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类别:文学名著 作者:何辉 本章:第十一章

    洛阳,这座东周王城、千年帝都,与牡丹结缘,始于隋代。当年,隋炀帝下令在洛阳兴建西苑,为了装点西苑,他同时下令大量种植牡丹。一时之间,洛阳城内不论富人还是穷人,都纷纷开始种植牡丹。人们喜爱牡丹,不仅仅因为隋炀帝的命令。花朵大而色彩艳丽的牡丹,有的雍容华贵,有的富丽端庄,有的娇艳妩媚。一处居所、一处园林,只要有几株牡丹点缀,顷刻之间便显得明亮起来,新鲜起来。牡丹花馥郁的芳香,更是让人陶醉。隋朝很快灭亡了,但是,洛阳城种植牡丹却成了一种民间的传统。到了唐代,洛阳成为东都,牡丹在洛阳城内更是被普遍种植。不仅是皇家园林大量种植牡丹,即便是寺院、民宅,也大量种植牡丹。武则天当政时期,因为牡丹花为武则天所好,更是在洛阳城内盛极一时。当时,洛阳城内的皇家禁苑、上阳宫、上林苑汇聚了天下最为珍稀的牡丹品种,在白马寺、香山寺、景明寺几大寺院内,人们也可以看到一些非常珍贵的牡丹。民间宅院之内,牡丹花也是争奇斗艳。每年四月,洛阳城内牡丹花花开千树、芬芳四溢。洛阳牡丹甲天下,绝非虚名。

    唐代诸多诗人写了无数诗词颂扬牡丹。

    王建有《赏牡丹》诗云:

    韩琮有《牡丹》诗云:

    桃时杏日不争浓,叶帐阴成始放红。

    晓艳远分金掌露,暮香深惹玉堂风。

    名移兰杜千年后,贵擅笙歌百醉中。

    如梦如仙忽零落,暮霞何处绿屏空。

    李白有《清平乐》诗云:

    名花倾国两相欢,常得君王带笑看。

    解释春风无限恨,沉香亭北倚栏杆。

    刘禹锡有《赏牡丹》诗云:

    庭前芍药妖无格,池上芙蕖净少情。

    唯有牡丹真国色,花开时节动京城。

    司空图有诗云:

    中国名花异国香,花开得地更芬芳。

    才呈冶态当春画,却敛妖姿向夕阳。

    徐凝有《牡丹》诗云:

    何人不爱牡丹花,占断城中好物华。

    疑是洛川神女作,千娇万态破朝霞。

    唐代的诗人令狐楚有首诗题名《赴东都别牡丹》,诗歌看似写牡丹,却是写思念洛阳与故人的深情。诗云:

    十年不见小庭花,紫萼临开又别家。

    上马出门回首望,何时更得到京华。

    刘禹锡写了一首和诗《和令狐楚公别牡丹》。诗云:

    平章宅里一栏花,临到开时不在家。

    莫道西就非远别,春明门外即天涯。

    牡丹,在唐代不仅成为人们热爱的欣赏对象,而且也成为人们彼此寄托情怀的象征。五代时期,牡丹依然被诗人大量吟诵。皮日休有《牡丹》诗云:

    落尽残红始吐芳,佳名唤作百花王。

    竞夸天下无双艳,独立人间第一香。

    裴悦有《牡丹》诗云:

    今年,新的王朝——宋王朝建立了。今年,是洛阳城内的牡丹花在新王朝的第一次盛开。洛阳城内,人们听说柴司空发起天下牡丹会,无不是兴高采烈,早早期盼着这次盛会的召开。天下牡丹会召开的那天,洛阳城内,人们相携出游,四处赏花。张家园、月陂堤、栗棣坊、长寿东街等处更是欢声笑语、笙歌四起。即便如佛门清净之地,这一天也不太清净了。寺院里挤满了赏花的游人。一个庭院内,只要有一两株名贵牡丹,人们就会不远数里、数十里前来观赏。

    为了凸显天下牡丹会的盛况,柴守礼联合洛阳城“十阿父”,或强征,或低价收买,或友情邀约,在很短时间内从民间征集了十数万盆牡丹,在洛阳城内专门设置了几处牡丹园。一时之间,几个牡丹园成了名品汇聚的花团锦簇之地。这几处牡丹园内,处处是开得正盛的牡丹,姚黄、魏紫、豆绿、洛阳红、金屋娇、念奴娇、紫玉奴、金缕衣、醉西施、夜光白,各种牡丹名品,争奇斗艳,令人眼花缭乱应接不暇。姚黄、魏紫这两种最为名贵的品种周围,围观的人最多,一个个都是瞪大眼珠子,伸长脖子,啧啧称奇,对难得一见的名品称赞不已。

    观光赏花的人中,也有好议论朝政的。

    “听说,这次牡丹会邀请了许多节度使、刺史来观赏啊!”

