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旗开师出

类别:文学名著 作者:许福芦 本章:第九章 旗开师出

    怀鬼胎攻略延安,怵堡垒谋取关中

    蒋介石草草向夫人祝贺“圣诞快乐”之后,便匆忙赶往“国民大会”会场。不知是蓄意安排还是无意间巧合,一部新的宪法草案将在这个富有意味的日子通过。蒋介石就这样在幸福与无奈的心境中打发了1946年圣诞节。

    回到漆黑的深夜,巨大寂寞又攫住了他。

    1946年6月以后的这段时光,简直是不堪回首啊!斯大林已与中共缔结了牢不可破的同盟,并为共产党进入东北大开方便之门。而美国特使马歇尔在这节骨眼上,却怒气冲冲一肚子牢骚回大洋彼岸当他的国务卿去了。以会攻中原为起点,国军动用了160万“精锐”之师,向中共解放区全面进攻,其战绩又如何呢?除占领105座空城之外,几乎一无所得。现在,105座城市光是驻守就得养兵数十万,差不多每座城市都变成了一个包袱。问题还不只这些,它还成为周恩来在谈判桌上义正词严指责国民党撕毁《停战协议》的重要口实。

    难道说自己真的面临倾家荡产了吗?蒋介石盯着深不可测的黑夜,心中潮起潮落不能平静。他不知不觉拧亮台灯披衣起坐,就这样坐了很久很久,天还是没有亮。他索性起床来到案头,阅读那一堆经过机要秘书挑选出来的重要文电。忽然,他被一份由国防部加盖着“绝密”印鉴的文件吸引住了。

    那是早在5月16日国共谈判尚未完全破裂时,第一战区司令长官胡宗南亲手拟呈的一本《攻略陕北作战计划》。在这个计划中,胡建议通过“犁庭扫穴”闪击行动,直捣延安、荡平陕北。胡宗南热情可嘉,但在那时就提“攻略陕北”,在蒋介石看来未免操之过急。

    其时,蒋介石的双眼正在紧紧盯着中原地区,古训有“失中原者失天下”之说,而并未对陕北有何评价。不能因为中共中央放在陕北,就扰乱战略全局轻重部署。再说,当时国民党还没有公开放弃国共和谈,贸然对陕北和延安采取行动,国际社会舆论方面,也会处于不利地位。这笔政治账当然要算。胡宗南年轻气盛,切盼建功立业,时不时喜欢出点小风头的毛病,蒋介石是了如指掌的。但这不是坏事,相反,蒋倒十分看重这点“黄埔遗风”。至于“攻略陕北”嘛,不过迟早而已。于是,蒋介石略事斟酌,便给这份计划批上“暂缓”二字。

    这一“缓”就“缓”了半年多。其间,胡宗南在10月中旬又一次上书,重提突袭延安、攻占陕北的宏伟计划,蒋介石仍旧掂在手上权衡又权衡,还是觉得火候未到,因而复电“再缓”。

    四个月过去了,蒋介石没有一天不在思谋对付共产党的“新战略”,终于若明若暗有了一点儿心得。就在此刻,那份“攻略陕北”的作战计划又来到眼前。刹那间,蒋介石心中生出一丝丝久违的感动。是时候了!蒋介石缓缓地翻阅面前这份《攻略陕北作战计划》。俄顷,他起身踱近地图,长久注视万里河山。此时凸显在他心中的,不独一个陕北,还有与之相对成翼的山东。

    对中共解放区由全面进攻调整为重点进攻,在蒋的脑子里已酝酿多日。这一既定方针,放到地图上敷衍开来,显得益发清晰明了,那便是重点攻取华北与中原的东西两翼。如果在一月之内,调集重兵东击鲁中、西取延安而一举得手的话,无异于砍掉中共左右臂膀。然后,再来个东西夹攻、掩击中原,华北、东北也就不在话下了!

    蒋介石为自己的玄思妙想兴奋不已,顾不得尚在熟睡的黎明时分,操起电话便接通远在千百里之外的顾祝同与胡宗南:“好好准备一下,我想见见你们……”就在这一瞬间,蒋已粗粗想定,他要动用近百个旅(后来确切数字是94个旅计70万人)的兵力,组成东西两线强大的战略进攻集团,以空前的快速,在山东与陕北放两颗卫星!

    下面的戏文就得靠顾祝同和胡宗南了!蒋介石再次下意识地将此二人放在心中过滤起来。顾祝同从黄埔军校当战术教官起,蒋对其军事才能便极为看好。当年孙中山下令组建国民党党军,委任蒋为军事秘书,蒋第一件事是成立黄埔军校教导团,顾祝同即被任命为二团一营营长,并在眨眼之间升为团长。抗战时期,震惊中外的皖南事变,就是顾祝同的杰作。这使蒋对他军事之外的“才能”又有新的认识。把他称为“江淮之鳄”,蒋介石是服气的。

    至于胡宗南,提起名字,蒋脸上就有几分掩饰不住的得意。他常在人前人后不无自豪地说:“宗南是我真正的学生!”在蒋氏集团权力圈里面,能有几人担此殊荣?这样的话简直是一句顶一万句!此刻,蒋介石不由得忆起几个月前亲率陈立夫、白崇禧飞抵西安的情形。

    那次他专程到胡宗南东仓门一号官邸转了一下。他惊喜地看到胡的客厅中央,堂皇悬挂着自己与孙逸仙在中山舰的合影,那上面有蒋亲笔题写的“蒋中正赠”四个字,这不能不叫人通体舒泰。胡宗南的忠诚与追随精神,还需要考验吗?

