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坐下,洪教头问道:“大官人何故厚礼管待配军?”
柴进已说是禁军教头,洪教头偏说是配军。这是故意挑衅侮辱林冲。
还不仅是挑衅侮辱林冲,也是给柴进难看,当着主人面,侮辱主人的客人,就是藐视主人。
为了林冲的面子,也为了自己的面子,柴进只好再示意他,并再次提醒林冲是禁军教头。
柴进道:“这位非比其他的,乃是八十万禁军教头师父,如何轻慢!”
洪教头道:“大官人只因好习枪棒,往往流配军人都来倚草附木,皆道我是枪棒教头,来投庄上诱得些酒食钱米。大官人如何忒认真?”
小人往往能洞察世道人心,往往能说破人间冷暖。洪教头的这番话还真是有道理。有人沽名钓誉来养士,就一定有人依草附木来投奔,战国时代的孟尝君,门下就来了不少鸡鸣狗盗之徒。林冲当然是货真价实的豪杰,但洪教头说林冲来诱些酒食钱米,这想法林冲倒是有的。因为部分地说中了林冲的心事,林冲听了,并不做声。而他的不反击,反而让柴进愈加要保护他。
柴进便道:“凡人不可易相,休小觑他。”
柴进越要保护林冲,洪教头便越要羞辱林冲。听到柴进说“休小觑他,”洪教头便跳起身来,道:“我不信他!他敢和我使一棒看,我便道他是真教头!”
他忘了,林冲想到柴进庄上诱些酒食钱米是对的,但是林冲的枪棒教头的身份却也是真的。他怎么敢这样贸然地向这样一个高手挑战?
柴进大笑道:“也好,也好。林武师,你心下如何?”
金圣叹批道:“恼极之后,反成大笑。”柴进确实气坏了。
林冲道:“小人却是不敢。”
还是一副敌进我退、忍让谦恭的姿态。这是林冲的性格,也是林冲的修养。客观地说,林冲在梁山好汉里,是最有修养的一个,是最懂得尊重人、最愿意理解人也最能理解人的一个。
林冲为什么不敢?
林冲不敢,不是怕打不过他,恰恰是怕打得过他。
林冲不敢,是一旦动手开打,他就处在两难境地:第一,不能打翻对方。林冲是多么心细如发的人?他想这洪教头是柴进的师父,打翻了他,柴进面子上不好看。第二,又不能主动输给对方。输给了对方,不就恰好证明了对方此前对他的所有侮辱藐视都是对的了吗?同时,对方对他的侮辱将变本加厉。更重要的是,也输了柴进的面子。
洪教头把林冲逼到了进退两难的境地。
更糟糕的是,洪教头也把柴进装进了套子:林冲打翻了洪教头,就是打翻了他的师父,他没面子。
林冲输给了洪教头,洪教头就会更加放肆,就证明了洪教头的正确和柴进的错误,他更没面子。
但是,当林冲在两难之时,洪教头偏从另外的角度来猜度林冲的心思。
洪教头心中想道:“那人必是不会,心中先怯了。”
因此,越要来惹林冲使棒。这是典型的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而被洪教头装进套子中的柴进,已经无法保持中立。
因为,柴进如果中立,林冲无论是输是赢,他都难看。
他要从套子中出来,必须解开一头,也就是说,在林冲和洪教头之间,他必须放弃一个。
这是洪教头逼的。
洪教头的目的当然是让柴进放弃林冲。
但是,柴进做出了相反的选择。
吃了五七杯酒,月亮上来,厅堂里面,如同白日。就这几句,多有诗意?月色之下,山村院落,一群人喝酒,还要比武。真是令人神往。
但是,这在场的三个主角,却毫无诗意:各人都有一肚皮的气,一肚皮的算盘。
柴进突然起身道:“二位教头,较量一棒。”
柴进一来要看林冲本事,二者要林冲赢他,灭那厮嘴。这半天,他已经被洪教头气得肝疼。
柴进已经出了套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