    “可不是嘛!这几天,洛阳城内的不少客栈都被一些官员包了。几乎所有客栈都住得满满的。”

    “这回客栈老板们可发财了啊!”

    “告诉你啊,何止是节度使来了,听说当今皇帝也秘密驾临洛阳了!”

    “真的吗?”

    “那能假?你难道没见到?这两日有衣甲鲜明的军队已经开往白马寺那边驻扎。据说,那些都是皇帝的亲兵啊!”

    “柴司空是这次这天下牡丹会的发起者,这本身恐怕就是一个暗示吧。”

    “哦?说来听听。”

    “据说,在一个大雪纷飞的隆冬之日,唐后武则天在皇家园林中饮酒作诗。几杯酒下肚后,武后乘着酒兴作诗,诗云:

    这可不就是在向百花下诏吗!所以啊,一夜之间,百花齐齐绽放。哎,偏偏那牡丹抗旨不开。武后见独有牡丹胆大妄为,心生恶念,怒将牡丹贬到了洛阳。这牡丹还偏偏来劲了,到了洛阳便朵朵怒放。这下子武后更被激怒了,她下令用大火烧死牡丹。可是,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第二年,被烧焦的牡丹却开得更加旺盛了。”

    “兄台,你的意思是?”

    “在下想啊,柴司空搞这个天下牡丹会,恐怕就是为了暗示陛下不能凭一己之喜好来统治天下吧。”

    “有道理,有道理!”

    这些人一边在牡丹园赏花,一边悄声议论着。

    皇帝、朝廷大员和节度使们赏花的地点是白马寺。这里是天下牡丹会的主园区。天下牡丹会期间,白马寺禁止平民进入。在白马寺后的一片空地上,柴守礼专门令人搭建了帐篷,以供皇帝接见臣子们使用。大帐的周围,摆满了珍奇名贵的牡丹花。

    赵匡胤在白马寺门前的那尊石马前站了一会儿。这尊白马和整座白马寺,是汉明帝为了纪念那匹从西域驮回经书(翻译后相传即为《四十二章经》)和佛像的白马而建设的。赵匡胤定睛注视着那尊石马。它谦恭温顺地站着。它微微低着头,眼泡微微鼓起,仿佛正沉默地等待主人。他忽然注意到石马的额头上,有一个小红点在动。是一只小虫子,有红色带黑斑点的壳。它慢慢地在石马的额头上爬动。当他盯着它看时,它不动了,仿佛也在看他。

    死的比生的更长久,静的比动的更不朽!在这只虫子的眼中,我是什么呢?在这只虫子的眼中,我与一朵在它头顶飘过的云有分别吗?我与一片在它眼前晃动的树叶有分别吗?我与一头在它旁边经过的牛有分别吗?我与一个在它前面停留的另外一个人有分别吗?这些奇怪的问题在这一刻突然莫名其妙地出现在赵匡胤的脑海中。

    他扭过头,看了看山门东南面不远处的齐云塔。它在那里静静地立着,像个冷静的巨人。蓝色的天空中,白云被风吹着,安静地、缓缓地移动。多么宁静的天空啊!石头马、齐云塔、飘浮在蓝色天幕上的白云,多么宁静的一切啊!它们几乎是不朽的啊!在我们这些活着的人都死去之后,它们也许还是像此时此刻那样宁静啊!我们的祖先,是否也曾经像我一样,如此这般地看着它们呢?是否也像我一样,感受到这近乎不朽的宁静呢?也许,我的子孙们,还会看到这样的飘浮着白云的蓝天,看到这石马、这高塔,也许还会看到与这一模一样的虫子。虫子啊,你可知道它们与人的分别啊?思绪静静盘旋在他的脑海,他又将眼光从齐云塔移到近处,看了看跟随着他的人。他看到赵光义正向他这边看来。他眼光与赵光义的眼光碰在了一起。“在这只虫子眼中,我与另外一个人会有分别吗?”这个问题再次在他脑海中涌现,在脑海中卷起惆怅的浪花。