    的确,胡宗南在蒋介石心中无可替代的地位,是谁也撼不动的。胡本人对此也深信不疑。他数年如一日不辞劳苦耕耘西北,做梦都想有个一显身手的机会。《攻略陕北作战计划》出笼后的这几个月,胡宗南度日如年,就等着老蒋发话。眼下,还等什么呢?他一口气把手下那班要人诸如裴昌会、高桂滋、刘茂恩、李铁军、罗列、董钊、盛文、刘戡等,召集到一起。顿时,西安绥署总部那几幢小楼乱得鸡飞狗跳。

    一切都进入战争状态。挎姨太太逛大街的、泡戏园子听秦腔的、赖麻将桌打情骂俏的……统统换装,站到这个小个子军人面前。胡宗南三角带很紧地勒在身上,双目炯炯逼视着全体部属。他强迫自己气沉丹田,将脸上弄出一片令人捉摸不透的云彩,以示深刻和威严。这点儿虚张声势的功夫,是得到老蒋真传的。它可以在极短的时间内,仅仅凭着默然不语,便造成对方心理上的恐慌,然后,蹦出一句什么话来,十之八九举座皆惊。

    现在,胡宗南第一句话是:“三个月前,总裁就是站在这里给各位训话的!”大家脑子嗡的一声,眼前站着胡宗南,耳旁却响起另一个声音:“为了保卫大西北这座堡垒,保卫抗战成果,完成民族革命,诸位正在进行艰苦奋战!因此,才有我固若金汤的大西北,这是党国的光荣……”胡宗南有意造成此等效果。见大家有点儿分神,他立刻将话音提高八度,尽量把浙江味儿很浓的国语,咬得字正腔圆:“如今,有人借口党国的局部失利和美援方面的一些麻烦,指责我们……什么什么军事上无能、政治上腐败、经济上危机四伏,这纯系无稽之谈,真正令人愤慨!目前,国民大会民意已决,领袖还是我们的领袖嘛!照样为全民所拥戴嘛!”胡宗南换了换口气,忽而有点儿自怨自责:“倒是我们这些前方的军人,不能够为领袖分忧,惭愧得很啊!总裁对我等寄予厚望,希望我西北将士振起反共精神,负起攻克延安这个艰苦卓绝的使命,把西北变成反共救国的中心,各位还记得吗?”

    绥署参谋长盛文很细心。胡宗南训话期间,他一直在寻找一个人,这就是从不离胡宗南左右,而又从不显露声色峥嵘的熊向晖。

    事情的缘起还得追溯到前任第一战区参谋长范汉杰。经过胡宗南多次刻意的夸说,范汉杰当初就格外关注起熊向晖来,渐渐地,彼此间有了些交往。百闻不如一见,他对熊向晖的印象逐渐加深,觉得此人聪明稳重,大度容人,上下左右,僚属之间玩得滴水不漏,他真不敢相信世间还有这等宠辱不惊、名利不计的完美之人,由此,一股不安的心绪也悄悄滋生出来。他注意到熊在西安城里的社会交往虽说复杂但却明白,看不出有什么色彩,充其量一些闲人而已。这使范汉杰的研究迟迟没有结果。无奈半路他调,在去往东北保安司令部就任司令长官的前夕,范汉杰用闲聊的方式,毫无把柄地向盛文交了底。

    胡宗南高论之后,会间有片刻小憩。盛文踱到胡宗南身边,装作随意地问道:“怎么没见小熊到会呀?”

    胡宗南脸上顷刻亮出几分得意:“噢,我打算保荐他到美国去深造,最近一段他忙着哩,处理些家务,还要结婚……”

    盛文呵呵笑着,连说:“好事!好事……”说完回到自己的位子上埋头沉思起来。他是个心气颇高的人,对胡宗南那篇大道理,早听得很不耐烦,但他克制了自己。不知为什么,这会儿忽然有股不吐不快的感觉。于是,他缓缓地起身说:“胡长官刚才的话很有气魄。其实,委座不是早就讲得很清楚了嘛,对延安作战的关键是消灭共匪的有生力量。既如此,按照我们原来拟定的详细计划办就是。依鄙人之见,就凭中共在延安地区那四五万兵力,还不够咱们一顿飞机大炮!”

    这些话虽说狂妄,却也不无几分道理。蒋介石为了对付陕北解放区,已经煞费苦心作了大量部署,看一看胡宗南手上空中实力的膨胀情况,便一目了然。这几个月来,小小西安机场,一下子容纳了C-46、C-47、P-51、B-25等多种型号的飞机近百架。西安空军是国民党空军较强的第三军区,共辖豫、晋、陕、甘、宁、青、新疆等7个省区,可以指挥的部队有1个P-47战斗机大队(空军第十一大队)所属4个中队。这4个中队有3个各装备P-47飞机12架,另1个中队装备P-40战斗机12架,总共48架飞机,随时听命于胡宗南指挥。此外,还有1个隶属于汉口轰炸第一大队的B-25轰炸机中队(空军第九中队)12架轰炸机、南京空军第十大队和上海空军第二十大队(均为空运大队)的C-47或C-46空运机1~2个中队12~24架飞机,也在静候调遣。这些空军部队中队长以下的飞行员,都是抗战期间成都空军军士学校训练的1、2、3、4期毕业生,抗战后期又经受过实战锻炼,个个都是胡宗南感兴趣的那种“有为青年”。

