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自一个庙老儿杂记
我一提起我脚下这一双破棉鞋,就自己可怜起自己来。有个时候,还摩抚着那半磨没的皮底,脱了组织的毛线,前前后后的缝缀处,滴三两颗自吊眼泪。
但往时还只是见棉鞋而怜自己,新来为这棉鞋受了些不合理的侮辱,使我可怜自己外,还十分为它伤心!
棉鞋是去年十二月村弟弟为我买的。那时快到送灶的日子了,我住公寓,无所措其手足。村弟弟见我脚冻得不成样子了,行慷慨夹一套秋季夹洋服,走到平则门西肇恒去,在胖伙计的蔑视下接了三块钱,才跑到大栅栏什么铺去换得一双这么样深灰绒线为面单皮为底的尖头棉鞋。当他左胁下夹了一只,右胁下夹了一只,高高兴兴撞进我窄而霉斋房门时,我正因冷风吹打我脸,吹打我胸,吹打我的一切切无可奈何,逃进破被中去蜷卧着,摩挲我为风欺侮而红肿的双脚。
“好了好了,起来看看吧,试一试,——我费了许多神才为你把这暖脚的找来!”村弟弟以为我睡了,大声大气。我第一次用手去与那毛绒面接触时,眼就湿润了。
村弟知道我的意思。“怎么,不行吗?”又故意说笑,“这东西可不能象女人谈什么自由恋爱与恋爱自由了。但你有钱,仍可以任你意去拣选认朋友,不过这时且将就吧……有钱有势的人,找个把女人算啥事?就是中等人家,做小生意过活的那些人,花个三百两百,娶一门黄花亲,也容易多了!然而我们这双鞋,却费尽了九牛二虎之力——”我不愿再听他那些话了,把头藏到被里。
他似乎在做文章似的,不问我听不听,仍然说了一大篇,才搭搭讪讪转他的农业大学。
这两只棉鞋,第一夜就贴在我的枕头边,我记不清我曾用手去摩抚过若干次!
正月,二月,三月,以至到如今,我不曾与它有一日分离。就是那次私逃出关到锦州时,它也同在身边。
虽说是乘到村弟弟第二次大氅进西肇恒时,我又得到一双单呢鞋,然那只能出门穿穿,至于一进窄而霉斋,我便仍然彳彳亍亍趿起那个老朋友来。谁一个来见到,问说“怎么怎么,这几天还舍不得你脚下那双老棉鞋?”就忙说地下潮湿,怕足疾。这对答是再好没有了,又官冕,又真实。所以第二第三以至于任何人问到,或进房对我脚下注意时,我必老起脸把这足疾的道理重复一番。
“怎么哪,棉——”我便接过口来,“不知道吧,地下湿咧!”
我的住处的确也太湿了,也许是命里所招吧,我把房子换来换去,换到最后,砖地上还是滑漉漉的,绿色浸润于四角,常如南方雨后的回廊。半年来幸而不听到脚肿脚疼,地上湿气竟爬不上脚杆者,棉鞋之力实多。
磨来磨去,底子与鞋面分家了,用四个子叫声伙计。终年对我烂起脸做出不耐烦样子的伙计,于是把两个手指拈着鞋后跟,出去了,不到半点钟,就可以看见他把鞋从门罅里摔进来。这时我便又可彳亍彳亍,到柜房去接电话,上厕屋去小解,不怕再在人面前露出大拇指了。
以先,是左边那只开的端,不久,右边那只沿起例来;又不久,左边一只又从别一个地方生出毛箔…直到我出公寓为止。总计起来,左边一只,补鞋匠得了我十二个子,右边也得了我八枚,伙计被我麻烦,算来一总已是五次了,他那烂嘴烂脸的神气,这时我还可以从鞋面上去寻捉。
右边一只,我大前天又自己借得个针缝了两针。
如今的住处,脚下是光生生红漆板,似乎是不必对足疾生害怕了,但我有什么法术去找一双候补者呢?村弟弟去年当的洋服还不能赎出来,秋风又在吹了。此地冷落,来来往往,终不过几个现熟人!若象以前住到城中,每日里还可到马路上去逡巡,邀幸可拾得一个小皮夹,只要夹里有一张五元钞票,同时秋天的袜子也就有了。在这乡下,谁个能掉一个皮夹来让我拾呢?真可怜!希望也无从希望。
但几日来天气还好,游山之人还多,我的希望还没有死荆我要在半山亭,或阆风亭,或见心斋,或……不拘那一处,找到我的需要。为使这希望能在日光下证实,我是以每天这里那里满山乱窜。
彳亍彳亍,我拖起我的棉鞋出了住房。先生学生,都为这特异声音注了意,同时眼睛放光,有奇异色。弟兄们哪,这是不雅的事吧?不要笑我,不要批评,我本来不是雅人,假使我出去能捡到了我的运气,转身就可以象你们了!