    他再次看了一眼石头马额头上那只小虫子。它在那里一动不动,仿佛正在看着他。

    他愣了愣,扭过头,不再去看那小虫子和石头马。

    一大早,致仕司空柴守礼带着洛阳“十阿父”的其他九人,已经来到白马寺大门前等候皇帝驾到。王溥的父亲王祚、王彦超的父亲王重霸、韩令坤的父亲韩伦等九个人,是柴守礼的死党,在这么重要的时刻,怎会不出面呢?殿前都指挥使、泰宁军节度使王审琦也早早带着自己的长子王承衍,与柴守礼一同在白马寺大门口迎接皇帝赵匡胤。西京留守向拱等人则是一早陪同赵匡胤从留守府邸前往白马寺。

    王审琦远远望着赵匡胤的车驾到来,想起不久前陈桥兵变那个夜晚,不禁感慨万千。在他心里,赵匡胤不仅仅是皇帝,也是在最紧要关头一起奋战的战友。那个夜晚,直接给他密令让他在京城接应的人是赵普、赵光义,他对于这两人也有一份特殊的感情。所以,当他知道赵光义这次随同赵匡胤一起来洛阳,他心里也对与赵光义的再次见面充满期待。他在白马寺门前看到赵匡胤、赵光义的那一刻,他的眼眶中不禁涌起了热泪。他真想冲上前去拥抱赵匡胤、赵光义,问问他们是否吃得好睡得香,不是因为他们更尊贵的地位,而是因为他们与自己一起创造了一段最为激动人心的时光,他们就是他的战友。不过,王审琦克制住了自己的这种内心的冲动,他以庄重的礼节迎接了赵匡胤等人的到来。令他感到欣慰和激动的是,在他跪拜赵匡胤起身的那一刻,他感到了赵匡胤伸过来扶起他的双手的力量与温度,他看到赵匡胤的眼中,隐隐也有晶莹闪烁的热泪。他知道,这是一种战友间的默契、兄弟间的默契,胜过千言万语。

    在向拱、柴守礼、王审琦等人的陪同下,赵匡胤缓缓走入白马寺的大门,继续往前走去。他知道,来赴会的各地节度使们以及大小官员们已经在等他。可是,此刻,当他缓缓往前行进的时候,他的思绪忽然回到了两天前的那一刻。

    那天,他突然来了兴致,想抽空去洛阳香山寺看一看。天下牡丹会尚未开幕,赵光义、陶榖、吕馀庆、楚昭辅等人见他难得有闲情逸致,便陪同他一起前往,当然,也少不了阿燕和雪霏。李处耘受命在向拱府邸留守,负责处理各种事务。

    午饭时,赵匡胤怀想唐代大诗人白居易,不禁颇为感怀。他兴致一来,便问陶榖:“白居易可写过颂扬牡丹的诗?”

    陶榖道:“香山居士有不少诵牡丹之诗。”

    “可否记诵一两篇?”

    这个问题,正中陶榖下怀。其实,陶榖在来洛阳之前,还真是专门背诵了一些唐代诗人颂扬牡丹的诗歌,本来是打算在天下牡丹会上应酬皇帝或其他与会者用的。这也是陶榖的精明过人之处。事先多做准备,以讨好皇帝,正是他的拿手好戏。

    “是,陛下,白居易曾写过一篇题目为《牡丹芳》的长诗,臣愿为陛下一诵。”

    “好!诵来便是!”

    于是,陶榖满怀深情地背诵起白居易的《牡丹芳》:

