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文臣误国

类别:文学名著 作者:赵云声 本章:第二十六章 文臣误国

    公元一六四四年二月十一日。李自成的大顺军二月初,由山西一路破关东进,二月初二攻陷怀庆,初八攻克太原,初十再克忻州。百万大军势如破竹,所向披靡。

    农民起义军在向太原城外行进。旌旗猎猎,战马嘶鸣。其中一杆大旗上醒目地写着“大顺国永昌皇帝”。

    李自成虽当了皇帝,但此时仍是原在西北时的装扮,头戴斗笠,肩上一袭黑色的披风。他骑着高头大马、雄姿英发,行进在浩荡的队伍中。

    一匹快马飞驰到李自成的跟前,翻身下马,跪拜:“启禀万岁,代州业已攻陷、刘大将军正挥师进攻宁武关。”

    “好!”李自成兴奋地一捋胡须,“代朕传令,通报全军,嘉奖刘宗敏大将军!”当了大顺皇帝的李自成虽然服饰未改,但已经习惯于用“朕”字称呼了。

    “遵旨!”快马飞下。

    这时军师李岩催马靠近李自成。李岩是农民军中唯一饱读诗书的知识分子,所以李自成极为器重,拜为军师。李岩为感激李自成的信任,出谋策划,使李自成如虎添翼。李岩今又快马赶上李自成,面带喜色地说:“还有一桩好消息,启禀陛下。”

    “嗯?”

    李岩贴进李自成身边,低声耳语:“京里有信来了,愿献城投降,以为内应。”

    “何人?”

    “崇祯的亲信太监曹化淳。”

    “信在哪里?”

    李岩递上。

    李自成看后,大悦:“重赏来人!”

    “遵旨。”

    对比跃然马上、神采奕奕的李自成,大明乾清宫的崇祯却是整整一天都躺在龙床上,病体恹恹。

    随侍在旁边的太监王承恩见宫女冬梅端着药罐进来,王承恩怕惊醒崇祯,示意冬梅悄声,将药罐放在了桌上。但冬梅并没有立刻退下,而是招手王承恩过去。

    “王公公,您看,这是在宫门口捡到的。”

    冬梅将手中的一张大黄纸文告递给了王承恩。

    王承恩展开一看,怵然震惊:“这是闯贼的东西,在哪儿捡的?”

    “就放在宫门口的桌子上,上面还压着镇尺。”

    “什么东西?”崇祯睁开了眼睛,问道。

    “唔,没什么。”

    王承恩一边支吾,一边示意冬梅下去。心想前几日发生的《讨明檄文》案,尚未了结。崇祯这次生病,就是因那次引起气病的。如再见此物,岂不雪上加霜、病上添病吗?他想支吾过去,但不料崇祯却执意坚持:

    “到底是什么?”

    “都是闯贼的胡说八道。”

    “念给朕听听。”

    “万岁爷龙体欠佳,还是不听了吧?”王承恩还想搪塞过去。

    “给朕念!”

    “这是闯贼李自成给万岁爷的通牒,还念吗?”

    王承恩见崇祯没有回应,只好念道:

    “兹尔明朝,久席泰宁,浸弛纲纪。君非甚黯,孤立而炀灶恒多;臣尽行私,比周而公忠绝少。赂通公府,朝端之威福日移;利擅宗神,闾左之脂膏殆尽。肆昊天幸穷乎仁爱,致兆民爰苦于灾……”

    崇祯一挥手:“算了,别念了!闯贼究竟是什么意思?”

    “闯贼限三月十五日前,令……令……”

    “令什么?快说!”

    “令万岁让出皇位,不然就在北京城外决战。”

    崇祯听完,气恼攻心,随之便大声地咳嗽了起来。

    王承恩连忙扶住崇祯,劝慰地:“万岁爷的龙体重要,闯贼都是些胡言乱语,我大明堂堂天朝,兵多将广……”

    “兵多将广?现今哪来的兵、哪来的将哇?贼势之所以如此猖獗,就是欺我京师无兵可派、无将可守啊!”

    崇祯哀叹一声,按着又咳嗽了起来。

    “万岁爷,范景文范大人的冤案昭雪,已官复原职,奉旨来京。”

    范景文亦系三朝老臣,为官清廉、为人正直。其门楣上张贴六个大字:“不受嘱,不受馈”。世人称之为“不二公”。是当朝难得的忠直之臣,但因其耿介,不与逆党奸相为伍,所以早在天启年间便遭阉党魏忠贤排挤,崇祯当政后,虽一度起用,但又因温体仁、周延儒等首辅谗言作梗,以忤帝意再度被削籍。直至近日,周延儒失宠后,方得以冤案昭雪。值此风雨飘摇,朝中捉襟见肘之刻,崇祯对范景文的奉旨还京,很是兴奋:

    “快召范卿见朕。都是周延儒不好,陷害忠良。”

    “他已在宫外候旨多时,老奴因万岁爷龙体欠安,未敢通报。”

    “去,宣他进来。”祟祯见王承恩起身欲走,忽又叫住,“等等!先帮朕穿好衣服。”

    “万岁爷就躺着吧,范大人是忠义老臣,没关系的。”

    “既是忠义老臣,更应尊重。”崇祯一听范景文来,仿佛像扎了针吗啡似的,顿时精神了不少。

    崇祯端坐在椅子上后,方挥一挥手:“去吧。”

    王承恩退下。

    稍顷,范景文随王承恩进入,跪拜:“臣谢主隆恩。”

    “快起来!过去都是温体仁、周延儒误国,害先生受苦了。今国难当头,闯贼猖狂,局势危殆,不知先生有何良策?”

