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兵卫最终止住了泪水。现在主公已经军务缠身,其辛劳非同一般。如果这个时候让他心力交瘁,为臣不忠,为武士不义。半兵卫重治立即意识到,内疚并开始自责。
“主公在血腥的战场上,想必也劳累吧。故偶然将庭前的一朵菊花移入竹花瓶,放在那里。如果能让主公赏心悦目,将是属下莫大的欣慰。不仅是属下,菊花也会这么认为吧。”
方才,秀吉一直侧着脸,饱含热泪的双眼也看着壁龛边的花以缓解情绪。为了将沉重的话题引向花,半兵卫故意这么说。
“嗯,确实,确实。”缄口不语的秀吉像是因这句话得救了,对着花数次点头赞同,“真香!”他说,“平井山的阵地也有野菊盛开,但我没注意到它的香味,也没留意它的色彩。都被沾着血的鞋给踩了。哈哈哈!”
秀吉终于正视半兵卫了,他尽量让病人感受阳光。患病的半兵卫努力为主公着想,秀吉也投桃报李,尽力慰藉他。
“……我坐在这里,突然深刻感受到要将身心合二为一,作为始终清澈的一个整体生存下去是多么困难的事啊。战争让人繁忙,也让人大意。这么说来,今天我内心安定,很开心。来之前内心澄澈,心底已经做好了足够的心理准备。”
“闲之身境,静之心境。这些对人而言,无疑是宝贵的财富。但要是完全的闲人那也没意义了。他们的闲叫空寂。大人你的身心都在生死间徘徊,忙碌得没有一丝空闲,难得有此片刻闲暇,故而好似极好的灵丹妙药。半兵卫就与大人不一样了。”
他又开始责备自己的病体,抑制亏欠一般的心情。秀吉抢过他的话茬:“话说回来,谣言你听说过了吗?是摄津守谋反。据说那个荒木村重做了件蠢事。”
“我听说了。昨晚有人过来,跟属下详细说了这件事。”
这件事在半兵卫看来好像不是什么大事,他连眉毛也没动一下。
“嗯,是那件事。”秀吉把膝盖往前挪了挪,“在安土城商讨的时候,我也听了听对村重的不平之处,最后决定极力劝服他。但是这种处理方式是否妥当?另外,如果村重最终坚决要举起反旗该怎么办?我想听听你的意思。但说无妨。其实我也是有这个顾虑才过来的。半兵卫,你对这件事是怎么看的?”
秀吉问半兵卫整个战局的对策。
重治用一句话回答了秀吉:“好啊。主公的处置很得当。”
“如果从安土城派劝慰使者去,伊丹城会平安地稳定下去吗?”
“不会。”重治安静地摇头,用确切的口吻否定了秀吉的话,“不会安定。属下认为,他一旦举起了反旗,就绝对不会吃回头草,再度归顺安土城。”
“要这么说,往伊丹派使者也是徒劳无功之举?”
“近于徒劳吧,但也不是完全没用。知晓臣子之非,而以仁待之,这可以向世间宣扬主公信长公的仁德。而且在那个时候,荒木大人也会内心苦闷吧,或许也会困惑。不带正义的信念而勉强射出去的箭,随着时间的流逝会日渐钝化。”
“那么,进攻村重的对策是?你预测这会对中国地区的形势产生怎样的变化呢?”
“恐怕毛利家和本愿寺方面都不会立即采取行动。属下以为,无论如何,他们都会先让谋反的村重浴血奋战一番,这期间播磨的我军和安土城的大本营也会疲于奔命。这时,他们再乘虚而入,从四面发动进攻。”
“那正是荒木村重愚直之处。属下不知道他有何不平,又是被什么诱饵给吸引过去的。总之他会成为毛利和本愿寺的盾牌。一旦盾牌的作用结束,他也只能自取灭亡。他的勇猛超出凡人,但是实在可惜了,如果能设法救他的话还是救救吧。”
“没错。最好的办法是不杀他,留着他做我们的帮手。这是再好不过的对策了。”
“如果从安土城过去的使者谈不成的话,派谁去,他才会屈服呢?”