    牡丹芳,牡丹芳,黄金蕊绽红玉房。

    千片赤英霞烂烂,百枝绛点灯煌煌。

    照地初开锦绣段,当风不结兰麝囊。

    仙人琪树白无色,王母桃花小不香。

    宿露轻盈泛紫艳,朝阳照耀生红光。

    红紫二色间深浅,向背万态随低昂。

    映叶多情隐羞面,卧丛无力含醉妆。

    低娇笑容疑掩口,凝思怨人如断肠。

    浓姿贵彩信奇绝,杂卉乱花无比方。

    石竹金钱何细碎,芙蓉芍药苦寻常。

    遂使王公与卿士,游花冠盖日相望。

    庳车软舆贵公主,香衫细马豪家郎。

    卫公宅静闭东院,西明寺深开北廊。

    戏蝶双舞看人久,残莺一声春日长。

    共愁日照芳难驻,仍张帷幕垂阴凉。

    花开花落二十日,一城之人皆若狂。

    三代以还文胜质,人心重华不重实。

    重华直至牡丹芳,其来有渐非今日。

    陶榖尚未背诵完长诗,李处耘一脸紧张地跑了进来。他是专门从向拱府邸赶到白马寺的。李处耘当时的表情,赵匡胤现在也没有忘记。紧张、困惑、焦急、无奈,很多复杂的感情都浓缩在李处耘当时的表情中。一定出了什么事!这就是他见到李处耘的第一反应。

    他记得,当时李处耘悄悄请他离开众人,压着声音说道:“待漏院厨房的一个食手两日前突然死了。开封府的人说,是在当天凌晨去买肉的路上遭到劫持,他的同伴被击晕,醒来时身上的一千贯钱不见了。被杀的食手当胸被刺,应该是在抵抗中被杀死。开封府尚不知道那个食手的秘密身份。那个被杀的食手,正是我安排的秘密察子。不过,在他被杀前,负责与他联络的察子并没有收到任何特别值得注意的情报。看起来,确实是一起偶然事件。”

    赵匡胤现在还记得听到那消息的反应——脑袋轰然一响,整个身子都仿佛麻木了。现在,当他在向拱、柴守礼等人的拱卫下,慢慢行走在白马寺内的甬道上时,两天前那一刻身子发麻的状况再次出现了。他感到双腿、双脚有些发麻,一种说不出道不明的疲惫感从脚底心一直蔓延到头顶。那个死去的秘密察子,他至今不知道他的名字。他很后悔当时为什么没有问一下他的名字。那个人就这么死了。看起来是一起偶然事件,没有任何线索,开封府草草结案。一个没有名字的人,就在这个世界上无声无息地消失了。这是一个人的死亡。他的爱,他的恨,他的痛苦,他的欢乐,他的悲伤,他的忧虑,他的思想,连同他的死亡,一起永远地消失了。只有李处耘或许知道那个秘密察子的一切。可是,当时他为什么就没有问问呢?赵匡胤现在想起来,有些后悔,有些愧疚。那个秘密察子的死,也许真的不是一次偶然。如果是那样,那个秘密察子,就是为了实现中原统一、天下太平的宏愿而牺牲的。他怎么能让那位牺牲者死得不明不白呢?赵匡胤此刻的脑子里被这个念头折磨着。难道,那个秘密察子的被杀,可能是一次谋杀吗?背后可能是谁指使的呢?对朝廷有叛心的李筠?南唐的刺客?可是,如果背后是他们,为什么偏偏挑一个秘密察子下手呢?这么说来,如果是一次精巧的谋杀,那么策划者一定已经识破了秘密察子的身份。这意味着,整个秘密察子构成的情报系统的一部分甚至全部都已经暴露!没有想到,我让守能接手领导秘密察子,一开始就遇到如此诡异之事。

    赵匡胤已经安排守能带着他的密令,赶回汴京,负责接管秘密察子构成的情报系统。不知道现在是否已经有了新线索?赵匡胤默默地想着,一步一步往前慢慢地走着。“那个秘密察子,是当胸被刺死。这说明,他当时是面对凶手的。他当时说了什么呢?他也许认识凶手,也许知道是因什么而被杀。他没有逃,他一定就是那样坦然面对着死亡的。他真是一名勇士啊!”赵匡胤想着想着,感到胸口发热,眼睛发酸。

    “他死前说什么了?”老根头被刺杀的几天后的一个午后,韩敏信与陈骏在汴州桥上秘密碰头。他有一股莫名的冲动,想要了解老根头被杀时的反应。他抑制着自己的感情,向陈骏提出了这样一个问题。

    “他就推着独轮车站在那里,眼神一开始好像很吃惊,随即像想到了什么。”

    “哦?”