    “臣多日来为贼势猖獗,忧心如焚。思之再三,查找满朝文武,能阻挡闯贼锐势的,唯有宁远总兵吴三桂。吴三桂不仅本人多年征战、骁勇有谋,且握有训练有素的八万精兵。李自成虽号称百万,实多为饥民流寇之乌合之众,只因我官兵腐败,所以才酿成贼势猖獗,如有关宁铁骑护卫,京师定可固若金汤。故臣以为,圣上应即刻传旨,令吴三桂放弃宁远,收兵关内,火速进京勤王。”

    “好主意!的确是一良策!”崇祯见范景文有成竹在胸,大为称许。

    “时不我待,臣立即回府代圣上草拟诏令。”范景文知时间紧迫,跪拜后即欲回府。

    “慢!”崇祯待范景文迈步正要走出朝门时,忽又叫住了范景文,“你刚才说要‘放弃宁远,收兵关内’?”

    “如此,吴三桂方可义无反顾。”

    崇祯一反刚才的兴奋,重又犹豫地陷入沉思:“这……等于是不战而放弃宁远四城,有‘弃地’之嫌啊!先生且暂慢行文,待朕与首辅诸臣商议后,再发谕旨吧!”

    “只是军情似火,十万火急、只怕议来议去,一旦贻误,将会酿成千古遗恨的!”

    范景文直言坦诚忠告,崇祯却不以为然。

    后来范景文才明白,崇祯之虽想让吴三桂进京勤王,但却不想独自承担“不战而放弃宁远四城”的责任,想要通过朝议,由众大臣一道来承担这“弃地”罪名。

    所以一到朝堂,崇祯便侃侃谈道:“闯贼势大猖獗,已威胁京师,非全力诛灭不可。可山西已无可守之兵,朝中亦无可派之将。关东宁远总兵吴三桂,兵精将勇、训练有素、能征惯战、是唯一可击败闯贼的劲旅。故有人建议,调吴三桂入京勤王,可确保京师不失。只是这样一来,将主动放弃关外之地,诸臣以为如何?”

    朝堂上,并没有像崇祯期盼那样一呼百诺、齐声呼应,相反竟是一时哑然。大臣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均因事件重大,谁也不肯轻易表态。

    崇祯见大臣们许久无语,心中已有些恼怒,但他仍做出笑脸,低沉地追问了一句:“众卿以为如何?”

    大臣们依然不语。

    崇祯犀利的目光落在站在前排的钱牧斋脸上:“钱老先生,你系三朝重臣,你看此计可行吗?”

    被皇上点将,钱牧斋再也无法躲避,便诚惶诚恐地出班奏道:“臣以为宁远总兵吴三桂身经百战、兵多将广、金戈铁马,如能调此劲旅进关剿寇,必可解京师之围!所以说弃地回府,实是目前解京师之危之一大良策。只是主动放弃关外之地,即是不战而丢弃国土,实也是千古未闻之举,当不当行,还望诸位与圣上裁断。今李自成是寇,满清人是夷,究竟是先防夷,还是先剿寇?防寇则失地于夷,千古之大罪也;而防夷若失政于寇,则千古耻辱!内忧与外患,罪恶与耻辱,安内与攘外,该如何取舍呢?”

    钱牧斋被称许为“文坛泰斗”,“诗界第一人”,是最会舞文弄墨、摇唇鼓舌的。今天他又施展这一绝技,口若悬河、长袖善舞,说了个左右逢源。

    崇祯见他啰嗦了半天,也未能说出所以来,便急切地插了一句:

    “依卿看,该如何取舍?”

    “臣才智愚钝,不敢决断。”钱牧斋惶恐地退回朝班。

    崇祯用鼻子哼了一声,转向首辅陈演:

    “陈先生,钱牧老不敢决断,你身为首辅,总不该也模棱两可吧?”

    陈演是天启二年的进士。虽属庸才,学识不丰,但却善于结纳内侍,给他通报内情,他每次召对均为称旨,被誉为善体帝心。故崇祯十三年得以擢升礼部右侍郎署事府事。不久又晋升为礼部左侍郎兼东阁大学士,入文渊阁。越年,晋太子太保户部尚书武英殿大学士。此后,他勾结太监曹化淳、杜勋,一道弹劾周延儒,遂得以跃为首辅。今见皇上话带讥讽,便一反常态,变得一派凛然:

    “陛下,臣以为不可弃地。一寸山河一寸金,宁远兵撤回京师,辽东之地拱手让给满人,此为千古非议之大罪,臣以为万万不可为之!”

    陈演虽未模棱两可,但所议言辞却与崇祯所期盼的大相径庭!

    众大臣见陈演表态如此坚决,便随之纷纷站出附和:

    “臣以为不可弃地!”

    “不战而弃,千古未闻!”

