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一 部(3)

类别:文学名著 作者:安东尼·伯吉斯 本章:第 一 部(3)

    我们向城里驶去,弟兄们哪,可就在城外,离人们叫做工业运河的不远处,我们看到油箱指针塌下了,好似我们下身的哈哈哈指针,汽车在吭哧吭哧吭哧地抗议。不过,不要着急,因为火车站已经邻近,站台上蓝灯闪烁,一亮一暗,一暗一亮。问题是,要么把汽车抛下,让警察拉走,要么让我们的仇恨凶杀心理占上风,把它精彩地推下河里去,在夜晚逝去前来一个漂亮的噗通大水漂。我们商定搞第二方案;我们下了车,松开刹车,四个人把汽车推到河边,河水脏极了,活像糖蜜加人粪拌出来的,接着奋力一推,车子就下去了。我们得快步奔开,免得脏污泥水溅到布拉提;车子噗通啵咯沉下去,那副样子真好看。quot;告辞了,老哥们,quot;乔治喊道,丁姆则报之以小丑般的傻笑--quot;哈哈哈哈quot;。随后我们直奔火车站,坐一站去市心,那是对城市中央的称呼。我们规规矩矩地买好票,像绅士一样安静地等在月台上,丁姆在摆弄投市售货机,他口袋里小分市多得很,必要时准备向穷人、没饭吃的人分发巧克力条,可惜周围没有这种人;蒸汽快车隆隆进站了,我们登上车,里面空荡荡的。为了消磨三分钟的旅行,我们摆弄着人们所谓的椅子垫,把座位的填充物好好扒出来,丁姆用链子打窗户,直到玻璃开裂,闪烁寒光,大家都感到疲惫不堪,很烦躁,整个夜晚支出了些许能量嘛。只有丁姆,就是那种小丑野兽,能够乐此不疲,但他全身肮脏,汗臭逼人,这是我看不惯丁姆的地方。

    我们在市心站下车,慢慢走回到柯罗瓦奶吧,都有点摇摇摆摆的,向月亮、星星、灯光展示着我们的背脊内容,因为我们尚处于生长期,白天还要上学。我们进得店堂,发现比刚才离开时还要挤,那个念念有词的家伙,靠吃白粉、合成丸什么人幻境的,还在念叨着,什么quot;顽童死抛喂嗬嗬滑出柏拉图式时间天气抱quot;。也许这已是他当晚喝的第三、第四份了,因为他脸色苍白,不像个人样,俨然成了没有生命的物件,面孔真像用石膏雕出来似的。其实,如果他喝那么多,打算入幻境这么长,早该进后面的包厢里去,而不是呆在店堂内丢人现眼的。这里会有人戏弄他一下子,当然也不会太过分,因为奶吧内养着大力伤痕仆欧,可以制止任何骚乱,反正丁姆已经挤到这家伙旁边,小丑式大嘴巴一喊,露出倒挂葡萄,用肮脏的大鞋踩了他的脚,但那家伙丝毫没听见,看来此人的灵魂已全部凌驾于躯体之上了。

    大多数客人是纳查奇(我们曾经管青少年叫纳查奇),在喝牛奶、可乐,寻开心,但也有几个老一点的,男女均有,在吧台边嬉戏说笑,没有中产阶级,他们是从不会到这种地方来的。从他们的发式和宽松布拉提(大多为起球的大毛衣),可以判断他们刚在隔街的电视台演播室排演过。其中姑娘们的脸蛋神气活现,大嘴巴红彤彤的,龇牙咧嘴、旁若无人地大笑,丝毫不在乎周围的世界上充满了邪恶。此刻唱片声戛然而止(是俄国猫强尼·日瓦戈唱的quot;仅仅每隔一天quot;),在换歌的短暂安静中,一个姑娘--年近四十了,非常漂亮,红色大嘴巴微笑着--突然放开歌喉,只唱了一两个小节,仿佛提示一下他们刚才的谈论内容。就在那时刻,弟兄们哪,活像某只大鸟飞进了奶吧,我全身的汗毛都倒竖起来,冷颤就像慢慢爬动的小蜥蜴,上来又下去。因为我懂得她唱的东西,那是费里德里克·格特奋斯特所作的歌剧《床上用品》,是她喉咙被割快死去的那段,歌同是quot;也许最好像这样quot;。反正我打了个冷颤。

    丁姆一听到这歌声像滚烫的肉啪地掷下餐盘,便放出下流动作,先是口哨,再是狗嗥,接着是两指刺天两次,最后是小丑般的狂笑。我听到、看到丁姆撒野,感到浑身发烧,热血沸腾,就喊道,quot;狗杂种。肮脏、不懂规矩的杂种。quot;我绕过隔在中间的乔治,快速出拳,揍了胡闹的丁姆一嘴巴,丁姆吃了一惊,嘴巴大张,用手擦了擦唇上的血,惊奇地轮番看着流出的血,和我。quot;你打我做什么?quot;他笨拙地问,四周没几个人看见我出手,即使看见,也并不在乎。音响又响了,播送着很恶心的电吉它曲。我回答说:

    quot;没礼貌的东西,一点不懂得公共场所的规矩,兄弟呀。quot;