我彳亍彳亍到了图书馆。这是一个拿来让人参观的大图书馆。一座白色德国式的房子,放了上千本的老版本古书。单看外面,就令人高兴!房子建筑出众,外面又有油漆染红的木栏杆。
“想来借几本书。”
“好吧,”管事先生口上说着,眼睛一下就盯在我脚上。
哈哈,你眼力不错,看到我脚上了——我心里想起好笑。
我有点恨眼睛,就故意把底子擦到楼板上,使它发出些足以使管事不舒服,打饱喉,发恶心的声气来。他他他,不但脸上露出难看的憎嫌意思,甚至于身也拘挛起来了。……你们帮他想想,看除了赶紧为我把书检出外,有什么办法驱逐我赶快出图书馆吗?
见心斋泉水清澈极了,流动的玻璃,只是流动。我希望是不在“见心”的,故水声在我听来,只象个乡下老婆子半夜絮语唠叨。也许是我耳朵太不行了,许多人又说这泉声是音乐。
泉声虽无味,但不讨人嫌恶;比起我住房隔壁那些先生们每夜谈文论艺,似乎这老婆子唠叨又还彻底一点。因此我在证明皮夹无望以后仍然坐下来。
我把右腿跷起,敲动我的膝盖骨,摇摇摇摇,念刚借来的白氏《长庆集》。
……蠢蠢水族中,无用者虾蟆,形秽肌肉腥,出没于泥沙。六月七月交,时雨正滂沱,虾蟆得其志,快乐无以加!地既蕃其生,使之族类多;天又与其声,得以相喧哗……白翁这首和张十六虾蟆诗,摘记下来,如今还有很多用处。想不到那个时候,就有这么许多讨人厌烦聒人耳朵的小东西了!
如今的北京城,大致是六月雨吧,虾蟆也真不少!必是爱听“鼓吹雨部”的人太多:而许多诗人又自己混进了虾蟆队里,所以就不见到谁一个再来和虾蟆诗了。
…………
来了两个游客,到泉边来见他自己的心。一老一少。少的有二十多岁,老的有两个二十多岁。虽然我全身在我自己估价,简直是比脚下一只棉鞋还不如:但无意思的骄矜使我伟大起来。而且老的面孔竟如一个熟桃子般和气可爱,故当他近身时,我把脸弄成柔和样子,表示一个亲善的微笑。
“喔,这里看书,好极了!”
老者误会我了,我哪里是来看书呢?心里好笑,然而我不能打哈哈。
他又说:“《长庆集》,四部丛刊本吧?”是四川人口气。
“对了。”
“版本很好,”他把左胁的文明杖移到右手,左手挪出来翻看我的书。
“也不很好。有些还可以,有些极糟。”这时我可用得着湖南腔了。
于是,他坐下,我坐下,攀谈起来。天上地下,我的话似乎略略引起了点在旁边少年的诧异。不幸的是我脚跷起时,两只大棉鞋同时入到老少两人的眼里。富有诗意潇洒少年,很小心的走到池的那旁去问老者,老者也太老实了,便乱为我估价!我若当时只说自己是个导游人,少年对于我棉鞋就不会看出什么文章了。也许那么充一次导游人,一双新鞋会从少年衣袋中跃出来。
我有点后悔,竟眼看着他们慢步踱出门去。
到了夜里,日头刚沉过山后去,天上罩了些灰色云。远山还亮着,又没有风,总不会有雨吧!