    当然,事实决不只这些,盛文还不知道蒋介石已决定任命胡宗南为这场空前大“围剿”的总指挥。除胡的本部人马之外,宁夏马鸿逵集团、青海马步芳集团和榆林邓宝珊集团共34个旅25万人,将悉数交给胡宗南指挥。蒋介石主意已定,准备让胡宗南分五路围攻陕甘宁边区,一举夺取延安,消灭中共党政军首脑机关及边区部队。

    这一切,胡宗南心里比盛文要亮堂得多。所以,要说自信,胡比盛有过之而无不及。然而,“胡长官”倒没有故作惊人之语,而是沉重地来回踱了几步,冷笑道:“参谋长,你可不要轻敌哟。不错,陕北共产党军队是只有几万,可陕北百姓个个都有舞枪弄刀的习惯。再说,你不要忘了,与陕北一河之隔的晋绥地区,还摆着贺龙的三个纵队呢!”说到这里,他突然话锋一转,“自然啰,兵不厌诈,我们可以动用十个旅,再加上一个装甲团,把陕甘宁地区中共主力吸引到陇东,形成决战的态势,这样一来,袭击延安的机会是不是……”胡宗南注意探究每人的表情,大家都在恍然大悟,唯董钊、刘戡、李铁军等几人颇不以为然。

    胡宗南骄矜地扬扬下巴,眼里射出横扫千军的光芒,说:“我决定,以整编第二十九军进攻陇东,先取庆阳,再取合水!”二十九军军长刘戡眼泡下边那块肌肉禁不住跳了几跳。陇东早就是个导火索,一年前爷台山那一仗就在这里打的。

    陇东胡军一动,中共中央军委立刻敏感起来。这是陕甘宁边区南线伸出去的一个“拳头”,军事上称突出部。因为地位特别,专门划出个关中分区。它从宜君向南折经同官(今铜川)、耀县,再向西经淳化、向北折经旬邑直至甘肃的正宁,一条线拉起来,就像一只口袋,宜君和正宁是袋口,所以国民党军又把它称为“囊形地带”。

    不用说,这个插到国民党军占领区里面的“囊形地带”,战略位置十分重要。从陕甘宁边区防御上讲,它是个顶尖儿的独立前哨。有这么一个“前哨”,国民党军占领的关中、陇东两大地区所有大小城镇,都会提心吊胆不踏实。同时,它还对陇海铁路西段和陕甘宁公路交通线构成严重威胁。这又是一条便捷的运输线,中共陕甘宁边区正好利用这一缺口,进出一切物资,国民党政府对边区经济封锁每每落空,就是因为无法扎住这个“口袋”。所以,胡宗南一提起“囊形地带”就头痛,在蒋介石面前叫苦连天,也不知打了多少回主意,就是搞不到手。这一次,他的目标是延安,“囊形地带”不解决,他向宜、洛地区集结大军,屁股就晾在人前了。侧背受威胁、后方补给线不安全,何谈攻占延安?这是值得他用十倍兵力来做弹丸之地一篇小文章的根本动因。毛泽东的雄才大略显露出来了,他一眼便将胡宗南的心思看个八九不离十,说:“关中告急,贺龙过河,我看,陕北大戏恐怕就是这个样子开台啰!”

    西渡一纵延安机场展雄风,伤怀万人清凉山畔吊英灵

    所谓“关中告急”,在1946年11月底还只是一种“迹象”判断,而这时刚刚定编的晋绥军区第一纵队便已接到“西渡黄河、保卫延安、保卫党中央、保卫陕甘宁边区”的命令。司令员张宗逊和政委廖汉生急急忙忙整理部队,立刻从阳高附近开到黄河东岸不远的临县三交镇,在那里补充物资和弹药。

    当时,贺龙在兴县,不放心,专程赶来给部队讲话。他永远是那身粗布军装,绑腿打得结结实实,扎着腰带。他照例是捧着大烟斗走到队前,叉开双腿挺直腰杆,朝大家笑着挥手高喊:“同志们辛苦了!”一纵官兵谁不熟悉贺龙,尤其三五八旅的老同志们,借着机会抡圆了拍巴掌,并山呼海啸一般齐声回答:“首长辛苦!”

    廖汉生咧着嘴跟身边的张宗逊嘀咕:“我们这个部队呀,什么时候贺老总到,什么时候情绪就高,没说的!”张宗逊直点头,两人双手也在不自觉地猛鼓掌。

    贺龙叼起烟斗,腾出双手示意大家安静,然后喷口烟,说:“这些日子,同志们兼程西进,为啥子吗?为的是对付胡宗南这个老冤家!胡宗南这个司令长官,气派大得很哩。同志们啊,十个旅啊……”贺龙伸开五指翻了一翻:“不过不要怕!他那点玩意儿,没啥了不起。我们有党中央、有毛主席领导,有边区军民团结一心,胡宗南再大的派头,他也吓不着我们!”