    丁姆换上土里土气的邪恶脸色说:quot;那我不喜欢你刚才的打人。我不再是你的兄弟啦,也不想做兄弟啦。quot;他从口袋里掏出沾满鼻涕的大手帕,困惑地擦着血,皱着眉头端详着,好像认为流血是别人的事,而不是他的。好比是姑娘唱歌,丁姆是靠唱血来弥补自己的下流动作。但那姑娘现在与哥儿们一起,在吧台边哈哈哈大笑,红嘴巴翻动,牙齿闪烁,并没有注意到丁姆撒野。丁姆所作践的其实是我啊。我说:

    quot;假如你不喜欢这个,不想要那个,你是知道怎么办的,小兄弟。quot;乔治说,尖刻得令我侧目:

    quot;好吧,我们不要起头嘛。quot;

    quot;那完全要看丁姆啦,quot;我说。quot;丁姆不能一辈子做小孩子的。quot;我逼视着乔治。丁姆说,流血已经趋缓了:

    quot;他凭什么天然权利,认为他可以指哪打哪,随意打我?去他的卵袋吧,一眨眼链子就可以把他眼睛掏出来。quot;

    quot;看看,quot;我尽量放低声音说;我们当时处在音响满墙满天花板乱撞,丁姆身后入幻境者越来越响亮地念叨quot;近点闪光,超优者quot;的嘈杂环境中。quot;看看哪,丁姆啊,如果你还想活下去。quot;

    quot;卵袋,quot;丁姆冷笑着说,quot;去你的大卵袋包。你打人,有什么权利!我可以随时用链子、刀子、剃刀会会你的,不吃你无缘无故打我,理所当然我不吃你这一套。quot;

    quot;刀子对挑吗?好!随你定个时间,quot;我厉声回答。彼得说:

    quot;好啦,别这样,你们两个。我们不是哥们吗?哥们这样做是不对的。看,那边有嚼舌头的家伙在嘲笑咱呢,或许是别有用心的吧。我们不可自己跟自己过不去啊。quot;

    我说,quot;丁姆得懂得自己所处的地位。对不?quot;

    quot;等等,quot;乔治说,quot;这地位是什么意思?这是我第一次听说人们要懂得地位。quot;

    彼得说:quot;如果事实没搞错的话,亚历克斯,你不该没来由打丁姆一下的。我只讲一遍。听我直说,假使我吃了你的拳头,你得交代清楚的。我不说了。quot;他把面孔埋到奶杯里去了。

    我感到内心很烦乱,但还想加以掩饰,便平静地说:quot;总得有人领导吧。纪律是不能少的。对不?quot;他们都不说话,连头也不点。我内心更加烦乱了,外表也更加平静,说,quot;我已经牵头很久了。我们都是哥们,但总得有人牵头的。对不?对不?quot;他们都点点头,小心翼翼的,丁姆正在把最后一点血迹擦去。现在是丁姆说话了:

    quot;对,对。杜比杜布。也许有点累,大家都是。最好不要说了。quot;我一惊,听到丁姆说话这么明智,就是有点害怕,丁姆说:quot;现在睡觉是上策,我们最好回家。对不?quot;我非常吃惊,另外两个点点头说,对对对。我说:

    quot;你对嘴巴上挨的那拳要理解,丁姆。是音乐造成的,知道吧。好像是有人干扰小妞唱歌的时候我发怒了。就那样。quot;

    quot;最好我们回家,睡一会,quot;丁姆说,quot;对于长身体的孩子,晚上玩得够久了。对不?quot;对对,另外两个点头。我说:

    quot;我想最好回家吧。丁姆的主意大棒了。如果我们白天碰不到,弟兄们哪,好吧--明天老时间老地方?quot;

    quot;好的,quot;乔治说。quot;我想可以那样安排的。quot;

    丁姆说,quot;我可能会稍微晚到一步,当然明天是老地方,差不多老时间吧。quot;他还在拼命擦嘴唇,但现在已经不流血了。quot;还有,希望这里不要再有小姐唱歌了。quot;然后,他发出丁姆式傻笑,小丑般大笑,哈哈哈--哈哈,似乎他愚笨得无法大受伤害。

