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一月份以来,不断有大批士兵从海路登陆到堺市海岸。在堺市海港,这些士兵如同捕捞旺季的鱼儿一样,随处可见。
这些士兵来自四国地区,被称作“阿波三好党”,是以去年被逐出京都的十河一族为中心而建立起来的。当京都被攻陷之时,十河存保带着患病的足利义荣逃到了阿波,现在他正是这支军队的总指挥。
随后,阿波三好党以南之庄的南宗寺为大本营,将市衙门作为自己的军政所,到处张贴告示以表明自己的政治主张。其大概内容为:
听闻信长入京,拥立伪将军,以欺瞒天下百姓。我等怎可坐看其暴虐专权而不闻不问。
唯求早日攻入京城,将乱贼赶出天子脚下,上以安天皇之心,下以抚四民之忧,此项重任舍我其谁!
堺市海港为连接本邦与海外之唯一贸易要地,大唐及西洋船只多由此登陆。如今时局动荡,各地商船不得不暂停来往,此亦对国家发展之大不利也。
自古以来,此地即为松永弹正大人之领地,领民自当齐心协力阻击侵略,要做到寸土不让、誓死卫国!
违此誓者,定斩不饶!
一时间,信长大军即将杀到的流言在各地四起,这座港口城市变得愈发混乱。
南、北堺市的百姓,无论男女老少纷纷逃往根来、粉河、桢尾等地投亲靠友。
自大内氏时代起,堺市就作为日本与南洋、中国、琉球的主要贸易港口而发展起来,其经济水平远远超过日本的任何一座都会。堺市城区里豪宅林立,到处都洋溢着京都及各国难以见到的异域文化,是一座多姿多彩、生机勃勃的城市。
对于这座经济繁荣的城市而言,最怕的莫过于战争了。随着城里的老弱妇孺相继逃出城避难,城里的富商们也开始将财产转移出城。
然而,阿波三好党等“倒信长军”向富商们征收了大笔“军税”,所以城里的黄金已经没有多少了。所谓的“财产”,其大部分都是各种贸易商品和家具,以及富商们秘藏的独一无二的茶具和古玩。
当这阵骚动过后,城里的风景陡然一变。街上几乎见不到年轻女子,而且在远离市中心的北之庄一带,整天都有士兵在挖壕沟。
道路与道路之间竖起了栅栏,有的地方还建起了塔楼。整座城市都进入了高度战备状态。往常以多沐异域海风、领先潮流、长于社交、生活精致、颇具文化品位而自居的堺市百姓突然遭此巨变,一下子就萎靡不振了。
“今后可怎么办啊?”
大部分人都是一脸的垂头丧气,仿佛刚被暴风袭击过一样。
自古以来,堺市百姓就具有一种强烈的自豪感和权威性。在这个以武力立于世的时代,黄金具有统治一切的力量,因此堺市的经济地位是极具优越性的。
就连日渐衰微的室町幕府也曾多次从堺市挪借资金,作为交换条件,这里实行的都是特殊的税务及政务制度。不知不觉间,堺市渐渐发展成为具有独立自治权的港口城市。
在港口的海岸上,到处仓库林立。拥有这些仓库的富商被称作“仓库主”,他们组成了堺市里屈指可数的巨贾集团。其中,这些富商再推举十个人组成十人组,负责处理公事诉讼及允许范围内的一切事务。
千宗易就是其中的一位仓库主。
他年近五十,正是精力旺盛的年纪。当十人组中的能登屋、胭脂屋这些元老遇到棘手的问题时,都会请宗易帮忙处理。
尽管这片自治区的面积不大,但宗易在这里无疑有着举足轻重的影响力。
大家都非常尊敬这位头脑精明的商人,之前饱受诟病的十人组制度也渐渐由宗易一人取而代之了。
有人评价宗易:“天生就是从政的材料。”
他不仅是个商人,更像一位政治家。当宗易听到别人对他的评价时,只是笑着说:“我只是图一时好玩罢了。”