    “臣以为提此建议者,罪同满人之奸细,当以汉奸论处!”……

    中国自古以来,都是不管形势实力如何,凡主战者均是英雄、忠臣,而主和者均为汉奸或妥协派。这些文武大臣们虽然打仗无能,但做官却深谙此道,他们一眼就看出了陈演激昂之词的用心所在,于是便也依此腔调狺狺犬吠起来。

    吴麟征时任吏部都给事中,朝堂上本没有说话的资格,但他看到这些身居高位的大臣,如此不顾江山社稷之安危,他再也无法压抑自己的愤怒,从后排走近陈演,质问道:

    “臣官卑资浅,本应缄默。只因有一事不明,想就教于陈大人和诸位。请问,如陈大人所言,不弃城入关,敢问在座的何人能阻止闯贼东进?既无人无力阻敌,岂不等于拱手将京师送给李贼?臣以为失宁远之地是小,而丧失京师罪大。舍车保帅,虽属不得已之下策,但却是历代兵家之选。所以臣恳请弃宁远收守山海关,以成荡寇之功!”

    朝堂顿时复又哑然。

    崇祯见吴麟征铁骨铮铮,甚为欣慰,但他毕竟官小职微,于是崇祯便趁机再逼首辅:

    “陈卿,正如吴先生所言,弃地回守虽属下策,但目前京师十万火急,实无他路可行。卿以为如何?”

    陈演是抱定宗旨,死猪不怕开水烫。他跪拜回道:

    “事关祖宗山河,实难以决断。万一差错,臣等即便食肉寝皮,也不足以告慰社稷。故臣请圣上谕旨边关,请边关大吏议行宁远弃后,山海关当如何守法?边民做何安排?待计议停当后,再行定夺。”

    “也罢。”崇祯摇着头无奈地,“陈卿,就请你差官前去,及时回奏。”

    站在一旁的范景文,见如此紧迫的事件,就这样因互相推诿谁也不肯承担责任而延宕下来,他只能无奈地摇了摇头。

    熙春院,如今外面虽说局势动荡、风雨飘摇,可这里依然是灯红酒绿、莺歌燕舞、一派春意。院内曲径通幽,陈设考究,小桥流水、假山花木,是闹市区中一处极为清静优雅的所在。故富商巨贾、名流雅士以及朝中大员们常常来这里聚会。

    范景文今晚早早地便在门口恭迎。

    陈演从装束到神情,都完全异于昨日。他嬉笑着走进来,对迎上前来的范景文感慨道:

    “好久没到这里来了,世上局势危殆,可这里风光依旧嘛!范大人乃正人君子,从不涉足青楼风月的,今日何以破例,邀老夫到这里一聚?”

    “钱牧老系风流教主,这是他选的地方。”

    范景文还未说完,钱牧斋已从里面迎出,身边站着一位年轻漂亮的陪酒侍女。钱牧斋这位礼部尚书一反在朝堂的拘谨惶恐,在这里如鱼得水、一派风流潇洒。他一边搂着侍女,一边笑容满面说:

    “快请,钱某已恭候多时了。”

    钱牧斋将陈演、范景文领进一处幽雅的单间,里面早已有两名妙龄女郎在侍立等候。外面已是滴水成冰,可这里却有一盆盆鲜花盛开、春意盎然。

    陈演一面脱衣,一面玩笑道:“虽处乱世,钱牧老依然风流不改呀!”

    不久前,钱牧斋以六十二岁的高龄娶了被誉为江南花魁,十八岁的柳如是,一时传为风流佳话,许多达官贵人均艳羡不已。故陈演方有上述玩笑。

    “哪里!”钱牧斋对此颇为得意,他边请两位落座,边笑着解释道,“今日是范大人的一片心意。范大人冤案昭雪、官复原职,全赖首辅大人的鼎力相助……”

    范景文接过话头儿,举杯致意:“范某得以重见天日,全仗皇上恩典和首辅与钱牧老二位大人从中斡旋,范某谨以此薄酒,聊表谢忱。”

    待大家干杯之后,范景文再行举杯:“范某尚有一事,也想借此就教于二位大人。”

    钱牧斋边吃边饮:“有什么事,尽管说!”

    范景文停下杯筷,一吐胸中的块垒:

    “现今京师危如累卵,弃地宁远,调吴三桂进京勤王,二位私下也认为系当今唯一之良策,可为什么朝堂上,二位却再三推诿拖延呢?”

    钱牧斋几杯酒下肚,话语也多了起来:“范大人,你虽几年不在京师,可总该记得陈新甲的教训吧?”说到这儿,他挥了挥手,将几名陪酒的侍女驱下,起身关好房门,方压低声音:“圣上勤政治国,事必躬亲,乃英明之主。可英明不等于没有错误决策,不然国事何以颓败至此!对此,圣上却从来未承担任何责任,相反,当一种决策带来恶果时,必然有一个大臣获罪下狱。孙承宗、袁崇焕、祖象升,哪个不是英才出众?可他们的下场呢?……”

    范景文听到这儿,微微点头。范景文因系老臣,他对钱牧斋所提到的这三个人都很熟悉,都是大明朝的忠臣良将。最冤的是袁崇焕,时任蓟辽总督,后因清兵绕道入侵、围困北京,袁崇焕星夜赶回,连日苦战,击败皇太极,保住京师,但却被诬告为“暗通清兵”、“引清军入关”,被处以剐刑。在菜市口受刑时,受蒙骗的京师人竟然争购袁崇焕之肉。孙承宗原为蓟辽总督,后官至兵部尚书,因不相信袁崇焕通敌,以身家性命苦谏,而被罢官回乡,清兵入侵时,举家抵抗,最后兵败自尽。

    而祖象升则是大明朝的另一位战神,任五省总督,授权统率天下兵马,可当他与传兵展开决战时刻,由于当时首辅温体仁等人的处处掣肘,三十万兵马实到的不足两万,他血战疆场,后终因众寡悬殊,身中数箭,倒地而亡,死得极为壮烈!可温体仁等为掩盖罪责,竟诬陷祖象升是在酒楼挟妓吃花酒时,失火烧死……

    “此次弃地回守,也是圣上有急,方欲行其计。”陈演此时也停下酒杯接着说道,“按理,吴三桂之调与不调、宁远之弃与不弃,其实只有两个字就可决定,但皇上偏偏不肯自己决定,而私下却对我说‘请先生为之一担’。‘弃地’这种大事,你皇上都担不了,我辈能担得起吗?待事后有人追究罪责,以‘弃地’杀我辈,我等岂不又成一个袁崇焕、陈新甲?”