    “当时他问我,你是不是那个年轻人派来杀我的。因为我知道他要死了。所以我说,是的。他听了,继续问,他究竟是谁?我说他没有必要知道答案。他用平静的眼光看着我,对我说,请至少告诉我,那个年轻人潜伏在皇宫里的目的吧!我当时心里有些可怜他,便告诉他,你潜伏在皇宫里是为了复仇。他听了,仿佛并不感到意外,只是叹了口气,然后说,但愿神饶恕众生。他说完这句话,便平静地看着我。我知道,时候到了。你说得没错,他不是个普通的老头。至少,他很勇敢。他没有惧怕死亡。他盯着我的眼睛,我盯着他的眼睛。我静静地将匕首刺入了他的胸膛。于是,他就这样死去了。周围没有人。我从他胸口拔出匕首,确认他死了才走。”

    韩敏信听完,一句话也没有说。那种踩入无底深渊的感觉再一次袭击了他。他眼睛死死盯着汴桥下流淌不息的青色河水,用自己也感到吃惊的声音,冷酷地说道:“这个世上,没有神。”

    白马寺内,四处是争奇斗艳的牡丹花。赵匡胤在绚烂多彩的牡丹花团中穿行,在柴守礼等人的陪同下,穿过天王殿、大佛殿、大雄殿,绕过清凉台、藏经阁,慢慢往寺后空地上临时搭起的大帐走去。他为纷乱的念头与思绪所困扰,对于周围缤纷的色彩几乎是视若无睹。对于哪些节度使前来参加天下牡丹会,赵匡胤早已经心里有数。他心中暂时将秘密察子突然死亡事件放在一边,开始考虑该如何在会上与柴守礼进行讨价还价,以及如何争取更多中立的节度使在今后给予朝廷更多的信任。至今,柴守礼还未提出任何要求。

    阿燕、雪霏自觉不便去大帐内参与议事,未等赵匡胤开口,便主动要求在白马寺内自行赏花。赵匡胤当然不会反对。王承衍主动提出保护长公主,赵匡胤甚至高兴地笑了笑,却让他一会儿在大帐外护卫。王审琦一听这个安排顿感欣喜,他知道皇帝这是给自己的儿子一个护驾的机会。这可是一个重要的履历啊!他如何不为自己的儿子高兴呢!于是,他赶紧给自己的儿子使了个眼色,示意他赶紧谢恩。王承衍会意,当即表示定然不负圣望。赵匡胤甚觉满意,另行安排了两个贴身侍卫跟随阿燕、雪霏在寺内赏花,又叮嘱她俩,如果遇到什么事,就找负责白马寺内警戒的刘廷让将军。

    “陛下放心吧,有刘廷让将军警戒,长公主放心去赏花就是了!”阿燕、雪霏离开时,陪同在赵匡胤身边的柴守礼乐呵呵地说道。

    “这次盛会,柴司空真是劳心了啊!”赵匡胤微笑着回应道。

    此时,接近大帐,柴守礼突然一把抓住赵匡胤的手臂,微笑着说道:“陛下,借一步说话!”他微微笑着,面容很平静。

    跟着赵匡胤身后的赵光义、吕馀庆、王审琦、李处耘、楚昭辅等人见状大惊。最着急的是王承衍,他见柴守礼一把抓住赵匡胤,便立马“噌”一声抽出了腰刀。李处耘、刘廷让也被柴守礼的举动吓了一跳,他们的手也都按在了腰刀上,两人都往前走了两步。

    赵匡胤扫了王承衍、李处耘和刘廷让一眼,微微摆摆头,使了眼色,示意他们都退下。

    柴守礼眯着双眼,脸上挂着笑容,拉着赵匡胤的手臂缓缓走到一边,低声说道:“老臣不是要上演荆轲刺秦的戏,陛下无需多虑。陛下,在进大帐之前,老臣有个不情之请,还望陛下成全。”

    “哦?说来听听。”赵匡胤没有料到柴守礼会在这样的场合私下提出请求。他原来以为柴守礼会在众多节度使面前给他施压。

    “陛下是聪明人,应该知道老臣发起这次天下牡丹会的用意吧?”