而且,他曾对周围人如此评价自己:“世上再没有人比我更适应于这个时代。有人说我性格温厚,易于相处。我也不清楚自己为何能对此乱世毫无反抗之心,想来也觉得十分可怕呀!父亲千与兵卫早就看透了我的性格,因此从少年时就称我为‘仓库的与四郎’,并把我送到武野绍鸥大人那里学习茶道等事。当我的禅学老师——大德寺的笑岭大师得知我学习茶道后非常高兴,并劝我要一直坚持下去。笑岭大师曾对双亲说:‘如果他不学茶道,家里也不过再多个商人而已。一个人心中若满是贪欲,最终会在乱世中横尸街头。所谓的面相之学并不可靠,最终决定人们命运的就是性格。要让宗易像那些茶匙、茶碗的守护神一样,虔诚地学习茶道。当他眼望炉火燃烧之时,心中的贪欲、妄念也会随之化为灰烬,唯有如此他方可平安过完一生。’从那之后,我就再也离不开茶事,由此你们也能想见我是多么愚昧之人。”
尽管宗易说自己愚昧,但其他人却不这样认为。他们觉得宗易仿佛就是一口深井,蕴藏着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智慧。
这一天,宗易正在北之庄的城边一带闲逛。
如今的堺市已被浓重的战争气氛所笼罩,就连白天也极少看到行人。此时,宗易的脸色却如同春日暖阳般光彩熠熠,衣着打扮也与平常一样。
“喂!那边儿的商人,你不是仓库主宗易吗?你等一下!”一名负责监工的武士跑过来,拦在了宗易面前。“马上就要打仗了,你怎么还到处东游西逛?竟然还敢来参观我们挖的战壕!”武士很生气,不问青红皂白地责问道。眼前这位一身便装的先生,很难接受对方的蛮横态度。
宗易没说话,盯着对方看了一会儿才说道:“你们在这儿到底干什么呢?”
“什么!你不知道吗?你看不见吗?为了对抗织田军,我们在挖壕沟、建塔楼。就连百姓都被征作苦工呢!”
“我是个不擅长刀枪的普通百姓,如今被推选为堺市的政务负责人。如果我不能设法保障堺市的完整及百姓安全,就有负于众人对我的信赖。为此我日夜辗转难安。”
“你们这些人就会耍嘴皮子!你在这儿瞎溜达,要干什么?为什么不指挥老百姓帮忙挖壕沟、运送军粮?”
“这些都不是我的分内之事。我正在寻找我应该做的事。”
“净胡扯!没等你找着事,敌人就杀来了!现在哪还有工夫瞎溜达!”
“不是。我想找一枝适于插在瓶中的花,然后带回家。”
“插花?……你说插花?”
“为了摆放在茶室中。最近,我打算邀请负责政务的大人来家中做客,其间想以一枝花、一杯茶款待贵客,共叙情谊。因此,我各处寻找此花,没想到竟信步走到了这里。”
“你们竟然还有心情赏花品茶?喂!你精神没问题吧?”
简直是岂有此理!武士心想,一边斜眼瞪着宗易。宗易澄清了自己的动机,并不在乎对方的讽刺。
“喂!你们过来一下!”武士一脸怒容,回头朝战壕里的同僚们喊了一声。
同时,他紧挨着宗易站着,以防对方逃跑。
“什么事?”
“怎么回事?”武士们聚集过来询问道。于是,那名武士把宗易的话添枝加叶地学了一遍。
“他就是十人组的仓库主宗易吗?”武士们都瞪着眼睛,从头到脚打量着宗易。
“这家伙说话如此不着边际,简直就是一个可恶的负责人!”“他冷眼旁观我们的战备工作,醉心茶道而不顾战事紧急,说不准他就是织田军的内奸。”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地咒骂着。突然,不知谁喊了一句:“把他杀掉!”
