏他的妻子,他高举拳头,却不敢打,只好拿眼睛瞅着高衙内。他这次不能打烂门然后进去拿眼睛再瞅对方吧?
所以,既不能痛打一顿,就不能冲进去。既不能冲进去,他就只好“立”在楼梯上,大喊妻子开门。
林冲大喊妻子开门,明显地是给高衙内时间,让他逃走,免得两人撞上,打又不是,不打又不是。显然,林冲怕高俅的权势,而衙内在这样的特定情形下,也怕林冲的拳头,这叫麻秸打狼——两怕。于是,二者共同演出了这出戏,配合得还很默契,蒙住了多少读者的眼睛。
不过这出戏还没演完。为了让林冲的形象更像丈夫一些,作者又安排他在得知自己的娘子不曾被玷污的时候,又把陆虞候家打得粉碎。
不打衙内,是怕高俅;在这个色狼面前,林冲的拳头就像徒有其形的麻秸。
那他为什么要打碎陆虞候的家呢?
打碎陆虞候家,那是因为:一则是他不怕陆虞候;二则是他极恨这个欺骗朋友的败类;三则也是为了自己的面子。这第三点是最重要的原因。
你想,自己被骗了,自己的老婆被衙内诱骗到陆虞候家欲行奸淫,又不敢打衙内,若再不把陆虞候家打碎,还像个男人吗?旁人会怎么看自己?还像个丈夫吗?自己的老婆在旁怕也看不懂了。
林冲能忍衙内之气,不能忍众人的眼光,他若不甘心做一个缩头乌龟,不甘心被人看作是一个缩头乌龟,他必在放过衙内之后,打碎陆虞候家,以此向别人表明,自己是一条有血性的汉子。
在很多人看来,面子是最重要的,里子倒次之。林冲也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