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心时格外开心。这是信长的性格特征。他用红色官印,封秀吉为播州探题。
平井山的长蛇阵依旧艰难地围攻着三木城,双方陷入胶着状态。可是秀吉的幕后工作正不断奏效。
宇喜多直家不愧为大藩,任凭黑田官兵卫使尽浑身解数极力劝说,仍未见成功。
山阳的宇喜多直家拥有备前和美作的两个州,夹在信长和毛利势力范围的中间,从某种意义上说,中国地区的未来取决于宇喜多的去留。这并非言过其实。
宇喜多直家历来有辅佐和泉守直家的四大家老,他们是长船纪伊守、户川肥后守、冈越前守、花房助兵卫。
其中,花房助兵卫与黑田官兵卫有一脉相承之处。
作为说客,官兵卫首先敲了他的家门。二人通宵达旦长谈天下大势,卜算风云未来,敞开武士心扉,“或许前途不明,对胜负亦无把握,只是一味莽撞地强撑武名。岂有比兴此灭亡之战更愚蠢者?不为主家,亦不谋百姓福祉,大而言之,只是延迟了太平天下的到来。武士之本义绝非如此。”
官兵卫阐释了他超凡的见地。
“不久的将来,乃此般此般……”
他叙述了信长的抱负,不露声色地描绘了秀吉的为人。不知不觉间,他已完全抓住了花房助兵卫的心。
随后又通过花房助兵卫说服户川肥后守。这样,四位家老已经有两位倒向秀吉时,官兵卫直接去面见宇喜多直家。
“主家大人您也不能永远观望。事到如今,是加入毛利家,还是与筑前守大人结盟?已经到了必须二者择一的时候了。”
他直截了当地说:“希望得到大人确切的回答。”他是秀吉的使者,需要对方明确的答复。
此事固然事关重大。宇喜多直家聚集了四大家老和各位重臣商讨。花房和户川二人当然代表了官兵卫的立场。
“属下相信通过羽柴筑前守大人,加入到织田军才是未来之道。”这是他们俩的主张。
对此,四大家老中的长船纪伊守主张:“说到秀吉,他从信长的行伍起家,如今已统领播磨一带,不久将吞并山阴山阳的二十余国。如此人物,恐非凡人。可是主家大人有三个儿子成了毛利家的子嗣。现在已经无可奈何了。”
他的意见是维护旧条约,维持现状。
听此话后,宇喜多直家忽然心意已决般,扬起眉毛对满座的人说:“如果天下大势在东边,去抵挡信长、秀吉的锋芒的话,我宇喜多直家不过是作为毛利家的盾牌而已。一旦家族灭亡,父母兄弟,加上其他的族人,将牺牲数百人的性命。如果现在狠心抛下三子能拯救数万将士,进而裨益于天下,直家的亲子一定会欣然长眠于敌国的土地上。我直家超越父子之情,高举大义与秀吉联手绝非辱没武门之荣耀。”
这种时候如果首领还在犹豫不决,将会引发内讧与对立。虽然所有的人都在为国土着想,但结果必会走向彻底灭亡。
“如果将三子抛于敌国,却能挽救这片国土,拯救数万将士,这也是我之所愿。”宇喜多直家如此说后,所有的对立和家中的异议都沉默了。从大局出发,众心归一,当即决议:“没错。有国土才有国民。”
“有国民才有武士。”
当天便向黑田官兵卫传达了和解之意,并请求官兵卫送急信至播州平井山。
看到官兵卫的信后,秀吉满意地称赞道:“干得太漂亮了。”
更让他感慨的是官兵卫无微不至的安排。信中说:此事已妥。交换誓文后,请主公尽快派出使者。
没有居功自傲,也没有过分的言语。官兵卫自己的任务只是幕后的谋士,他只求做盟约的正使。
使者中还有蜂须贺彦右卫门。彦右卫门见到宇喜多直家后,说道:“不仅是大人您,您的子孙也切不可丢弃对信长公的忠诚。这是筑前守守大人托我带的话。”
直家谢恩后,在熊野牛王宝印的用纸上写下誓言,交给了彦右卫门。
就这样,在还没攻下三木城时,秀吉没费一弓一箭就在阵地后方获得了更大的成果。
备前、美作的二州未发生流血事件就成了秀吉军的领地。他本人固然也想将这种喜悦尽快告知主公信长。
“书面通告危险。”秀吉这么认为。
这件事情还是绝密,在适当的时机到来前,对毛利家应极力隐瞒。
“官兵卫,还想麻烦你跑一趟。你能把这件事亲自转告信长公吗?”