“不!应该把他带到指挥所仔细审问。如果他确实暗通织田军,就立即处斩。”
大家都同意这么做,于是武士们押着宗易,朝指挥所走去。
此时,宗易显得很从容,并不为自己所说的话而后悔。事已至此,多说无益。宗易觉得自己已被这些嗜血武士的亢奋情绪所包围。看来,这些人是误解了自己赏花品茶的初衷。
在距离市郊不远处,有一座古刹,正是十河存保的指挥所。指挥所周围埋伏着很多手持利器的武士。此时,宗易被武士们押进了把守森严的寺门。
缺少女人和孩子的堺市陷入一片死寂,腾腾杀气在空气中酝酿着。灿烂的阳光照耀在城区的街道上,所有店铺都关门停业,只有阵阵阴风偶尔从街中穿过。
和服店关了门,酒馆也上了锁,站在街上根本听不到商家的吆喝声。
让人颇感意外的是,南之庄街口的一间店铺仍在营业。只见一个低矮的房檐下,悬着一块古色古香的招牌,上面写着:“刀鞘工匠,宗佑。”
原来这里是一间漆器店。这间面街的店铺同时也是作坊,他们以制作漆器刀鞘为主,同时也兼做茶器、家具等。很多堺市人都说店主是一个有趣而与众不同的人。他的确非常与众不同。
战争在即,一旦织田军打进来,往日繁华的堺市立时会变成一座坟场。然而,这间漆器店的老板却像往常一样守着漆料桶,静静地坐在这间阴暗的小屋里。
有人说这个老板的年纪约为五十岁,可他究竟是年长一些,还是年轻一些,却没人能说清楚。他与别人谈话时显得俊朗飘逸,简直就是一个活力四射的年轻人,而且他尤其喜欢谈论女人。可看他的长相,是牙也掉了、背也驼了,浑身瘦骨嶙峋,脸上还经常拖着鼻涕。这个懒散、邋遢的老头有时连漆料、砥石、漆碗都分不清楚。
招牌上写着刀鞘工匠宗佑。其实,“宗佑”是他为附庸风雅而起的道号,平时根本没人这样称呼他。
有些人评价他风流倜傥,十分可爱。对于风月之事,他显得格外有自信。
他经常说:“你们这些俗人根本不懂何为风流之道。”
同时,他的另一项颇为自信的本事就是“香道”。据说,他曾跟随香道大师志野宗心学习过。另外,他还曾跟随已故的茶道大师武野绍鸥学习过几年茶道。堺市有名的鱼货批发商,即十人组的千宗易就是他的同门。
不过,他在茶道或香道方面的技艺,并不为世人所认可。人们所称道的还是他的看家手艺——漆器,尤其是他制作的漆器刀鞘,简直是堪称一绝。
他所制作的刀鞘,十分顺滑、易于抽刀,因此被称作“利鞘”并受到人们的喜爱。不知不觉间,“利鞘”竟成了他的代名词,现在几乎没人称呼他为“杉本新左卫门大人”或“杉本宗佑先生”。
人们都称呼他为“漆器匠曾吕利”或“曾吕利师傅”。
有人说他生于泉州的大鸟郡,还有人说他生于三河,不管怎样他已经在堺市居住了很长时间。
他在经营漆器店之前,就已经居住在这里了。如果他没出现在店铺,肯定是躲到那间老旧的小屋里消遣去了。新左卫门觉得世间最惬意之事不过一只茶壶伴一杯香茗。因为他并无妻子儿女,平时的消遣就是品茶。
此时,新左卫门正孤零零地坐在小屋里休息。
从房梁的鼠洞里,不时传来老鼠窜来窜去的声音。家里的女佣和徒弟们都跑到粉河避难去了,这里只剩下了他和老鼠做伴。
“该死!”
新左卫门瞪着房梁上那些肆无忌惮的家伙,气不打一处来。只见他精心准备的茶巾、茶杯都落上了些许灰尘。没办法,他只得站起身重新洗干净。
水缸旁响起了冲水声。新左卫门手拿茶杯,从厨房的窗口探出头,朝街上喊了一声:
“道安先生、道安先生,你要去哪儿呀?过来坐一会儿吧!”
那个正从破墙外走过的人听到喊声,停住脚答道:
“是曾吕利先生啊!你怎么不去乡下避难,还待在家里啊?”
“即便逃走也无济于事啊!我这儿还有活要干。”
“要是城里打起来了,你怎么办啊?”
“我会躲在屋里……也只有这么办了。喂,过来陪我说会儿话吧!外面的木门一推就开了。”
“我正好渴了,进屋讨杯水喝。”
于是,道安走进了这座不足三十坪的院子。
乍看之下,年纪尚轻的道安竟已是跛足。他是千宗易的长子,自然有几分名门公子的派头,出于身体的原因,他也显得格外固执和傲慢。
不过,他和新左卫门却非常要好。每当和新左卫门在一起的时候,他从来不会故意找茬或闹别扭。
“哎呀!累死我了!”
道安一坐下,新左卫门立即献上茶。他像疼爱儿子一样,疼爱这个跛足的年轻人。
“您今天怎么这样清闲呢?给我一杯白开水就行!”