    贺龙端起面前小木桌上一碗白开水,大喝一口,继续说:“不过,蒋介石这回可是够狠毒呀,他是横着心要来砸我们脑壳哩!进攻延安,想摧毁我们党中央啊!同志们现在就要西渡黄河,去给党中央和毛主席当警卫员,任务是艰巨的。时间过得好快哟,1941年,1943年,我们独一旅、三五八旅都曾西渡黄河,到陕甘宁边区战斗过嘛!1945年8月,我们又重返河东参加抗战大反攻,现如今,我们还是回去……都是老同志啰,老八路、老红军,党中央、毛主席对我们很信任,我们责任无比重大,得拿出点样子来嘛,让党中央、毛主席放心!”

    贺老总的粗嗓门伴随一纵指战员的脚步声踏上边区热土。边区就是边区,走到哪里都有老百姓在道路两旁,煮熟的鸡蛋晒干的红枣,把战士们口袋挎包都撑得鼓鼓的。吴堡、绥德、清涧、延川,终于到达临近延安的甘谷驿,廖汉生抑制不住激动的心情,正想要部队拉拉歌子,突然,遇到一队坐在牲口驮子里的保育院娃娃。一了解,才知他们是奉命从延安撤出来的。原来形势已经这么严重了!队伍里的气氛一下子紧张起来,歌也不唱了,赶紧甩开大步赶路。越往前去,碰到外撤的单位越多,大家就这样一路心急火燎赶到延安城东一个叫拐峁的小地方。这便是军委指定一纵休整待命点。

    张宗逊和廖汉生都绷着脸,当晚就马不停蹄赶到延安受命。谁也不曾想到,军委跟一纵谈的第一个任务却是,给朱德总司令祝寿!

    1946年12月1日,是朱老总的60岁寿辰。毛泽东似乎对这件事怀有极大的热情,三天前就特地让中办一班人和中共西北局、陕甘宁边区正儿八经地张罗起来,要给朱德做个像模像样的六十大寿。接着,电台大肆广播,老百姓还操起锣鼓,杨家岭中央礼堂收拾一新,庆祝活动就安排在朱老总生日的前一天晚上。张宗逊和廖汉生得悉这个消息,立即会意地返回拐峁准备起来。他们在部队认真选出九名战斗英雄做代表,由纵队领导带队,热热闹闹抬着一份贺礼赶去祝寿。

    这份贺礼是个镶着金色“寿”字的大红五角星。五角星周围挂满抗日战争、自卫战争中缴获的日本手枪、指挥刀和美制卡宾枪、望远镜。五角星下边写着一纵全体官兵的祝词和署名:“以战斗的胜利给朱总司令祝寿!晋绥军区张、廖纵队全体指战员敬贺。”

    这天晚上,延安交际处礼堂内外一片欢腾,中共西北局和陕甘宁边区把朱老总的寿诞祝贺会搞成了一个声势浩大的庆典,张、廖及一纵九名英雄代表置身其中,真是有种说不出的感受。张宗逊小声对身旁乐不可支的廖汉生耳语道:“这种危急情况下,中央安排给朱老总祝寿,意义不一般啊!”

    正说着,杨尚昆朝他们走过来。见面拉拉手,杨说:“散会后,主席让你们去一趟。”廖汉生急问是什么事。杨尚昆犹疑一下,还是低声告诉他们,中央军委和陕甘宁边区领导同志,要在延安机场检阅一纵部队。

    延安机场坐落在延安东关外,一边与清凉山紧紧相依,一边挨着延河滩。机场另一边是公墓,那里长眠着王若飞、秦邦宪、叶挺、邓发等“四八烈士”和与一纵官兵血肉相连的关向应政委。关政委去世时,一纵部队正在晋北战役前线作战,干部战士,尤其是那些跟随贺、关从湘鄂西(边)经历万里长征战斗过来的老红军战士,内心都为没能给老首长送葬而存有一份深深遗憾。军委把这样一次检阅暨动员大会,放在关向应墓旁举行,多少有点儿用心。

    正是天寒地冻的季节,彻骨的北风吹得人们心头一阵阵打战。距领导检阅时间还早,队伍便已集合带到机场。廖汉生声音低沉地向大家宣布,要利用这点儿时间,到公墓拜祭关向应政委。于是,部队成一路纵队静悄悄地踏进墓地。昔日铁骨铮铮的汉子,今天成了岗边一抔土,干部战士们全都脱下军帽,脚步轻得不能再轻,谁也不说话,生怕惊醒长眠地下的人。

    哀思幽幽,苦苦深藏心中;往事历历,默默飘向云外。许多过去与关向应有过直接交往的老战士,止不住哭出声来。站在墓前,所有人眼圈儿都红了,不论认识或不认识关向应,都生出刻骨的哀痛。

    在告别墓地的一瞬间,廖汉生的泪水终于忍不住。他双手捂着脸,那咸咸涩涩的液汁从指间泄出。他就这样泪眼涟涟地提议全体官兵向关向应政委默哀致敬。关向应逝世后这几个月,廖汉生每想起来就泪流满面。不知多少次,他从心底一声声哭喊:“老政委啊,你怎能就这样抛弃我们?你不能死!不能死!”他专门写过一篇悼文托人送到《晋绥日报》社,历数相处十三年来的培育之恩,说:“那时候我还是一个幼稚的青年,你像先生一样扶植我,除了在党的路线政策上谆谆诱导外,甚至连填写表册这样细小的工作都亲自教给我。我能对党有点滴贡献,是你教育培养的结果……你死得太早了,中国革命正需要你啊……”