    范景文再也喝不下去了,怔怔地望着这两位权臣,倒吸了一口寒气。他心想皇上如此优柔寡断,如何能成就大业?而面前这两位在朝中数一数二的大臣,你们怎么可以和袁崇焕、孙承宗、祖象升相提并论,人家恰恰是为了国家社稷,置生死于度外,一派浩然正气。而你们恰恰是贪生怕死之所为,你们这些朝之重臣均如此打算,这大明朝还能好得了吗?

    就在崇祯和大臣们互相猜忌、上下推诿之中,时间又过去了二十余天。时间进入公元一六四四年的三月,大明王朝虽没有任何办法和起色,但李自成的大顺农民军这些天却势如破竹地攻陷了宣府,直逼京师,形成了对北京铁桶似的包围。

    这一天,崇祯、周皇后、袁妃以及太子、永王、定王等,正在皇后的坤宁宫一道早膳。

    崇祯的两个女儿长平公主和昭仁公主,分坐崇祯左右,这是皇上最为疼爱的两个女儿。崇祯慈爱地一边为她们夹菜,一边说道:

    “朕昨夜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朕百思不得其解,看看你们谁能解开?”

    孩子们一听,来了情绪,唧唧喳喳:“父皇,快说!”

    “梦中,朕正在御花园中散步,突然一赤脚披发仙人从空中而至,他见朕并不搭话,而是将朕一拉,领到了一块空地,然后用手杖在空地上写了一个很大的‘有’字。朕不解其意,正待寻问,仙人已不见踪影。你们谁能解得此谜,父皇定有重赏!”

    孩子们很少与崇祯一道进膳,今崇祯又说道谜话,让大家猜测,这就更为难得。所以孩子们顿时兴奋起来,以为只是普通的猜谜游戏。他们全部停下杯筷,冥思苦想,沉静了一会儿之后,年纪大些的长平公主首先站起拱起双手拜道:

    “恭贺父皇!儿臣以为,此乃贼平之兆,说明大有前途!”

    永王一下子跳起来争抢着说:“孩儿认为是说父皇大有作为!”

    沉稳些的定王也随之站起,慢声细语:“依儿臣看,是大有希望!”

    崇祯对此均摇头否定。

    崇祯转向袁贵妃:“袁妃,你看呢?”

    袁贵妃虽说已进宫多年,但因皇上过去专宠田贵妃,故极少与皇上一道用膳。自田贵妃死后,袁妃方得宠幸,在应酬上仍有些不大自然。现见皇上发问,便微微摇了摇头,矜持地笑笑:“臣妾不知。不过,‘有’总比‘没’好吧?”

    崇祯苦苦一笑,转向太子:“太子慈烺,你可知何意?”

    慈烺摇头表示不解。

    崇祯又转向一直端坐不语的周皇后:“你可解得?”

    周皇后亦是摇头。

    突然,侍立在一旁的太监王承恩,竟放声大哭起来!

    王承恩是一位老成持重之人,从未这样失态过,所以大家都十分惊愕。

    崇祯心中一震,起身缓缓走到王承恩身边,扶着王承恩:“所为何故?”

    王承恩悲戚地老泪纵横:“老奴倒解得此梦,只是不知该不该讲?”

    “你是从小照料朕长大的,还有什么该不该讲之说?”

    王承恩扑地跪下:“万岁爷如赦老奴不死,方敢言。”

    “只管据实道来,绝不加罪。”

    王承恩再拜叩首后,方说道:“以老奴推之,神人显告吾皇,大明江山将失之过半。”

    “何以知之?”

    “盖‘有’字,上半截是大字少一捺,下半截是明字少一日,合而观之,即大不成大,明不成明,殆大明缺陷之意。神人示警,望万岁爷深思。”王承恩说完,伏地叩拜不起。

    崇祯听后,郁郁寡欢,半晌没再言语。

    周皇后见此,连忙示意袁妃及儿女退下。

    崇祯上前扶起王承恩:“果真如此,将如何是好?怎样才能避此厄运?”

    “依老奴之见,可从吴麟征之议,迁都南京。”

    “南迁?你的意思,南迁尚可保留得‘有’字的那半个大明?”崇祯沉思了一下:“速传旨,召吴麟征进宫。”

    “遵旨。”王承恩跪拜、转身,欲下。

    “回来!”崇祯叫住了王承恩,“你认得他家吗?”

    王承恩点了点头。

    吴麟征家住在西城一条小胡同里,王承恩领着崇祯七拐八拐方到了吴家的小门洞前。

    吴鳞征的妻子正在为吴麟征熬药。

    听到敲门声,妻子打开房门,见是两位穿平民衣服的陌生人,其中老者即是王承恩:

    “请问,吏部吴大人是住在这里吧?”