“什么事这样匆忙呀?你家的店铺不是已经关门歇业了吗?”
“一言难尽啊!不是店里的事,对了,曾吕利先生,您看到没有?”
“谁呀?”
“我父亲啊!”
“你说宗易大人吗?”
“是的。”
“没看到呀!我一直坐在店里,只看到一些身穿盔甲的武士和押粮运草的士兵。”
“父亲到底去哪儿了?……我到处找也没找到。”
“是不是去天王寺的宗久先生那儿了,或是找油屋聊天去了。”
“不会,这些人今晚都要来我家做客。父亲是从茶室后院离开的,也没说去哪儿,现在仍不见回来。”
“是不是他今晚有什么特殊安排呢?”
“我父亲和您一样,从不按常理出牌。他说要招待十人组的成员,一起品茶。”
“哎呀呀!我也想参加哟!他为什么不邀请我呢?”
“您还有心品茶?如今战火即将蔓延到堺市,每个人都是惶惶不可终日。父亲此时邀请人家来品茶,无异于给别人添麻烦嘛!”
“可是,最重要的主人竟然不见了。”
“因此我才如此着急呀!眼看太阳就要下山了。”
道安手捧新左卫门递来的茶杯,眼望黄昏发呆。
“堺市的将来如此让人担忧,可父亲还有您——曾吕利先生,为何不去逃难呢?”
“我们怎么能丢下工作,只顾逃命呢?”
“战火即将燃起!那是战争啊!”
“我知道。可我这儿还有很多箱子、罐子没上漆呢!”
“一旦战争打起来,整座城市都难以保全,何况那些东西。”
“不过,这总要好过去乡下坐吃山空啊!”
“无论是茶事还是漆器,现在根本不会有人问津。”
“不管有没有客人,守在店里工作就是我们的天职。万事万物都是自然循环、此消彼长的,说不定哪一天就会有客人主动登门哟!”
“哈哈哈!”
道安不觉大笑起来,可一想到父亲,他又立刻收敛了笑容。
“这样可不行。”说着,他把茶杯还给新左卫门。
新左卫门看着道安忧心忡忡的样子,说道:“你为何如此急于找到宗易先生呢?”
“我刚才不是已经说了。在如此躁动不安之时,父亲说要将十人组的成员邀至家里品茶,可是他信步离开后院之后,就再也没回来,眼看都已到黄昏了。我们担心他出了意外,已分别派人去寻找了。”
“还没到流弹乱飞的时节,放心!他死不了。”
“您别竟说风凉话,现在可不是开玩笑的时候。”
“人们总习惯把事情往坏处想,而结果往往无碍。”
这时,墙外晃过一个人影,那是一个身着和服的年轻女子,原来是道安刚过门的妻子。
“丈夫,丈夫!”她小声呼唤着。
这个新媳妇对一切还很陌生,她站在墙外看到丈夫与新左卫门谈话,自知不便进去,只得喊丈夫出来。
“我们终于知道父亲大人在哪儿了。请您赶快回家,大家都等着呢!”
道安回头说道:“哦!是你呀!什么?你说知道父亲在哪儿!……他已经回家了吗?”
“不,他还没有回去……”那女子的声音中透出一丝忧虑,随后她回头看了看路口,招手把店里那些寻找道安的伙计叫过来。
道安急匆匆地说:“曾吕利先生,我要告辞了。我劝您还是尽早把店铺关了,去乡下避一避吧!”
说着,他踮着跛足,走出了墙外。此时,妻子正在路边等候,道安见到妻子后立刻开口问道:“你知道父亲在哪儿吗?”
“是一个南宗寺和尚跑来通知我们的。”
“南宗寺?……我听说,阿波三好党的大将十河大人的军队就驻扎在那儿,现在的南宗寺就是阿波三好党的指挥所呀!”
“那和尚说,看到父亲被很多武士押往指挥所,他不知父亲犯了什么罪,很是担心,便急忙跑回家里送信。”
“什么?……父亲被武士押往指挥所?这下可糟糕了!”
因为道安行动不便,所以他一直尽量在妻子和别人面前掩盖自己的缺陷。当他听说父亲身陷囹圄,早就顾不得这许多,立刻撇下妻子和掌柜,踮着跛足大步朝家里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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