    这种真挚而深厚的感情,非情境中人不能体味。

    因为有这个插曲,接下来领导检阅,就显得格外庄严肃穆。北风依然在无遮无拦的机场上呼呼叫着。纵队用方桌搭起一个临时台子,旅、团以上干部都排列在台子两侧,全副武装的部队按编制整整齐齐站成一个一个方队。当中央首长和边区领导的小汽车徐徐驶向队伍时,全纵队司号员统一吹响欢迎号。

    号声中,小车停在检阅台一侧,车上依次走下毛泽东、朱德、刘少奇和陕甘宁边区政府主席林伯渠、副主席李鼎铭、中共中央宣传部长陆定一、军委秘书长杨尚昆等人。

    纵队司令员张宗逊一举手,欢迎号声戛然而止,他便大声向全纵队官兵下达口令:“立正——”然后,跑步到距中央首长七步左右处,高声报告:“毛主席、朱总司令,晋绥军区第一纵队全体官兵集合完毕,请首长检阅!”

    毛泽东慈祥地笑着,点点头。刘少奇和林伯渠小声说着什么。朱德挺了挺身板,举手还礼,一口浓重的四川口音和蔼中带着威严,“请同志们稍息!”

    张宗逊下达“稍息”口令,即和政委廖汉生一起,引导检阅。

    毛泽东毫不客气地走在头里,其他领导健步相随。大家在阵阵寒风中从队首走到队尾,又从前排走到后排。队列里的官兵们个个精神饱满,昂首挺胸,一双双激动的目光,紧随领导同志身影缓缓移动。

    检阅完毕,廖汉生可着嗓子把中央首长向部队一一作介绍。因为风大,他的话音时强时弱灌到人们耳朵里。

    轮到首长讲话了,毛泽东皱起眉头朝天空看了看,说:“这么大的风,后面战士怕是听不着。桌子摆中间去,大家来个大包围。”

    所有领导同志齐声说好。张宗逊和廖汉生立即指挥搬桌子,按照毛泽东的意思调整部队。一切就绪,先是林伯渠双手撑在桌边代表边区各界人民来个开场白,意思有两个,一是欢迎,二是要求。他的话在热烈的掌声和口号声中结束后,毛泽东、朱德、刘少奇相继作指示。

    毛泽东说他要站到桌子上讲。他本来身材就高大,这下显得更高大了。这天,毛泽东戴顶单帽,身上披着一件灰土布毛领棉大衣,线围巾是浅色的,松松地扎在脖子上,精布中山装棉袄的襟摆硬邦邦地翘着,看上去随意而大度,这是与朱老总身着棉军服、腰扎宽皮武装带那种大度完全不同的大度。

    毛泽东登上桌子朝四周队伍招招手,说:“大家靠近点、挤紧点、暖和点儿……”然后,望着队伍合拥到桌边,才叉起腰讲话。他重申自己早在8月和美国记者安娜·路易斯·斯特朗谈话中所阐述的观点,说一切反动派都是纸老虎。蒋介石是纸老虎,胡宗南也是纸老虎,不要看他有那么多飞机大炮,有几十万部队,都不过是吓唬人的。我们只要坚持集中优势兵力各个歼灭敌人的原则,就一定能够以弱胜强、以少胜多!于是,他拿热火朝天的晋南战役做例子,说:“我们不信他那一套。人家说吃柿子先拣软的摘,陈赓在晋南宫雀村就不信他那个邪,偏打蒋介石和胡宗南‘王牌一师’,结果怎么样啊,国民党模范第一旅4000多人报销了,中将旅长黄正诚也活捉了。你们来延安的这些天,二纵和四纵同志们在晋南打得可热闹啰,吕梁战役有个十天半月就见分晓,胡宗南眼下腹背受敌,泥菩萨过河,日子不好过啊。将来他要打陕北、打延安,也不会有什么好结果。这说明什么呢?这说明即便我们在整体上处于劣势,也不怕,只要我们能创造局部优势,同样能取得战役胜利……”

    毛泽东的话在队伍中引爆一团“火药”,一股一股热浪翻涌起来。有的战士拍屁股顿脚:“嗨,瞧人家二纵,在山西都干上了!咱们大老远跑到延安,也没见个胡宗南长啥样!”

    又有人反驳:“那可不亏,这趟延安不白来。格老子在国民党队伍里当了六年兵,连个团长也没见着。到解放军才几个月,连主席和总司令都见了面,还离这么近听他们讲话,真是想不到。再去打仗,死了也值了。”

    “共产党和国民党咋能一样?你没见咱毛主席跟朱总司令他们,哪个像大官?长征时,贺胡子还背着我过雪山呢!”

    突然,一片哗哗的掌声把大家惊醒了,抬头一看,是朱德总司令站在方桌上了。他的笑容也那么威武,队伍霎时安静下来,战士们腰杆不由得挺直了,队形也在悄无声息中自然而然地横平竖直。朱老总说:“你们的好戏还在后头。当前任务,是抓紧训练。这个仗迟早要打、必须得打!因为晋南兄弟部队各个战役的胜利,胡宗南一时还腾不出手来突袭陕北和延安……”

    陈赓妙算左右三军,胡军诡计进退两难

    毛泽东这天有两件喜事,一件是大便通了,一件是接到陈赓的捷报。前者把几个警卫员乐得满院子奔走相告,后者让彭德怀整整一个晚上没睡觉。

    毛主席说:“老彭啊,你考虑一下,晋南战场上我军只有三个主力旅和一个地方旅,敌人的兵力四五倍于我,我军仍然能够成旅地歼灭敌人,这个事实说明什么?陈赓在晋南能做到的事,全国别的战场能否做得到?我看也没问题。比方讲陕北,胡宗南重兵压境,而我们呢,只有几万人……”