    妻子点点头:“请进吧。麟征,来人了。”

    躺在床上的吴麟征一见进来的是王承恩,连忙爬起:“原来是王公公,快请进。”

    “老奴给您带一位客人来。”

    “客人?”

    “朕听说你病了,特来探望。”崇祯人随声入。

    吴麟征万没想到皇上会亲来探望,他不顾病体爬起来慌忙跪拜:

    “不知皇上驾到,臣未能远迎,罪该万死!”

    “快起来!”崇祯上前扶起吴麟征,顺势扫视了一遍吴麟征家中环境,可谓家徒四壁,远不像周奎、田弘遇之豪奢,崇祯叹道,“先生真乃大明之廉正忠臣也!先生一病,朕如伤肱股,甚为惦记。”

    “臣该死,危难之秋竟不能为圣上分忧。不过,臣经过拙妻调养,已然病愈,皇上有何旨意,尽请吩咐。”

    “朕思索再三,决意依先生所言,先送太子南下,然后迁都南京。先保住江南的半壁山河,再徐图北进!……”

    崇祯侃侃而谈,因为他总算作出了重大决策。

    吴麟征听后却神情木然,半天没有回应。

    “吴卿,大明江山可全在此一举!朕此来,就是想听听先生的南行之策,如成,先生将为大明再造之功!”

    吴麟征倒身跪伏在地:“若是一月之前,犹有可为。如今,闯贼百万大军三路并进,四面包围,南下之路已经全部为贼所切断,水路、陆路均已无法南行……臣死罪,时机已失,臣已无南下之策。”

    崇祯听完,愣在那里,半晌方绝望地长叹了一声。这本是崇祯下了好大的决心方作出的决断,如今又成泡影。

    “臣以为,当务之急是赶紧下令,调吴三桂进京,这是大明王朝的唯一生路。至于朝堂之上,议来议去,议而不决,无非是无人来承担‘弃地’的罪责。其实,我大明江山自内乱外患以来,城池已失去多少,哪位大臣曾为此惋惜?那些鏖战沙场、马革裹尸的将士又失去过多少,可谁曾问津?今弃地守京,本保国之大计,却如此拖延推诿!二十多天已白白过去了,如再不议决,将会酿成亡国遗恨的!”吴麟征不顾病体,泣涕哭陈,“臣今日独自上疏,自请承担‘弃地’罪责,愿为国家京师之确保而不辞其咎!”

    崇祯和王承恩见吴麟徵发自肺腑、耿耿忠心,也为主动容。

    崇祯决绝道:“朕从卿议,立即降旨,加封吴三桂为平西伯,调他进京勤王!”

    “少奶奶,快起来!说是皇上封少爷伯爵,不日就要回来了!”

    陈圆圆喜欢晏起,正在晨睡。一听丫鬟这话,连忙翻身坐起:“真的?”

    “老爷已经摆好宴席,召集全家庆贺!”丫鬟惜玉高兴得手舞足蹈。

    陈圆圆连忙穿衣梳妆。待她来到吴襄正房厅时,吴襄全家三十余口已济济一堂。

    陈圆圆进来,先问候了老爷和他的宠妾韩氏,方在侧边一张桌旁坐下。

    吴襄举起酒杯,高兴地说:“吾儿三桂不负圣恩、不负国人之望,以抗清卫国之功得封平西伯,这是皇上的隆恩,也是我吴氏家族的光荣!”

    吴襄说着站起身来,双手高擎酒杯,恭敬地立在厅堂正中。

    全家随之肃然站起,立于吴襄的身后。

    吴襄满脸严肃,面对祖宗牌位,行三拜大礼后,将怀中之酒缓缓地浇洒地上,然后轻声念道:

    “祖宗有德,保佑吾儿三桂,力挽狂澜,为保大明江山千秋万代,再建奇功!”

    吴襄祭告完毕,回到座位上,众家眷也随之落座。陈圆圆几乎不敢抬头,因为她感到所有人的目光部集中在她的身上。

    吴襄自上次痛斥吴三桂之后,还从未跟陈圆圆好好说过话,当然更不会有什么笑脸,可是今天,吴襄却一反常态,满脸堆着笑容,亲切地说:“圆圆,三桂得封伯爵,此为一喜;待他回京后,再给你们正式完婚,又是一喜。”

    “若能为老爷再生个孙子,就是三喜临门了!”宠妾韩氏嬉笑着插了一句。

    人们一阵哄笑。原本十分严肃的家宴,顿时活跃了起来,人们频频向陈圆圆敬酒祝贺。笑语欢声……

    管家吴贵突然走近吴襄,低声说:“启禀老爷,内官传旨,让老爷即刻去朝中议事。”

    吴襄并未在意,他慢慢地将杯中酒喝干,方问道:“可知所为何事?”

    “说是闯贼已跨越居庸天险,宣府总兵唐通和监军杜勋均已降敌,贼兵进抵昌平。”

    昌平是北京的门户,所谓进抵昌平,就等于是进了北京的外城,这如何了得!而宣府总兵唐通是儿子吴三桂的密友,监军杜勋又是皇上最为宠信的太监,这两人竟然都投降了闯贼!