我追赶我的命运,无聊无赖地又从旅馆这面大路一歪一拐上到半山亭。路上只碰到三个短衣汉子,肩扛锄头,腰悬烟袋,口上哼哼唧唧唱些不知名的歌曲。这是回家休息的工人,并非赏玩西山晚景的先生。其无意于天上的云,远村的烟,同我一样。
到了,不差三丈远近。在那边,门洞旁,有件东西,使我脚步停顿。这是两个约略相等的影子,象贴拢去样子并行着。这不是鬼,分明有唧哝声音。然而我有点怕。半为夜神吞噬的朦胧下,阴阴沉沉的门洞前,两支有热无光的火炬在燃烧,在混和,我平生怕看的东西,也没有比这为更可怕的了!
那一个,稀微可以从草帽的白轮廓看出是男的那一个,头更逼近了另一个。“呵哈,你们亲起嘴来了呀!”我鞋底在脚下响起来。
毕竟是姑娘家耳朵好,当第二次戴白草帽那个下颏送过去时,她忙拒开,且回过头来。
落到我眼中的东西,如象砂子,蒺藜,痒在眼里,痛在心里。我不久就明瞭了我的义务,是应当立刻退开。
一对有福的人啊!放心吧,再不会有人来打搅你们了!先前是我不经意,冲撞了你们,请不要多心!今天月亮,不会即刻出来的,除了星光就只是萤火。在这样温柔静寂的地方,尽管搂抱,尽管亲吻,到磨尽你们的狂热为止。尽管搂抱,做你们所应做的事,任其最撼动你们的身躯,到磨尽你们的狂热为止。
我悄悄的逃下来了。
棉鞋还未脱去的人,当然不应去羡慕别人。
天是更黑下来了。眼睛昏瞀的我,五步外,分不出对面来人是谁。看看挨身了,暂时都不走动。
“唔哈,是沈,你怎么?”是我们的上司,教育股股长先生。
他用手上那支小打狗棒敲打我的鞋子,我以为他是问我这夜里到山上做什么,或是脸上颜色怎么,但接着他又打了我鞋子一下:“怎么,鞋子——”意思是怎么不扯上,不雅观。我领会了。“烂通底了。没有买鞋的能力,所以——”他不让我说完,笑了笑,就走了。至于我为什么要把这些话说给上司听呢,过后我自己也想不出第二个较好的回答,因为对上司不能说俏皮话,也开不得玩笑,所以才——是天做的戏谑吧,太黑暗了,分不出我脚上穿的究竟是什么一种鞋,使我上司但从鞋的彳亍彳亍怪声音上断定我的罪过,不但不原谅我的苦衷,临行给我那个微笑,竟以为我有意不雅观。不雅是对的。但是,上司!你要我怎么个雅法呢?我固然样子还年青,很能充斯文人,摇摇摆摆来走路;然而我是个不中用的人,没有富有的父亲,把钱来使我受教育。不读过书的人,要想象其他先生们那么文明儒雅,怎么做得到呢?
上司黑影消失在烟雾里,只剩下橐橐皮靴声,我就为我棉鞋伤心起来。……怎么如今还要上司拿打狗棒来吓你打你呢?你抛头露面,出非其时,让昨天女校门口那两个年青姑娘眼睛底褒贬,我心里就难受极了!昨日阆风亭上那女人,不是见到你就走开,若不屑为伍的忙走开了?上司的打狗棒,若当作文明杖用,能代表他自己的文明就够了;若当作教鞭用,那么挨打的只是那些不安分于圈牢里的公母绵羊:若是防狗咬,也只能在啃他脚杆以后才挨那么几下……无论如何,你都不该受他那两三次无端敲击!呵呵,我的可怜的鞋子啊!你命运也太差了!为甚当日陈列在体面发光的玻璃橱柜时,几多人拣选,却不把你买去,偏偏跑到我这穷人身边来,教你受许多不应受的辛苦,吃几多不应吃的泥浆,尽女人们无端侮辱,还要被别人屡次来敲打?呵呵,可怜的鞋子啊!我的同命运的鞋子啊!
一九二五年九月五日于西山静宜园西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