    其实,这个问题彭德怀早就想过了,只是那时思考还一直停留在抗战时期敌后游击战的规模上。至于大规模阵地交锋,也只有百团大战可资借鉴。但百团大战的经验,更多在于组织协调方面,除平型关胜利到粉碎九路围攻的第一战略时期,有集中兵力、协同友军的歼敌特点外,后面各个战略时期的作战特点均为敌后展开,由正规军分散进行游击战,由正面的正规战转入敌后游击战,由集中指挥到分散指挥以及部分运动战的组织指挥,强调分散与集中相对平衡。抗战胜利后的作战经验也只是侧重于攻城,彭德怀思考重心主要是兵种协同。可这次不一样了,作战对象不一样,指挥员素质也不一样,更重要的是具有一定规模的野战对阵,地形地物千变万化,气候条件也难料想,更不用说敌方后援情况无法预测。彭德怀认为陈赓一战的启示,最重要的在于创造局部优势条件,控制战场主动权这一点。他甚至觉得这种“以动制动”的野战对阵,失去战场主动就谈不上胜利!

    在相对劣势的情况下,如何争取战场主动呢?彭德怀晚饭吃得很少,丢下碗筷,便一头钻进军委会议室。在地图上一招一式摆兵已经成了他最大乐趣。他就在这个问题圈圈里对着陕北大沙盘无休无止地漫游起来。

    一个多月前,彭德怀亲自带着军委作战局的王政柱及其他几位参谋、警卫人员,到金盆湾地区转了一趟。

    教导旅听说彭总要去视察,全体领导都跑到路口去迎接。

    彭德怀一下马就板起脸:“你们做么子?”

    参谋长陈海涵抢着回道:“来欢迎你呀!”

    “我要你们欢迎?”彭德怀瞪了一眼,和大家握握手,头也不回,大步直奔作战室。一坐下来,罗元发旅长忙掏小本子,准备汇报。彭德怀喝口水摆摆手:“不要啰唆,我问你答就行了。你们接到中央命令后,都作么子准备了?讲实际的,不要啰唆。”罗元发于是从党委重视、开团以上干部作战会议、政工会议、参谋工作会议开始,什么传达讨论呀、领会精神呀一路讲下来,讲到一半就被彭德怀打断了:“讲讲具体措施嘛!”他转对陈参谋长:“你讲。”陈海涵便一二三四地讲预案、讲工事、讲捕俘侦察、讲通信联络以及战士们身上的棉袄、脱单的衣服、脚上的鞋袜等,讲到领导干部亲自检查工事修筑情况时,说有些火力点甚至要亲自放几枪试试看,彭德怀满意了,说:“可以,我比较放心了。到团里看看去。”

    在教导旅一团,彭德怀很有兴致地看了他们的土造地雷,又当场拍板给他们解决3000名民工,帮助修筑工事,喜得团长罗少维和政委关盛志合不拢嘴。

    彭德怀说:“地雷有了,民工也有了,工事修不好我要杀你们的头!”罗、关二人偷着吐舌头。

    罗少维说:“彭总,你杀我头我可不干,我这个革命的头,还要跟胡宗南拼一拼哩……”

    彭德怀回想这些情景,心里涌动着一股力量。

    天麻丝亮,彭德怀突然有点儿倦意。这是他精神上获胜的一个信号。他打了个盹。醒来时,毛泽东、朱德、刘少奇、杨尚昆等人都已坐在他面前了,大家见他趴在图板上睡得很香,便都踮着脚走路、掩着嘴说话,不想惊醒他。

    彭德怀还是醒了,他揉揉红肿的双眼,朝大家咧咧嘴,算是致歉。

    毛泽东说:“彭大将军枕戈待旦,我们可以高枕无忧啰。怎么样,有眉目没?”

    彭德怀双手张开抹抹脸,说:“我的结论是肯定的,关键是在整体劣势中创造局部优势,只要集中优势兵力坚决歼敌一路,在指挥上既灵活又勇敢,在行动上组织严密、准确迅速,敌人的进攻是能够打破的!”

    毛泽东笑了:“我说嘛,还是梦里乾坤大呀!”他摸出一盒烟,抽出一支点燃吸了一口,一边喷烟一边发表见解:“老彭这个结论下得对!蒋介石人多势众,有的是飞机大炮,我们呢,人少力薄,手里还拿着三八大盖。人家要进攻我们,追着我们打,人家有主动权。我们的主动权在哪里呢?没有,要创造!我们只有两条腿,这两条腿翻过雪山、走过草地,也爬过太行山;我们有解放区老百姓,他们不喜欢国民党,喜欢我们;我们还有许多陈赓,有许多老彭。老彭这一套,黄埔也学不到嘛……”

    彭德怀急忙打断:“主席过奖了,我也是向你学习的嘛!我建议以临、浮战役为例,通报全军,把集中兵力、创造局部优势作为战胜敌人的重要法则。”

    朱德、刘少奇和毛泽东等全都点头赞同。

    杨尚昆正准备去组织拟发通报,彭德怀把他叫住了,说:“慢些,我还有句话。”这时,警卫员送进两个窝窝头和一小碟咸菜,彭德怀就边咬着窝头边跟大家说:“胡宗南要打延安,下令调晋南的部队,把那里的好些县城都交给地方团队据守,这一来,陕北这边敌我悬殊更大,压力也更大,建议从晋绥和晋冀鲁豫两区调兵。”

    毛泽东想了想,说:“可以。大家看怎么调法?”