    “共赏天下牡丹名品,确实是一件美事。”赵匡胤不想按着柴守礼的节奏来展开话题。

    “陛下受周禅而得天下,如今天下有州一百一十一,县六百三十八,近百万户,但是节度使割据各地,各自称雄一方,老臣发起这次天下牡丹会,乃是想为朝廷稳定中原尽些绵薄之力啊。”

    “嗯——柴司空心念天下,令朕感佩啊!”赵匡胤心中暗骂柴守礼真是一只狡猾的老狐狸,口上却说出感佩之言。

    “老臣心知有些节度使尚对朝廷不服,所以决定,斗胆不惜以我这老朽之躯,去劝服那些拥兵一方的节度使拥戴朝廷。陛下也知道,凭着我柴家的影响力和实力,还是能够劝服一些节度使的。”

    “嗯,好!”赵匡胤心想,这不是明目张胆的威胁吗?你的意思不就是你柴家也有能力劝服有些节度使与朝廷对抗吗!他这样想着,尽量按捺住胸中的怒气,面无表情地看着柴守礼。

    柴守礼察言观色,知道说出条件的机会来了。

    他握住赵匡胤手臂的那只手猛然使上了大劲,顿时青筋暴涨,骨节嘎嘣作响。赵匡胤感到自己那只手臂已经被抓得有些发麻了。尽管作为武将出身的他有足够力量甩开柴守礼的手,但是,他不想那样做。因为,他知道,这次参加天下牡丹会,目的就是要与柴守礼讨价还价的。

    “不过,陛下,若想劝服那些节度使,老臣有个条件。”柴守礼不再遮遮掩掩,脸上的笑容也几乎消失了。

    “说来听听。”赵匡胤说道。

    “老臣要向陛下索要一样东西、一个承诺。”

    “什么?”

    “免死铁券!”

    “这有何难!”赵匡胤微微喘了口气。

    “陛下请听老臣说完,老臣向陛下索要的,不是普通的免死铁券,而是我柴氏一族直系后代的永久性免死铁券。老臣向陛下索要的承诺是,不再觊觎与我柴氏交好的节度使的兵权。”

    赵匡胤听了,心中一沉,前面说的免死铁券还好答应,但是后面这个条件,可是与他心中的战略思路是相左的。无论如何无法再容忍各地武力割据了,朝廷不能名存实亡!

    沉吟片刻,赵匡胤道:“莫非李筠也是与柴氏交好的节度使?”

    柴守礼哈哈一笑,说道:“李筠,他自有主意。老臣不想介入朝廷与李筠的争斗。”

    赵匡胤心想,看样子柴家真如吕馀庆所说,只想保护本家族和相关节度使的利益。要争取柴氏说服有关节度使出兵帮助朝廷恐怕行不通了,但是至少可以消除柴氏集团反朝廷的潜在威胁,并得到他们中立的保证,也算不枉此行。于是,他低沉着声音,盯着柴守礼的眼睛,一句一顿斩钉截铁地说道:“好!朕答应给柴家免死铁券,只要我大宋王朝在,你柴家就有免死特权。但是,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如果柴家人犯了大罪,死罪可免,活罪难逃!至于节度使兵权,朕只能向你承诺,朝廷不主动向与你柴氏交好的节度使动武。这是朕的底线。”

    柴守礼盯着赵匡胤的眼睛,他从中看到了无丝毫动摇可能性的坚定。他知道,自己再也不可能得到什么额外油水了。

    “成!有陛下这句话,老臣也放心了!”柴守礼说道。

    “不过,朕也要柴司空的一句承诺。”

    “陛下请说。”

    “如果李筠真的出兵反叛朝廷,朕不希望与柴氏交好的任何节度使给李筠提供支持。朕希望,一旦李筠出兵,与柴氏交好的各大节度使立刻对李筠进行封锁,不向潞州运送粮食,不与潞州通商,更不能暗中资助钱粮。可否?”

    柴守礼略一沉吟,答道:“行,成交!”说完,柴守礼松开了赵匡胤的手臂。

    赵匡胤听了,微微一笑,便拔腿往大帐走去。

    “且慢!”柴守礼立在原地,突然补了一句。

    “陛下,老臣希望陛下在大帐内公开宣布赐予我柴家永久的免死铁券!”

