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兴恕觉得自己天生就是吃军粮的命。
“渴饮刀头血,困卧马前鞍。”从当兵的那一天起,田兴恕时时刻刻都在期待着敌情、渴望着搏杀。没有敌情出现时,即使是手握兵器,他也会亢奋不已力量倍增,全身骨头躁动得嘎嘎作响。每当置身威武挺拔的士兵队列,望着那刀枪林立的千军万马,他更是如同到了自己的家一样激动异常热血奔涌,那是一种无法用语言描述的归属感。那种感觉好似蛟龙入海、猛虎归山!
“各位——兄弟,首先,请让我——田兴恕、田忠普,在这里,恭恭敬敬,喊大家一声‘弟兄们’!”
原野苍茫,五支排列整齐的湘军方队,像五礅巨大的、棱角分明的条石,静卧在空阔的天地间。队列正前方,有个隆起于地面的土台子。田兴恕两手后抄,挺着胸膛站在那土台上面,俯视着前方,队伍的全貌尽收眼底。在场的几千将士,非常熟悉田兴恕讲话时那一字一顿的从容神态。他的话语很平淡,没有一丝盛气凌人的锋芒。
但那中气十足的嗓音却浑厚、清晰,富有质感。那些诚恳的语言不像发端于喉咙,倒像是从炮膛里蹦出来的,坦然、滚烫、执着,有风骨;有股子叫人无法阻挡的穿透力,队列的任何一个角落,都能清楚地听见他那略显土气的湘西口音。
“我的兄长、弟弟们!今天,你们终于又平安地回来了!我,田兴恕、田忠普谢谢大家!并在格(这)里,为大家,接风!”说到这里,田兴恕腰板一挺,双手紧贴腿骨,向着队列深深地鞠了一躬。
“我们格(这)支营伍,创建于咸丰三年。格(这)些年来,我们守长沙,打郴州,救南昌,夺九江,战上饶,攻黎平……九死一生,战果辉煌!从本人,到队列中的每位兵卒,都或多或少,或轻或重地蒙恩朝廷,得到过皇上的赏赐。但是,现在,我请大家转过头去,看看身边各自都少了什么——几个月前,我们打进黎平府的时候,官佐、士兵总共四千漏(六)百八十漏(六)人。可是,今天呢?今天,我发现,我们没有这么多人啦……”说到这里,他故意停顿了下来。
在场的人都很惊愕。队列里出现了片刻骚动,随即又平静下来。
但气氛却很压抑。每支方队前的旗幡,被冷风撕扯着,发出“劈劈啪啪”的拍打声,一股凉彻肌骨的肃杀气,笼罩着旷野……
“就在刚才,左营参将沈宏富沈大人告诉我:我们现在的兵员,总数是四千,奥(二)百,七十九人——也就是说,奉命援黔,进贵州以来,我们已经,有四百零七个兄弟,阵亡了!”田兴恕开始哽咽起来,最前面的士兵,可以清楚地看见他双唇抽搐,喉头战栗。
“人,都是娘生,父母养的,哪个的命不金贵?!但是,眼目下,长毛作怪,天子蒙忧,江山有难。”
田兴恕猛地一甩下巴,高高地仰起额头,把声音提高了好几度,“国家兴旺,匹夫有责。不幸阵亡的将士,是我们的好兄弟!我们这些还活着的人,一定要尊敬他们,缅怀他们。”
“不过,现在,”田兴恕话锋一转,语调变得严厉起来,“平平安安回来的弟兄,毕竟是大多数——四千多号嘛。归建回防后,莫忙进城,先用一个月时间,在车江休整。这段时间,我希望大家,好好操练,严守军纪,不要辜负皇上的天恩,不要辜负了骆中丞、曾大帅对我们的厚望。我们既然帮助贵州剿匪,就要爱护自己湘军的形象。所有驻扎车江的营伍,一律要严明纪律。不许偷盗,不许扰民。今天,我先把招呼打在前面:凡是走歪门邪道,凡是与地方杂民来往、作奸犯科者,就给老子把他的脑壳,砍了!在这一点上,绝不手软,绝不姑息!”最后几句话,听来没有半点商量的余地。
在田兴恕讲话的同时,何冠英、多文、古州厅同知曹师敬等人,指挥手下把十坛糯米酒抬到了队列前面。
“好了。要说的,我都说完嗒!在这里,兄弟敬各位一碗米酒。表示一下对大家的感激之情。夏堂发……你们把酒打开。”田兴恕走下土台子,与何冠英、多文、曹师敬及五营主将一起,站到了酒坛子前面。各方队前,十口半人高的酒坛子,正散发出粮食发酵后那种诱人的幽香。
见总镇大人要亲自给部下斟酒,士兵们都很激动,他们纷纷从背包中取出了搪瓷钵。
田兴恕、何冠英、多文、曹师敬、沈宏富、田兴奇、田兴胜、刘义方、周洪印等九位官员,从士兵们手中一一接过饭钵,把米酒给他们满满地斟上……由两个杂役抬着酒坛子,缓慢且吃力地移动着,这四千多人的酒,足足斟了近半个时辰。“弟兄们,酒都斟上嗒?”田兴恕朗声问道。士兵们回答:“都斟上了。田大人!”
“那好啊!”田兴恕接过夏堂发递来的搪瓷钵,“咚”地一声按入酒坛,满荡荡地舀了一钵酒,流汤滴水地递给沈宏富,接着又舀给众主将。
最后,田兴恕舀了四钵酒——他本人、何冠英、多文、曹师敬每人一钵。田兴恕端着酒,重新站到了土台子上,环视着全体湘勇。
——四千多名士兵,每个人手上都端着一钵满荡荡的糯米酒。
田兴恕露出了满意的笑容,他双手捧住那搪瓷钵,将其高高举过头顶。
“弟兄们,干了它!”田兴恕一声吆喝。
队列里立即发出排山倒海般的应和声:“干啊!”随即,所有在场的人,都伸直脖子,把那香淳的糯米酒一饮而尽。
望着这壮观的场面,文人出身的何冠英惊讶得目瞪口呆。而这场面的主角,只是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军官!他深深被田兴恕这个湖南青年所折服。“天朝有忠普这样的盖世良才,真可谓我大清幸事啊!”他心里不由暗自感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