“属下愿效犬马之劳。”
他立即出发去京都,见到了安土城中的信长。
边听着官兵卫的报告,信长的脸色变得阴郁起来。与之前竹中半兵卫来二条城汇报明石一族的投降和他称赞半兵卫的功劳时的神情很不一样,他心情不悦。
“嗯?怎么回事?”
官兵卫也注意到信长的变化,出言谨慎。可是才说了一半,“稍等。”信长打断了他的话,“这是谁让你们这么干的?如果是秀吉的命令,我会问他。独断专行,草率地决定对备前、美作的二州的处理。真是犯上!你回去告诉秀吉。”信长极其冷淡地斥责了官兵卫。之后又没有尽兴似的,加了一句:“秀吉信上说,近期将带着宇喜多直家来安土城。即使直家来,我也不会见的。你告诉秀吉,秀吉本人我也不会见。”
信长毫无理由的动怒让官兵卫无所适从。他只好闷闷不乐地回到播州。
“取得这么大的胜利,缘何信长公不仅不开心,还如此毫无道理地责难呢?”官兵卫完全无法理解。
信长公“难以取悦”的性格人尽皆知,但“右大臣家也太让人捉摸不透了。”
官兵卫郁郁寡欢地回去了。
如果把信长公的话告诉秀吉,那他付出的辛劳也太不值得了,但是又不能隐瞒。回到平井山后,“没想到竟是这个结果”,他把安土城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诉了秀吉。
黑田官兵卫偷偷地看了看秀吉的脸色。战场归来,他的脸已经稍显瘦削,皱纹般的苦笑也变了形。
“原来如此,我明白了。信长公是因为我为一些不必要的事独断专行而动怒。”
主公信长粗暴地漠视了自己的功劳,秀吉却没把主公的话放在心上,也没像官兵卫那样沮丧。
“如此说来,看上去信长公心里也在盘算,不久要攻下备前、美作,击溃宇喜多直家后,将他的领地纳为己有。”秀吉淡然一笑,
“但是战斗是不能盘算的啊。即使一天的生活,昨晚的想法今早也会变化,今早的计划中午也会发生改变。况且平定中国地区的事业依然前途漫漫……”秀吉好像在自言自语,然后突然说,“让你做使者,辛苦你了。你也别担心了。”他抚慰官兵卫的心情和疲劳。
官兵卫猛然觉得自己的身家性命都握在此人手中。为了眼前的这个人,自己会不惜一死。官兵卫心里涌起这股强烈得怕人的感情。
而且,他能读懂信长的心思。对自己侍奉的主公的心思如果不能足够地了解,那肯定是无法侍奉好的。尽管如此,秀吉给信长捡草鞋的经历已经过去近二十年。这二十年间,从眼前发生的事来看,秀吉获得今天的威信和地位并非偶然。
“那,筑前守大人是从一开始就知道信长公没有此意,而您却力争与宇喜多直家谈判的吧?”
“我开始以为信长公只有一般的抱负。他动怒也一定是这个原因。先前让竹中半兵卫去汇报明石景亲投降的消息时,他很开心,半兵卫和我都受到过奖。明石一族一降,攻打宇喜多就变得容易多了,也可以毫无阻拦地将他的领地分配出去。一旦让宇喜多直家归顺,就不能把他所有的领地都拿来瓜分了,或许这点是信长公动怒的原因。他这才说是秀吉我独断专行。”
“这么说,信长公的心情属下也了解了。但是属下认为信长公的怒气恐怕不容易消散。他说即使宇喜多直家前来谒见,筑前守来谢罪,他也不会见。”
“不,不。虽然信长公动怒了很可怕,但是我必须得去。夫妇父子间的怒气可以暂时躲避,但是主公的怒气是不能视而不见的。得任他鞭打,让他骂个够。拜伏在主公面前谢罪更容易消解,最重要的是这样能让他心里好受一些。官兵卫,这次我要亲自去。尽早去安土城吧。”
宇喜多直家送来的誓文在秀吉手上。他本来就是此次远征军的总司令。要是没有信长的认可,条约也不会生效。
而且出于礼数,宇喜多直家也应亲自前去安土城,对信长行叩拜之礼,倾听以后的指示。
因此,秀吉才于近日要带着他去,做了上城的准备,按预定的日期与直家一同前往。
到达安土城后,发现信长的怒气还没消。
“不见。”信长只让侍臣带给他们这句话。
秀吉困惑不解。
“……真严厉哪。”在城内的恭候室内,他侧着脑袋思考。
此时的情形,《信长公记》的著者如此记录:
羽柴秀吉从播州出发,请求赦免宇喜多。使用红色官印向信长公禀告后,信长公异常恼怒,他没听事情的经由,便痛斥这是令他讨厌之事,将二人逐回播州。
“主公今天的心情不太好。我们要不先退回住处等候?”
