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次相逢的钱登选、张茂萱二人,籍贯都在安顺府,并且又是同行,因此就一见如故。吃罢中午饭,钱登选领着张师爷去总兵府的行馆歇息。
杂役提来一串钥匙,打开行馆客房的大铜锁。张茂萱在钱登选的陪同下,满意地在一间宽大、整洁的客房里安顿下来。钱登选说了几句客套话后,正欲走开。张茂萱却拉住他,叫聊聊再走。
钱登选急忙深深地作了个揖,用正宗的安顺乡音,动情地对张茂萱说:“‘君自故乡来,应知故乡事’!我想给张先生打听一个人……”哪曾想,他刚刚说出“钱恭”这个名字,张茂萱就惊叫起来:
“啊呀——你看你看,这真叫无巧不成书啊!怎个你也认得他呢?这位钱先生,他正是本人的金兰好友!”
钱登选微微一笑,平静地望着张茂萱说:“确实巧——钱恭乃在下的胞兄。”他再次给张茂萱施礼,“家兄为人迂腐,不知变通,一向和官府没有密切的往来。这方面,还得多承张先生照顾、提携才是!”
“哎——!”张茂萱一闻此言,就故意拉长了声音以示嗔怪。他边给钱登选回礼,边兴奋地说,“一家人何必要说两家话,令兄在省城经商,红火得很呢。去年夏天,巡抚衙门遇到麻烦,令兄急公好义慷慨解囊。中丞大人很受感动。为此事,蒋中丞还专门召见过令兄。”
钱登选的表情本来一直都很平和,这时却显得十分惊讶:“啊?在下与胞兄已失散多年。想不到,今日,他竟然有此殊荣!此中详情,但盼张先生说来听听……”
张茂萱笑笑,返身过去,抬手推上了房门。接着,他便从头一二、绘声绘色地说开了:“去年夏天,巡抚衙门遇到了这么一个难题……”
钱氏昆仲二人,彼此间经常互致家书问候冷暖。这件事情,钱登选虽然已在兄长的通报中有所了解,但他在张先生面前却故作不知。
张茂萱边说边故弄玄虚,给钱登选卖些小小的关子。
“当时,蒋中丞万般无奈,托张某代为筹措资金。在下脸皮薄,生怕在其他人面前遭拒,所以都不好开口。但是,蒋霨远催逼甚急,怎个做呢?在下想来想去,觉得令兄可靠——因为我与他之间毕竟是多年的至交嘛,便向他求援。他二话没说,大大方方捐献了五百多两银子。”
“其实,当时的情况并不复杂。只是由于中丞大人考虑欠周,再加之巡抚衙门财政拮据。故而才遭致洋人的这番羞辱。”
听张先生说到这里,钱登选插话道:“是的,古话就说过,人弱受人欺,马弱受人骑。那些洋人,着实是可恶之至。老弟,无独有偶,就在不久前,我们这里发生的一桩皮绊(纠纷),也和那洋教有些牵连!”张茂萱一听就来了兴趣,忙叫钱登选细细说来。
钱登选便聊起了“打馆事件”及金铁匠之死……等等。和蒋霨远的窝囊、猥琐相比,田兴恕那一波三折的故事,可称得上是跌宕起伏,傲岸爽心!张茂萱边听边连声说:“痛快,痛快!今日算是长了见识!”最后,他站起来,喟然长叹道,“武将凶悍至此,旷放至此,罕见!张某以前确实是闻所未闻!试想,若大清国的文官武将,都如田忠普这般威猛刚烈,那英夷、法夷,何敢轻言冒犯?!”
“用霹雳手段,方显菩萨心肠嘛!”钱登选赞同道,“足下言之有理。这田大人虽说年纪不大,却是大清国不可多得的旷世奇才啊。”
张茂萱说:“钱先生,我回去给中丞大人说说,叫他干脆给皇上写道荐贤折,请求皇上把田忠普留在贵州。”
“英雄所见略同!”钱登选说,“实不相瞒,在下和张先生说了这么半天,正是出于此意。”
二人眉飞色舞地聊得正投机,夏堂发敲门进来说,田大人找钱先生有事。两个同乡这才余兴难尽地收起了话匣子。他们约好晚上再接着聊。
张茂萱带去的那道“上谕”云:“奉上谕:‘前据骆秉章奏,江西贼匪突蹿湖南,情形甚为吃紧,咨调留黔副将田兴恕将军务交知府兆琛办理,即令兼程回湘等语。现在蒋霨远已派田兴恕署理古州镇总兵,如另有得力之员,堪以委署镇篆,即饬田兴恕带兵回湖南。
“‘倘实因该员得力于黔,必须留以剿贼,而古州镇一时委署乏员,着蒋霨远即与骆秉章咨商办理,毋得顾此失彼。钦此。’”
午后,田兴恕摊开“上谕”,悄悄读了一遍,他觉得自己对这些文言文似懂非懂,就叫夏堂发喊钱先生来。钱登选把“上谕”逐字逐句拆开来,用极为通俗的语言,给田兴恕作了透彻的讲解、剖析。
从头到尾,田兴恕都在专心致志地听,一句也没有去打岔。直到钱先生讲解完了,他还在那里转着眼珠子,时而看钱先生,时而看“上谕”,颠来倒去地推敲那里面的意思。
临末,田兴恕看了看钱登选,冷不丁地说:“钱先生,做我的师爷好?”
“……?”田兴恕话音落地的刹那间,钱登选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因此,他的脸上不由自主地闪过一缕惊讶的神色,他缓缓地抬起头,茫然地望着总兵大人,好半天都说不出一句话来。
此刻,田兴恕也笑吟吟地望着他——要知道,总兵大人的那张刀条脸,平素总是紧绷着,十天半月都难得启齿一笑。
在稍瞬即逝的惊讶之后,钱登选内心中涌起了喜悦的狂涛。“做师爷?忠普叫我给他做师爷!”但是,钱登选表面上仍旧心平气和,未流露出自己的心思。
哪曾想,这反而把田兴恕弄得焦躁不安。他瞪圆了眼睛,不高兴地说:“啊……呀!啧啧啧啧……你看着我搞么子嘛?!”田兴恕把脚一跺,不耐烦地站起来,背着双手在屋子里走来走去。他那锐利的目光,则在石板地上急切睃寻着,仿佛在费力地寻找一件丢失的东西。钱登选装着什么也没有看见,只是冷眼旁观。
田兴恕踱了七八个来回,见对方不理睬他,便在钱登选身边猛地停了下来。他把右手气冲冲地向上一仰:“钱先生,”他指住钱登选的脑门,冷笑着说,“今日,你要给我讲清楚,是不是我田忠普得资格请你做师爷?”
“乱讲!”钱登选故作嗔怪地重复了一遍,“乱讲!”田兴恕将手收回,反问他:“哪个乱讲?”钱登选说:“田大人,当今官府,连个小小的七品知县都要聘师爷。足下身为二品高官,怎会说没有资格聘请师爷呢?”田兴恕说:“既然这样,我们就莫瞎扯了。从现在起,你就是我田忠普的师爷!”
忠普说着,把自己的双手朝钱登选伸了过去:“以后,你莫叫我‘田大人’嗒。就喊我‘忠普’。”钱登选泪光莹莹地站起来,紧紧握住忠普的手说:“好,我们就以兄弟相称。今后,不管田大人走到哪里,为兄一定生死相随!”
一出议事厅,钱登选马上就去了翠屏的“惜春戏班”。他在翠屏那里拿走了一张三百两银子的银票。当天夜里,这张银票又被他硬塞给了假意推让的张茂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