    我们分头离开了,我喝过冰可乐,正在呃得呃得地打嗝。我检查了藏匿的长柄剃刀,以防比利仔一伙有人在公寓楼附近等候,或者偶尔发生混战的什么团伙、帮派、战斗队从天而降。我和爹妈住在市政公寓十八A幢,在金斯利大道和威尔逊路之间,我没费事就来到大门口,就是路上经过一个小家伙,在排水沟里爬动,嗥叫呻吟着,身上砍得一刀一刀的,还在路灯下看见东一摊血迹,西一汪血水,弟兄们哪,活像当晚胡耍后留下的签名。就在十八A幢边上,我看见一条姑娘的内裤,无疑是在激烈的场面中硬扯下来的。进去吧。在走廊的墙上,贴有高尚的公益画--男女青年体格健全,表情严肃,发育良好的躯体一丝不挂,在作业台和机器旁工作着,体现了劳动的尊严,当然啦,本幢某些好事青年不免要用随身携带的铅笔、圆珠笔,在大画上修饰加工一番,添上毛发、肉棒,让裸体男女有格调的嘴巴放出气球轮廓,里面写满淫辞滥调。我走到电梯跟前,根本不需要摁按钮来判定它是否在运行,因为今晚电梯显然被像模像样地踹过了,金属门瘪掉了,真是少有的大力士的干活,所以得爬十层楼梯了。我一路骂骂咧咧,气喘吁吁,就算精不那么疲,力总是尽了,今晚我十分渴望听音乐,奶吧里姑娘的高唱也许点化了我,弟兄们哪,在梦乡的边界把护照盖印,木栏升起接纳我之前,我还要饱餐一顿音乐宴席呢。

    我用小钥匙打开十一八号的门,我们的小家内一片静寂,P和M①都已深入梦乡。妈妈在桌上留了一点点晚饭--几片罐头海绵布丁,一两片涂黄油的面包,一杯冰冷的牛奶。嗬嗬嗬,冷奶没有搀过刀、合成九、漫色之类的迷幻药。弟兄们哪,无辜的牛奶现在对我来说永远是多么邪恶啊,不过,我嘟哝着吃了喝了,肚子比起初预想的还要饿,另外从食品架上拿了水果馅饼,扒下几大块填进馋嘴,然后我洁齿,啧啧地用舌头把嘴巴弄干净,接着进了我的小房间,宽衣脱衫。这里有我的床铺和音响,是人生的骄傲,唱片放在橱子里,墙上贴着各种旗帜,都是我从十一岁以后进教养学校生涯的纪念,亮闪闪的,印有名称或数字:quot;南四quot;、quot;城市科斯可蓝旗处quot;、quot;优等男孩quot;。①P和M,指父母。

    音响的小喇叭遍布房间各处,天花板上、墙上。地板上都有,所以躺在床上听音乐,就像身处乐队之网的网点上。今晚我首先喜欢听的是这首新的小提琴协奏曲,作曲者是美国人杰弗里·普劳特斯,演奏者是奥德修·乔里洛斯,由佐治亚州梅肯爱乐乐队伴奏。我从整齐的唱片架上取下它,打开开关静候。

    弟兄们哪,来啦,啊,快感,幸福,天堂。我赤条条地躺着,也没盖被子,格利佛枕着手靠在枕头上,双目微闭,嘴巴幸福地张大,倾听着清音雅乐的涌流。啊,分明是美仑美矣精灵的肉身显现。床下有长号赤金般清脆地吹响,脑后有小号吐出三声道银焰,门边是鼓声隆隆震透着五脏六腑,复又跑出,像糖霹雳一样清脆。啊,真是奇迹中的奇迹。此刻,小提琴独奏声仿佛珍稀金属丝织就的天堂鸟,或者驾宇宙飞船流动的银白色葡萄酒,地心引力已经不在话下,压倒了所有其他的弦乐器,琴声如丝织的鸟笼笼罩了我的床铺,接着,长笛和双簧管好似铂金质蠕虫钻人了厚厚的金银乳脂糖。弟兄们,我是如闻天籁,飘飘欲仙呀,隔壁卧室的P和M已经经过启蒙,不会敲击墙体抗议quot;噪音quot;震耳欲聋了,是我替他们开蒙的。他们会吃安眠药的。他们知道我对夜乐乐此不疲,也许已经吃过药了。听着听着,我的眼睛紧紧闭牢,以锁定胜过合成丸上帝的那种痛快,那种可爱的图景我是熟悉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躺在地上,尖叫着乞求开恩,而我开怀大笑,提靴踩踏他们的面孔。还有脱光的姑娘,尖叫着贴墙而站,我的肉棒猛烈冲刺着。音乐只有一个乐章,当它升到最高大塔的塔顶的时候,双目紧闭、格利佛枕双手而卧的我,切切实实地爆发喷射了,同时登仙似的高喊quot;啊--quot;,美妙的音乐就这样滑向光辉的休止。

    此后,我听了美妙的莫扎特《朱庇特交响曲》,并出现不同面孔遭到踩踏和喷射的新图景,这时我想,越过梦境前只听最后一张唱片了,我想听古典,强烈而很坚定的东西,所以就选了巴赫的《勃兰登堡协奏曲》,只配了中低音弦乐器。听着听着,我产生了与以前不同的快感,并再次看到那晚撕破的纸上的这个书名,事情发生在一个名叫quot;家quot;的小屋,时间已经显得十分悠远,书名讲的是一只上了发条的甜橙。听着巴赫,我开始更深刻地理解个中意义;而心中则充盈着那位德国音乐大师带来的棕色的美感极致。我想到,我愿意更狠毒地推揉那夫妻俩,就在他们家的地板上,把他们撕成碎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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