    赵匡胤定睛看了看柴守礼,一字一句说道:“好!朕答应你!”说完,他扭过头,大步往大帐走去。

    柴守礼拔腿跟了上去。吕馀庆、陶榖、李处耘、楚昭辅等人见状,也跟着往大帐走去。吕馀庆心里很清楚,陛下一定与柴守礼达成了某些重要的交易。

    白马寺对面的街口,停着一辆马车。周远穿着那件打了补丁的灰色长衫,腰间依然系着用马皮做成的粗腰带,那只灰色羽毛的鹰隼还是停在他的右臂上。不过,今天他多披了一件带着风帽的灰色大氅。他背靠着马车,斜眼瞄着白马寺的大门。他的两个同伴,一个穿着黑布衣,一个穿着灰布衣,两人腰间都扎着一条灰色的腰带。这两人站在周远的身旁,装出心不在焉的样子四处张望。

    “黑狼,我看目标不会出寺去别处观花了。是不是可以行动了?”灰衣人小声问道。

    “嗯,那就执行第二套方案。不过,咱们再等等,多等一会儿,里面才会松懈下来。人就是这样,当习惯了一种状况,心和身体就都容易松懈了。咱们耐心一点。”

    “是!大哥说得是。”灰衣人低声说道。

    “骆驼,用皂角子替代马兜铃,行得通吗?”周远扭头,问那个黑衣人。显然,“骆驼”是那个黑衣人的绰号。

    “没有问题,试过很多次了。”“骆驼”回答道。

    “嗯,那就好。到时按计划行事。骆驼,等寺内大佛殿那边一行动,你赶紧完成你的任务。山鹰,你与我一起负责接应。”周远又将眼光投向白马寺门口。

    白马寺门口,站岗的禁军士兵依然警惕性很高地盯着路过白马寺门口的每一辆马车、牛车和每一个人。几队禁军士兵手持刀枪往来于白马寺门口。

    大约又过了三炷香功夫。“山鹰”性子急,渐渐显出不耐烦的神色。周远和“骆驼”却是面不变色,冷静地盯着白马寺门口的一切状况。

    突然,“轰隆”一声巨响,仿佛天地都要裂开一般。周远一惊,抬眼望去,只见白马寺内升起一团红色的火焰,黑色的浓烟也随着这团红色火焰升腾以来。

    “好!成了!俺说嘛,皂角子粉替代马兜铃粉,与硝石、硫磺混在一起,一样可以炸飞大佛殿。”“骆驼”压着嗓门,兴奋地说道。

    这时,白马寺门口已经乱作一团,赤红色的大门很快被从里面打开了,一队禁军士兵混乱地涌了出来。门口的禁军士兵都被剧烈的爆炸声吓晕了,不知道里面究竟发生了什么,见到里面的士兵涌出大门,一时之间都乱作一团。过不多久,只见有一些和尚跑了出来,再接着有些官员模样的人,在一些持刀士兵的簇拥下混乱地跑出寺门。

    在白马寺周围的街道上,人们也被寺内传来的剧烈爆炸声和高高升腾的火焰与浓烟吓坏了。一时之间,到处是慌乱奔跑的人,到处是女人的呼叫声和孩子的哭喊声。有些胆子大,竟然还往白马寺门口跑去,想要靠近一些看个究竟。

    “骆驼,快,现在看你的了!”周远冷静地对“骆驼”说道。

    身材高大强壮的“骆驼”答应了一声,从马车中取出一个巨大的灰色包袱,装出慌慌张张的样子往白马寺东南方向跑去。

    周远的眼光跟着“骆驼”往那边看去。他看到“骆驼”很快跑到了离白马寺山门不远的齐云塔脚下。这座古塔,最初乃是汉明帝时所建,底座是砖砌的,塔身则是木头结构。塔高九层,飞檐吊角,直耸云霄,虽然经历了多年风霜,也遭到多次战争之火的摧残,但是它经过几次重修,依然高高挺立着。周远冷冷地看着那座历经岁月洗礼的古塔,眼中没有一丝一毫的敬畏和怜悯。

    此时,很多人在慌乱中奔跑,除了周远,并没有人注意到“骆驼”的行动。周远看着“骆驼”将那个巨大的包袱放在齐云塔的砖砌须弥底座下。随即,“骆驼”的身子蹲了下去。当“骆驼”直起身跑开时,周远看到他的身后,一小簇微弱的火光闪耀着,飞速地往那个巨大包袱游动而去。“骆驼”仿佛使出全身的力气,飞快地往回跑过来。周远盯着“骆驼”的脸,几乎可以看见他那由于飞速跑动而在风中颤动的脸上的肌肉。