    “啊?”随着这一声惊叫,吴襄手中的酒杯“啪”地落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待吴襄匆匆赶到德政殿时,大臣陈演、钱牧斋、范景文等均已到达。众大臣均表情沮丧,被一种阴郁的气氛笼罩。

    崇祯忧心如焚,正缓缓地踱来踱去:“事已燃眉,众卿有何良策为朕解忧?”

    吴襄悄悄地走进,跪拜后,欲立于人后。

    “吴襄,你儿三桂之兵何时可以抵达京师?”

    吴襄怔住,此问题问得他一时摸不着头脑。

    范景文见吴襄尴尬,连忙回道:“朝廷特使昨天星夜出发,最快也得明日才能到达。”

    “诸位老臣总还记得,当年袁崇焕回师勤王,从宁远到京都只用了两个昼夜,硬是抢在了皇太极的前面!吴三桂若亦能如此,大明庶几有望!”

    众老臣见崇祯提及袁崇焕,竟一时不知该如何应对。当初袁崇焕为解京师之危,马不停蹄、星夜急奔,两昼夜的急行军,终于抢在了皇太极的前面抵达京都,得以拱卫京师,打败了皇太极。但崇祯却听信谗言,在菜市口将袁崇焕处以剐刑。如此冤情惨剧,老臣们本来十几年谁都不愿也不敢提及,没想到今日崇祯竟自己提出来。对此,众人自然只有缄口。而吴襄听了此话,不单不敢言语,更是感到一股凉气袭骨,身上一阵战栗。

    幸亏曹化淳此时走了进来,禀报:“启奏万岁,杜勋求见。”

    “杜勋?”崇祯一听杜勋,刚刚有些好转的心绪陡地又恶化了,咬牙切齿说,“这个降贼的叛逆,他竟还有脸见朕?朕不见,把他推出去,斩!”

    大明王朝,自开国的明太祖朱元璋便立下祖训,对宦官实行各种限制和禁令,对宦官是历史上最严格的,但具有讽刺意味的是,明朝却又是历朝宦官专权干政最厉害的一个朝代。而崇祯皇帝最初也是极为痛恨宦官干政的,他继位之初,就是以斩除阉党魏忠贤,剪灭其亲信爪牙而奠定朝基的。他极其痛恨并防范宦官弄权,可悲的是,皇帝当到后来,竟也不由自主地由痛恨变为信任、由防范变为怂恿,以致这批无耻的宦官拿着皇上的敕令、挂着监军的招牌,有恃无恐、为所欲为、搜集情报、陷害忠良。而首当其冲者,即是这位杜勋。

    曹化淳并没有像往日那样尊重他的话,而是暗中朝门外的杜勋使了个眼色,杜勋便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

    杜勋仍像往常一样,行了跪拜之礼:“奴才杜勋给万岁爷请安。”

    “哼,你这无耻的东西!朕一向把你倚为心腹,多次降恩提拔,太监之中对你独厚,你何以竟叛朕投贼?”崇祯厉声斥责。

    “启奏万岁爷,奴才降于大顺,其实正是为了万岁爷。现大顺百万大军兵临城下,破城只在旦夕之间,奴才不畏刀斧、冒死前来,就是望万岁爷早日为计!”杜勋竟说得振振有词。

    崇祯听了此番话,竟气得浑身抖颤:“你这该死的东西,叛国叛君,死有余辜!”

    “奴才知道罪该万死。可是奴才死了,并不能保住大明江山;相反,奴才活着,倒还可以为万岁爷通个讯息。所以奴才权衡再三,才决定活着斗胆前来……”

    “混账!你这猪狗不如的东西!你……你竟敢……”崇祯是个勤政且十分重视体面之君,从未开口骂人,可今日因气恨交加、怒火攻心,不仅破口唾骂,嘴唇也气得也为之颤抖起来。

    “万岁爷请息怒,听他还有话说。”曹化淳并没有因皇上震怒而斥责杜勋,相反他走过来,跪在崇祯脚下,一边假意抚慰,一边却拿眼色示意鼓励杜勋。

    杜勋在曹化淳的暗示下,径自高声宣告:“大顺帝李自成令奴才传谕给万岁爷,他们愿以国家百姓为重,与万岁爷议和。条件是万岁爷让出皇位,他们可派兵出关,剿灭清兵,驱除外夷。这样,不唯万岁爷和皇子皇妃得以保住家产性命,还可封藩为王,而百姓也可免遭兵祸之灾。乞请万岁爷三思。”

    崇祯听后,沉吟着没有再责骂,杜勋大着胆子,便又讲了李自成另一议和方案,即:议割西北一带,分国而王,并犒赏军银百万两,此后可为朝廷内遏群寇,尤能以劲兵助制辽沈,但不奉诏觐。对此“割地讲和”方案,崇祯沉吟了一会儿,将目光视向陈演,意在求得他的认同。

    老奸巨滑的陈演一见,连忙将头低下。

    崇祯见状,叫了一声:“陈卿!今事已急,可一言决之。”

    陈演见无法逃避,便扑地跪奏:“臣已抱定决心,宁可玉碎,决不瓦全!”

    崇祯一听此话,气得一脚踢翻了龙椅,厉声说:“难道朕是只求瓦全吗?朕既不会与满清议和,自然更不会与闯贼议和!祖宗辛苦百战,定鼎此疆土,朕岂能拱手让于匪贼、朕岂能轻易退位?即或事不可知,国君死社稷,义之正也!”崇祯激昂慷慨一番之后,高声命令:“叛逆杜勋,给我推出……咦,人呢?”