    朱德和刘少奇的意见是,尽量把问题解决在晋南,拉住胡军,就地歼敌有生力量,万不得已时才驰援延安。彭德怀对这个意见深以为然,因为陕北是个光秃秃的陕北,尽管有若干年“自己动手,丰衣足食”的努力,但要在短期内成千上万地增加吃口,还是承受不住的。这是个很现实的问题,而且从长远看,也还不能不考虑这个困难。所以,今后日子还长,能拖一天就拖一天。再说,时值风云变幻之秋,保证陕北稳定对全国战事当然是有意义的。

    毛泽东始终把消灭敌人有生力量放在第一位,于是他决定,晋绥军区三个纵队,留一个三纵在晋北,一纵直接西渡黄河调延安,二纵由晋北的离石南下,与渡过汾河进入吕梁地区的晋冀鲁豫野战军第四纵队相配合,对付胡军。“如胡军向延安急进,则你们亦急进;如胡军缓进,则你们可攻占吕梁各县,待命开延。”

    胡宗南万万没有料到中共中央军委会出这一招。他的第一、第九十师刚刚西渡黄河,屁股后面的中阳、交口、石楼、永和、隰县、蒲县、大宁等一大批县城,便被我二纵和四纵部队席卷一空。随之,形势急转直下,胡军第一、第九十师一只脚踏进陕西、一只脚还留在黄河,西有陕甘宁边区部队阻在面前,东有占据吕梁各县的二、四两个纵队堵在身后。胡军这两个师腹背受敌,威胁之大足以让胡宗南出一身冷汗。他急令入陕的两个师屁滚尿流火速东返,而仍驻临汾、吉县的另外六个旅,分成多路向蒲县和大宁反扑。

    对付这个局面,中共中央军委游刃有余,当即下令河东二、四两个纵队抽出少部兵力在刚夺到手的各县之间运动防御,让敌人觉得有利可图,引诱他们一鼓作气往深里钻。这时候,主力则不动声色攥个拳头,躲到旁边某个便于机动的位置上,寻找歼敌战机:并且,趁敌人气势汹汹全力搏命那股热乎劲,神不知鬼不觉迂回到蒲县至临汾公路上,卡死交通要道,切断敌人六个旅退路。与此同时,太岳军区部队主动出击,钻到敌人老窝子里大干一场,袭击浮山、翼城和垣曲等一些城市,在敌后院点火,造成威胁。

    事实跟中央军委的神机妙算丝毫不差,敌六个旅上来就顾头不顾腚地往大宁跑,结果在蒲县以西地区接二连三遭到伏击,下到士兵上至旅长,全被打得晕头转向,找机会就往深山野地里钻,能溜尽溜,溜不掉的大队人马,眼巴巴上不了路。一时漫山遍野草木皆兵。于是,调头回撤。本以为这是条唯一的生路,谁知我二、四纵队主力此刻已瞅准机会,在敌人退路上布下天罗地网。回撤敌军早已疲惫不堪,这时我军突然出现,不要说打,一阵惊吓也够他们受用的。结果,敌后卫六十七旅一万多人在几个小时内便被“包了饺子”!

    吕梁地区这一仗打下来,胡宗南乱了章法,原定攻略陕北的行动不得不“重新考虑”。而阎锡山则不然,他在太原城里捧着茶壶心里有些滋味。早在抗战之初,阎锡山的“关门主义”就遇到“中央军”“王师入晋”的威胁。那时候,日军正在打山西,中共在晋东南的上党地区、晋西北和晋中吕梁地区,都辟建了根据地,蒋介石瞅准机会千方百计让“中央军”“跑马圈地”。结果好景不长,日本人越打越紧,“中央军”顶不住,阎老西的地盘几乎成了共产党的天下。好不容易熬到抗战胜利,阎锡山从“克难坡”回到太原,正要封门拉闸,重整山河,胡宗南闯进来了。胡拉大旗作虎皮,突然派出一个集团军说是奉中央电令,要经山西去河北受降。阎锡山一口回绝,理由也是响当当的,“抗战八年,山西境内体无完肤,大军过晋,粮秣补给和交通运输均感困难”。胡宗南不得不抬出蒋介石,并表示决不占山西丝毫便宜,仅仅借道而已,一到榆次就东出娘子关。阎锡山还能不让步么?只好明令欢迎,暗中戒备,拖延了胡部半个多月时间,还不许下级军官与胡军官兵接触,不许胡军进入城市。但胡军一开进山西能由着你阎锡山吗?顺手牵羊、雁过拔毛的事一而再,再而三,阎锡山忍气吞声。胡宗南那股牛气,他惹不起呀!他常想,要是能借共产党之手出一出这口恶气该有多好!现在,这个时刻终于来到了,可是,阎锡山心中又有了矛盾:唇亡齿寒,惊,此其一;幸灾乐祸,喜,此其二。

    几个月前的晋北战役,让阎老西在蒋介石心目中很没有面子。虽然半路上将临战的大同防务划归傅作义是救了场子,但在颜面上讲,多少有点儿让人下不来台的意思。之后便有胡宗南屡屡增兵晋南,说是为了收拾山西局面,打通同蒲铁路什么的,事实上还不是想给他阎某人下楔子!这下好了,胡宗南损兵折将,锐气大挫,最起码也多了一个饭桶陪着自己,不至于南京方面一提到山西就打我阎老西的屁股。阎锡山正想到得意处,忽然听到报告说,汾阳和孝义地区发现了共产党军队主力部队!这个消息使他大感意外,不由得浑身打个激灵:中共这一刀是冲自己来的呀!那么,在晋南究竟有多少中共“主力”呢?阎锡山不管三七二十一,急忙给驻守这一地区的所部第七十师发报求证。耐着性子等了一个礼拜,复电没有等到,却等到一个令人心碎的噩耗:孝义失守!