    “骆驼”跑到距离马车二十步远时,惊天动地的爆炸声响了。随着这爆炸声,周远看到了一个个令人感到恐怖的景象。那砖木结构的齐云古塔,几乎被炸去了半边,在黑色浓烟和红色的火焰中,砖石、木块四处乱飞,不巧就在附近的禁军士兵,白马寺周围慌乱跑动的男人、女人、老人、孩子们,被砖石的碎块和木头的碎片打得鲜血淋漓。顿时,尖叫声、呼喊声、哭喊声响成一片。周远在火焰升腾的时候,冷冷地抱着双手,眼神木然地看着升腾而起的大火和烟尘。黑色的浓烟使火焰的红色显得特别刺目。火光与浓烟的笼罩下,是一个炼狱般的世界。扭曲的面庞、鲜血淋漓的躯体、撕心裂肺的呼喊,与黑色的浓烟与红色的火焰交织在一起,搅拌成一团。整个白马寺门口,彻底地混乱了。被炸去了半边的齐云古塔剩下的半边没有在黑烟和火焰中坚持多久,“噼里啪啦”的恐怖的断裂声、坍塌声接连不断,它最终在“轰隆隆”的巨响声中倒下了。于是,更多的砖石碎块、木头碎片以及更多的浓烟四散开来。被炸瞎了眼睛的人、被砖石碎块打得头破血流的人、被木头碎片刺破身体的人仿佛到了世界末日,四处疯狂地跑动,凄惨地呼号着。

    周远冷酷地看着眼前的惨象,尽管心里感到震惊,但是依然冷静地等待着将要发生的一切。到目前为止,一切都在他的计划中。

    终于,周远看见在浓厚的黑烟中,四个禁卫士兵押送着两个女人跑了过来。计划成功了。此时,“骆驼”也从浓烟中跑到了马车旁边。

    “快,上马车!”周远喝道。

    被带来的两个女人,一个是皇帝赵匡胤的妹妹阿燕,另一个是李处耘的小女儿雪霏。

    阿燕、雪霏慌乱地登上了马车。

    “在说好的地方碰头!山鹰,你驾车。骆驼,跟我上车。你们四个,到指定地点等我们!”周远沉着嗓子,冷静地对那四个禁军打扮的人说道,说完便招呼“骆驼”登上马车。

    “是,大哥!”四个人齐声应了一声,跑开去了,身影立刻消失在浓烟与漫天灰尘中。

    原来,那四个禁军打扮的人正是周远的人。此前,周远已经令他们用重金贿赂了白马寺的两个和尚,至于什么目的,却没有明确告诉和尚。受贿赂的和尚拿了重金,哪里还管其他的事情,只是按照吩咐做事。在天下牡丹会召开的两天前,周远的四个兄弟便通过接受贿赂的两个和尚,混入寺内,藏在清凉台上一个废弃不用的厢房中。这四个人之前早就备好了四套禁军士兵的装备和一大包用硝石、硫磺、皂角子以及一些炼丹用的药粉制作的黑火药。在天下牡丹会的一大早,当刘廷让的禁军开入寺内警戒清场时,他们便换上了禁军的服装。他们早就知道,刘廷让这次带到洛阳来的禁军,乃是从禁军左厢各队中挑出的精锐,因此,这些被挑选出来的士兵,彼此之间并不是都很熟悉。这样一来,他们也就不用担心会被轻易识破了。他们兵分两路,三个人负责寻找皇帝的妹妹,剩下一个则负责到大佛殿放火。

    他们约定,当三个人找到目标后,由三个人中的一个赶到大佛殿通知同伴点着炸药;然后,趁着爆炸制造的混乱将目标绑架出白马寺。当大佛殿爆炸后,他们谎称是刘廷让将军亲自派他们接长公主出白马寺,并且让两名侍卫赶回去保护皇上。原本跟着阿燕和雪霏的两个侍卫,被大佛殿的爆炸吓得有些慌了神,听这般一说,慌忙将阿燕、雪霏交给了这四个前来接应的“禁军士兵”,然后匆匆忙忙往寺后空地上的大帐跑去。只有一点,超出了周远的预期,四个假禁军士兵本想绑走长公主,但是,为了避免被怀疑,他们不得不多带走了一个雪霏。

    周远看到目标之外多了一个人的时候,稍稍感到意外,但是他很快想到了其中出现的变数。他没有表现出一点惊讶。

    “快离开这儿!”周远尚未在马车中坐定,便又催了一声。

    “驾!驾!”“山鹰”大喝两声,用力鞭打马儿。

    马车迅速远离混乱中的白马寺,顺着街道,往南绝尘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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