秀吉来到客房,见到在那等待的直家,沮丧地告诉他。
“主公身体有恙吗?”直家脸色不快。
虽说是乞降,却决无求得信长可怜的意思。备前、美作二州的强兵和一族的士兵仍然活跃着。他不过是被秀吉的热情和官兵卫孝高陈述的事理感动,意欲避开厌恶的战争。
“这是怎么回事?竟遭如此冷遇。”他虽嘴上未说,心里愤然不平。
岂能忍受如此侮辱?他想急忙回去布置阵地!他眉间已经明显透露出这种意思。
“……呀,没什么。这回受阻了,还有下次嘛。我们暂行退到城下吧。”
住处秀吉已经安排好了,在桑实寺的里院。直家立即表示要马上回去,脱下礼服。
“趁着天没黑,我们离开这里,今晚就在京都城内住一宿。恕在下冒昧,明早直家一人先行归国。敬请见谅……”
“唉,这又是为什么呢?还尚未与右大臣家会面。”
“信长公已经没有见面的意思了。”直家开始将他的感情表现在脸上和言语上。
“在下认为,信长公恐怕没有意欲再与直家见面了吧。既然如此,这里就是无缘的外国。早些离开对双方都好。”
“那样一来,秀吉就难办了啊。”
“羽柴大人的关照,他日再表谢意。在下也不会忘记大人的厚意。”
“万望再停留一夜,再做决定吧。我们两家好不容易缔结了和解协议,这个关键时刻大家不欢而散,实在让人遗憾哪。”秀吉尽量安慰他。
“信长公今天不见我们,大概是有什么缘故。晚上我再来跟您解释。现在暂且回到住处,换件行装再去。您先别吃晚饭,等等我。”
秀吉把他留下来,只身回去。
直家不得已,只得不吃晚饭等秀吉。
秀吉换了套衣装,又到直家住处。二人一边吃晚饭一边谈笑风生,“对了,这次的事,缘何对秀吉如此严厉呢?这要说清楚原因的。”
秀吉突然想起来似的,说到这件事。宇喜多直家也饶有兴致地听着,摩挲胸脯。反正如此回去也晚了,于是便专心致志地盯着秀吉的嘴唇。
“其实是这样的。”秀吉把自己惹信长不愉快的事和盘托出。
“我自己的计划和一些不必要的独断,让信长公动怒。其实他心里是这么想的……这么说有点冒昧。备前、美作两国迟早都是织田家的领地。根本没有必要现在就和宇喜多直家缔结和解协议。首先,如果不把宇喜多直家的领地分割,就不能犒赏各位将领的功劳。这样,各位将领就不用听命于安土城,上下也就失去联系了。此事导致信长公怒气未消。哈哈哈!”
虽然秀吉是笑着说了这些话,但是他的话中没有一丝谎言,微笑背后隐藏着的没有愧疚的真诚足以震慑对方。
直家脸上的酒气和红润都消失不见了。
要说威慑,没有这么严酷的威慑。但是信长确实是那么想,这点是确信无疑的。
“……信长公心情不佳,没见我,也没见你。他是坚持这么认为的。既然他坚定这种想法,那我也无法改变他的意志,只好闭嘴。然而……您的愁肠该如何消解?鄙人手上的誓文仅是临时条约,没有信长公的红色官印是不能生效的。我现在还给你,此事就这样不了了之吧。明早您早些回国。”秀吉拿出早就握在手上的誓文,还给直家。
直家双眼凝视高烛台上的烛火,甚至忘记接过誓文。
“……”
秀吉也过意不去,缄默不语。直家默默思考了良久。
“不。”直家不经意间打破沉默,说了此话。他恭敬地挡住秀吉的双手。
“再次拜托你。请再尽力帮我一次,务必向信长公传达我的和解诚意!”
这次他是从心底降服的态度。此前只是硬被黑田官兵卫说服、招降才勉强前来。
秀吉重重地点点头:“太好了,如果能得到直家信任的话!”他接受了直家的请求。
直家就这样在桑实寺逗留了约十天,等待秀吉的消息。
秀吉急忙向岐阜派出使者,请岐阜中将信忠抚慰信长的心情。
信忠也有事上京都,接到秀吉的请求后,他立即启程。
秀吉带着直家先拜谒了信忠。在他的斡旋下,信长也终于解开了心结:“还是见他们一面吧。”
这样,誓文盖上红印后,宇喜多一族就彻底脱离毛利家,归附织田家。或许是偶然,也可能是兵家的时间宝贵,就在宇喜多归附织田后仅七天,织田家的猛将荒木村重背叛了信长,突然从信长的身边举起反旗,与毛利家合二为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