    这天是1947年1月17日,在胡宗南的日历上,是个凶日。太阳刚出山,关中“囊形地带”就有战报,说中共警备第一旅三团攻占了旬邑城。胡正要下令整十七师四十八旅一四三团驰援旬邑,中共新四旅及警一旅三团,又兵分三路向宁家至金池一线发起攻击。

    这种情况下,晋南孝义失守对胡宗南也就麻木了。在他心目中,整治“囊形地带”这块心病压倒一切。要知道,那可是关系到攻略延安的大计呀!从年前开始,胡宗南就在运作这件事。他已将失去晋南吕梁地区的悲痛如数宣泄到关中。他要再次把关中这块弹丸之地变成一幅蓝图的起点,短短半个月,便以整编第十七师第四十八旅、整编第三十六师第一二三旅、整编第十五师第一三五旅及两个保安团,先后占领关中分区西坡店、巩家斜、长舌头、武王山等地,并且一步一步扩大占领区,尽夺关中要塞。

    胡宗南任何时候都希望保持自己主角地位,即便对待战事失利也是如此。他坚决认为:关中丢失一个旬邑,比晋南丢失10个孝义还要严重。更何况,孝义失守那是阎锡山的败绩!

    但是,参谋长盛文不这样看。他不管胡宗南听得进听不进,还是以一副忠言逆耳的心肠把话说出来了。他说:“孝义失守,汾阳不保,汾、孝一丢,晋南就尽在共产党军队掌握之中。如此,我军在山西只剩下同蒲路沿线和晋中盆地一小块立足之地了,而共产党军队晋绥解放区与陕甘宁边区几乎连成一片。假如,他们趁势向晋西南方向发展攻势……”后面的意思就是,中共突破晋西南,便直接威胁胡宗南老巢——西安。这当然比区区一个关中得失的分量要重得多。

    然而胡宗南有自己的定数,“你讲的不过是‘假如’,”他慢悠悠地笑了笑,语气中带着一丝清冷,“难道你就不能睁开眼睛看看关中现状?我军不进则退,共产党军队陕甘宁边区三个旅正在虎视眈眈,上百里的防线危在旦夕!”

    事实上,盛文的“假如”和胡宗南的“现状”都有道理。中共中央军委的战略目标就是要给对手造成这样一种东、西难顾的被动局面。攻克孝义的是晋绥军区独二旅和独四旅,与此同时,晋冀鲁豫野战军第四纵队也把汾阳围个水泄不通。汾、孝地区储粮充足且阎部守备比较薄弱,中央军委的决心,正是把当前目标定在这两条上。

    阎锡山对着地图愣了半天,才由衷地叹了一句:“我斗不过他们!”

    这并不等于他认输。阎锡山是不轻易上五台山的,相反,他已抱定鱼死网破的宗旨,几天之内便以其主力第六十一、第三十三、第三十四军等部,分南、中、北三路,由文水、平遥、介休三个方向,同时增援汾、孝地区。他没想到这正好给中共中央军委创造局部优势提供了机会。

    中共中央军委决定,以小部兵力阻击阎军北、中两路,而把主力四个旅悄悄放到孝义东南地区,显然,眼睛瞄准了阎军南路。

    战局如期展开。果不其然,在1947年1月21日到29日的8天时间内,阎锡山南路指挥部及所属第六十九师悉数被歼。南路另外三个师和他的中、北两路援军也被打得七零八落,有两个团被追得完全散了架,史称“是役共歼敌1.1万余人”。

    这个开局简直太漂亮了!到此为止,西北台面上应该说雏形已定。山西问题大体上解决,阎锡山那点人马、那点地盘,只够他苟延残喘,使出吃奶的力气也蹦不了三尺高。傅作义经历了绥远、大同战役以及对张家口的争夺,再提与中共对阵时,多少会有点儿心猿意马。他的神经还牵动着邓宝珊与宁、青二马。邓给自己定位似在“识时务者”之列,曹又参和后来的横山起义还不能让他悟出点道理?濒临沙丘的榆林城仅可作为一个具有象征意味的军事堡垒,邓宝珊的努力或许就是,怎样使这座军事堡垒更加纯粹,更能够保持文化气节。

    宁、青二马则不一样,与共产党宿仇深远,这还不单单体现在政治方面,也包藏着某些民族情绪。然而,就当下而言,似乎还轮不到他们与共产党直面交锋。这是因为,在大西北纷繁的尘嚣之中,有个君临一方的胡宗南。关中虽小,已足以展示胡宗南的领袖姿态。眼下他正与中共在关中展开角逐,这一仗不论胜败,都会将胡宗南托出水面。他将由此走向人生顶点,或者,跌落深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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