    众大臣这时方才发现,杜勋不见了,曹化淳也没有了踪影……

    众大臣面面相觑,不知所措。

    崇祯气恼地:“还跪着干什么,退朝吧!”

    众大臣连忙站起,退下。

    崇祯望着他们的背影,恨恨道:“文臣误国,都是这些文臣……温体仁、周延儒、陈新甲、陈演……”说到这,似乎忽然想起,转向王承恩:“唉,周延儒呢?”

    辽东宁远城。吴三桂之总兵府巍然矗立。

    刚从练兵场归来的吴三桂,跳下战马,一走进自己的宅院,便隐隐听到女人的哭泣。

    吴三桂一边脱去战袍,一边诧异地问亲兵随从:“我府中,哪来女人的哭声?”

    吴三桂说着,大步走入内厅,刚一推门,一个女人便扑地一下跪倒在地:

    “吴总兵,你看我还有什么脸活着啊?”

    吴三桂认出这个女人是洪承畴的爱妾妥娘。妥娘原是京都那所著名妓院熙春院的老板,因当时的剿匪总督洪承畴每次进京,必到熙春院与之聊天下棋,日久生情,妥娘便嫁与洪承畴,成了洪的如夫人,随之前来辽东征讨。吴三桂系洪承畴的部将,一直将深谙军事的洪承畴视为师长。今见来者是妥娘,连忙上前扶起:

    “师母,所为何事?”

    “将军,你知道,我妥娘虽出身青楼,但也深知做人的大义,我生为明朝人,死也要做明朝的鬼,绝不忘恩负义、忍辱苟活!只是孩儿无辜,不忍割舍……”

    “师母,到底出了什么事?”

    “昨晚,随洪承畴降清的一个家将,潜入我家,硬要逼我和你侄儿随他一道去降清。并给你带来一信,让我劝你一道去降敌。这个没良心的东西,自己不做人,还要拉人下水……”

    “信在哪里?”

    妥娘将信递给吴三桂。

    吴三桂看后收起:“师母,恩师降清原本无奈,如今各事其主,这样做也不足为怪。只是我吴三桂自有主张,决不中敌人之奸计!”

    “这样就好!”妥娘说着,重又跪下,“那我妥娘有一事相求。”

    “师母,请起来说话。”

    吴三桂欲扶妥娘,可妥娘不起:“请将军答应妥娘,我儿尚小,系洪家唯一骨血。日后我死了,拜托将军将他照料成人,送回他泉州老家……”

    正在这时,只见帅府外,有三匹快马穿过长街,直奔吴三桂的总兵府衙而来。当先一人为明之特使,后面两骑为锦衣卫。快到府衙,他们三人一边滚鞍下马,一边在大门口就高声唱叫起来:

    “宁远总兵吴三桂接旨!”

    总兵府内的吴三桂一听,连忙扶起妥娘:“好,我答应你。”

    吴三桂说完,转身疾步而出。

    来到庭院,吴三桂跪拜:“宁远总兵吴三桂接旨。”

    特使展开手中的黄卷,宣读:

    “流贼猖獗,犯我京师,社稷危在旦夕之间,特封吴三桂为平西伯,统领宁远与山海关总兵。着即率关宁铁骑入京勤王!宁远四城可弃,着后以图恢复。钦此。”

    “臣接旨。”吴三桂再拜,接旨,缓缓站起身来。

    两名锦衣卫手捧战袍上前拱献。

    特使接过战袍,欲递到吴三桂手中:“这是皇上钦赐平西伯的战袍爵服。”

    “谢主隆恩。”吴三桂并没有亲自去接,而是挥挥手,身边的中军上前,收下,“安排钦差大人到驿馆安歇……”

    “大帅!”特使一见吴三桂如此不慌不忙、不紧不慢,且还安排自己去驿馆,显然不能立刻发兵,他顿时脸色苍白,几近乞求,“要即刻发兵啊,京师已危在旦夕……”

    “知道了。”吴三桂依然并没有着急,只是冷冷地瞥了他一眼,“本帅自有安排。”

    并不知兵的特使正不知如何是好时,突然,吴三桂的亲兵奔上:“大帅,洪氏妥娘自尽了!”

    吴三桂一惊,连忙随同亲兵来到妥娘住处,只见她直挺挺地横在地上,屋梁上悬着一根带子,其幼子扑在母亲身上,痛哭不止。

    吴三桂俯下身去,一试体温,已经冰凉。

    “咚”地一声,一名大汉闯入,他分开人群,猛地将一颗血淋淋的人头掷于妥娘的尸体旁。

    众人一惊,来人是胡太乙,其父为太医,是吴襄的老友,而他本人虽为部将,但乃吴三桂的结义兄弟。

    “大哥,这叛贼可恨,俺把他杀了!”

    “什么叛贼?”

    “就是来劝降的那个狗杂种!俺早就认识他,他是洪承畴的家将,和洪承畴一道投降了清兵。”

    “唉,两国交兵,不斩来使的,胡兄怎么能如此鲁莽!”吴三桂的副总兵杨坤,系胡太乙的上司,对他厉声斥责。

    “他算什么来使?不杀这种叛国东西,怎能显示我等誓死捍卫大明的决心!”

    “可是你……”

    杨坤还欲分辩,吴三桂制止了他,决绝说:“既已如此,我们就借这叛逆的人头来祭奠军旗、进京勤王!”