“先派官兵卫大人去吧。凭他的三寸不烂之舌,或许能说服摄津守村重,让他从噩梦中醒来。”
“万一官兵卫的说服也无济于事呢?”
“那我们只能出最后一张王牌了。”
“这最后的王牌是指?”
“是大人您。”
“我?明白了。”
秀吉深思一番后,说道:“就算我去了,去了之后该怎么办呢?”
“教以道义,晓以友情。如果这样还不能让他屈服,那只好以谋反之罪断然伐之。彼时,一举拿下伊丹城非明智之举。给荒木大人壮胆的决不是伊丹这座坚实堡垒,而是与他联手的另两个人的配合。”
“是茨木的中川濑兵卫和高规的高山右近吗?”
“只要支开这二人,他就像失去双手的躯体。而且无论是高山右近还是中川濑兵卫都应另外劝降,与村重大人分开处置。这不是件易事。”
重治似乎不觉间忘记了病痛,为秀吉讨论周详,出谋划策,以致耳朵微红,几无倦色。
“该如何说服那个高山右近?”秀吉还在兴致勃勃地问着他的绝招。半兵卫直截了当地回答:“右近是位虔诚的基督徒。如果以允许上帝传教为诱饵去说服他,他定会离开荒木村重。”
“妙,太妙了!”秀吉叹服,如果再用高山右近劝降中川濑兵卫,岂不是一箭双雕?
已经问得差不多。半兵卫也疲惫了。秀吉站起身来正要回去。
这里半兵卫挽留道:“请主公稍等。”
他站起来,好像从另外一间房间去了厨房,半晌不见回来。
“……肚子咕咕叫了。”
秀吉这才想起来。随从带的便当也吃完了。自己要回寺院的禅房的话,连茶水都……就在秀吉觉得难办时,半兵卫的仆从模样的人端来简单的饭菜和放在另外一个盆里的酒杯。
“让您久等了。”说完“扑通”一声坐下来,手握着酒杯的仆从说:“这些家常菜,还有蔬菜和芋头等都是菜地里种出来的。可能不合大人您的口味,在此请小饮一杯。主人随后来陪。”那人举杯劝酒。
“半兵卫怎么了?是不是说话时间长让他累了?”
“不是不是,刚才就进厨房了。主人要做些饭菜,此刻怕是在煮饭吧。事情忙完就会来陪大人。”
“你说什么?他为我煮饭?”
“是的。”
“这些凉菜,还有煮芋头都是半兵卫自己做的吗?”
“如大人所言。”
“啊,这……”
秀吉将一块尚存温热的芋头送入嘴,再一次涌出热泪。
小芋头的味道不仅尝在舌尖,更泌入心脾。这味道让人心怀感激。
虽然他是自己的部下,可无论是兵家的《六韬》深义还是《三略》要旨,都是半兵卫教自己的。
平日席间也没少向他讨教治国经济和为人修养的要义。他表面上是家臣,私下却是自己的老师。
“那不行。对身体不好。”秀吉忽然放下杯,扔下同席饮酒的人,朝厨房方向走去。
半兵卫在那里。饭碗和茶碗都是他自己准备的。
半兵卫吃了一惊,抬头看看秀吉。秀吉握住他的手:“半兵卫,你不用这么操劳。还不如我们一起坐下来聊聊呢。”
秀吉把他带到房间,邀他举杯。可半兵卫有病在身,只用嘴唇触碰了一下。
但是两人一同吃了饭。主仆二人很久没有这么吃饭了,饭香令人愉悦。
“我是来看望你的。如今我自己倒受了你的鼓舞,该回去了。我也有力量了,可以打仗了。半兵卫,你一定要好好养身体啊。拜托了,要好好照顾自己!”
不久,秀吉带着随从的人马离去。半兵卫站在南禅寺的山门口目送他们。当时,日暮已降临,京都的天空一片暗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