    总兵府的庭院内,关宁铁军将领济济一堂,一个个精神抖擞,雄姿英发,但表情严肃、鸦雀无声。

    吴三桂身着平西伯的崭新战袍,外罩大红披风,在杨坤等副将的陪同簇拥下,威风凛凛地来到庭院。他的身后,一人手中捧着那口象征权力的尚方宝剑;一人擎持着皇上亲赐的那柄大刀;而另一人则举着托盘,上面是洪承畴那个家将的人头。

    众将领一见,刷地一下骤然肃立!

    参将前行一步高唱道:“启禀大帅,十三营将领全部到齐!”

    一切都井然有序、训练有素!

    吴三桂用炯炯的目光扫视了一遍之后,威严道:“诸位将官,圣上紧急宣召我关宁大军进京勤王,并将关宁区域六十万民众迁徙关内。时日紧急,军务繁剧,满清骑兵又分布我关宁四周。我军不但要全师而退,而且要保护民众不要伤亡。更为重要的是京师危殆、军情似火,不能有半刻的延误。所谓养兵千日,用兵一时,我关宁铁骑为朝廷分忧、为国家解难的时候到了!”

    众将齐声呐喊:“誓死效忠朝廷,共赴国难,为国分忧!”

    吴三桂待众将平静下来:“如此大规模的行动,依常例至少得准备三个月,可如今京师危难,形势十万火急,我们不仅准备三个月已不可能,就是两个月、一个月、半个月、十天也均不可能!我们只能有三天的准备时间!为此,本帅命令,三日内,各营须将粮草辎重全部装车,并将各县民众按军营次序编队完毕,三日后,我大军将连夜拔寨起程、入保京师!”

    众将官:“遵令!”

    吴三桂走到桌前,望了望那柄尚方宝剑和崇祯亲赐予他的那柄大刀,然后转过身体,目光如炬,利刀般地威视着众将领:“诸位,这次大撤退,我军是奔赴国难、消灭贼寇、保我京师,以尽军人之职!如有不尽心尽力者,有中途叛逃、畏缩不前者,有动摇军心、不听将令者……”他用手指着盘中,“这个叛逆之头,就是下场!尚方宝剑在此,我定斩不赦!”

    众将雷鸣般大声宣誓:“一切听大帅调遣,效忠皇上,效忠大帅!”

    声震屋瓦!

    第四天,即公元一六四四年三月十五日,吴三桂率领着八万铁骑,连同六十万民众,乘着夜色,撤退关内。辽东旷野上,人马连同民众,汇成一股黑压压的人流,缓缓向山海关方向涌动。

    就在吴三桂被封平西伯,浩浩荡荡向京师进发的同一天,北京城外的一座古庙内,有一位衣衫褴褛的官员萎缩在墙角待罪,他就是不久前还炙手可热、不可一世的前首辅、“奉旨出征”的周延儒。只因得罪了太监曹化淳遭揭发后,以贪赃枉法罪罢官还乡,今又被调来京城待罪。

    门外开锁声。

    看守人员进来:“周延儒,接旨。”

    周延儒一听“接旨”,振奋了起来,他忽地站起,边整理衣冠边问看守:“皇上是对老夫施恩免罪,还是重新起复?是因老夫的上疏,还是同僚的救助?”

    此前周延儒曾以家私珍宝贿赂太监同事,求他们代为美言,并亲自写信给皇上,为自己的罪过开脱狡辩。今见皇上果真来了圣旨,自以为是事情有了结果,皇恩浩荡。所以他极欲知道是因自己的上疏,还是哪位同僚的救助,是施恩免罪,还是重新起复?

    对他的急切发问,看守人员根本不理睬,任由他自言自语。

    庙外,阳光刺眼,周延儒眯起眼睛,竟然没有看清来人。

    来的是法司官,他径自大声宣诏:“圣旨。着佞臣奸相周延儒,赐令自尽。钦此。”

    周延儒一听“佞臣奸相”四个宇,立刻瘫倒在地,“赐令自尽”这后四个字虽没听清,但他已知晓,肯定是这一结果了。

    看守上前将他扶起。周延儒看到御赐的白绫已经挂在了院中,并已打好了结,他久久地凝望着这“御赐的白绫”。

    周延儒突然一声狞笑:“佞臣奸相?赐死?我周延儒万历年间中状元,天启朝中执掌南京翰林院,本朝两届首辅……三朝元老,我何尝不想做个辅国良相?但,生不逢时又能奈何!一切都是皇上圣明,可皇上爱的是奉迎拍马,我敢不做佞臣奸相吗?做了佞臣奸相,却又落得这般下场……这难道都是臣之罪?”

    刑部来的法司宫见他疯颠胡说、信口雌黄,连忙转向执刑人员:“还不快伺候周爷!”

    执刑人员向周延儒一礼:“伺候周爷升天。”

    几个人一拥上前,不待周延儒挣扎,便将周延儒强行架起,挂进了白绫结好的环套,然后一脚将下面的板凳踢出了老远……

    过了一会儿,北京的郊外荒野,孤零零的一辆牛车上,载着周延儒的尸体。上面只盖着一领草席,一双赤脚露在车外……时近黄昏,老牛破车吱吱扭扭地向天边走去,越走越远,人影也越来越小……

    可怜大明的三朝元老、两届首辅、万贯家私,就这样默默无闻、孤苦伶仃、形影相吊地走了。荒凉的旷野上只留下了两道深深的车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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