类别:文学名著 作者:包丽英 本章:贰

    婉嫣怎么也没想到她与父王的见面会如此痛苦,她实在无法原谅父亲的绝情。

    一家人好不容易团聚,达兰高兴地为女儿、女婿张罗了一桌丰盛的酒席。开始时的气氛还算融洽,不愉快是由于婉嫣提出要父母兄弟回去看看祖汗引起的。拔都最先表示赞同,他早就想见祖汗了。

    然而,那个最关键的人物始终默不作声。

    婉嫣想起临行前祖汗对她说的话,对父亲的冷漠愈觉伤心。她痛切地问:“父王,您到底回不回去?”

    术赤摇摇头,淡然地说:“为父尚有一些琐事未了,等以后吧。”

    “您已经两年多没见祖汗了,是否知道祖汗现在如何了?”

    术赤一怔,抬头直望着女儿。从那双美若星辰的眸子中,他看到的是一种深深的伤感和失望。

    “您自始至终没有一个字问到祖汗,您……您……”婉嫣再也找不到合适的字眼来表达自己的心情,索性直说了,“您太冷酷无情了!”

    “婉嫣!”达兰惊慌地望着丈夫失去血色的脸,忍不住怒斥女儿,“你怎么可以这样对父王讲话!”

    婉嫣泪眼婆娑:“您要我怎样做?我想做个好女儿的,可……可我做不到。额吉,女儿不孝,您就权当从没生过我这个女儿吧。也许这样,我们彼此还可以少些牵挂……”

    达兰的眼中落下泪来:“女儿,不是这样。额吉……”

    拔都拦住母亲的话头,冷冷地:“额吉,您无权要求姐姐什么——姐姐何曾属于过这个家?”

    婉嫣深切地望着弟弟,毫无怨责。

    胸怀大志、英姿勃发的弟弟是可以令她这个姐姐自豪的,倘若不是想到祖汗的失望,她断不会如此让大家扫兴。

    目光触到额吉哀伤的面容,她的心软了。可父王的无情仍然强烈地刺痛了她,思前想后,她慢慢站了起来,两行热泪潸然而下:“对不起,额吉,女儿真的很抱歉。女儿还需收拾一下东西,先告辞了。”

    “不!”达兰一把抱住女儿,“不……女儿,额吉不会让你走的。”

    拔都还想说什么,被父王用严厉的目光制止了。速格纳黑惊惶失措地看着这出人意料的一幕,如坐针毡。所有人当中,只有察如尔镇定如常,或者说,只有察如尔能理智地看待眼前发生的一切。

    平心而论,察如尔一直十分喜欢和看重婉嫣。婉嫣温婉而又刚强,被迫说出绝情的话也是出于对父亲强烈的不满。其实拔都说的没错,婉嫣早就不属于这个家了,她属于她所深爱的祖汗、奶奶。对父母她更多是一种血缘之爱,远不及对祖汗和奶奶那种发自肺腑的敬爱。倒是做父母的割舍不下对亲生骨肉的眷爱,丈夫的内心深处也是极其钟爱这个女儿的……可惜,婉嫣虽聪明,偏偏不能领会这个。

    酒宴不欢而散。

    回到卧房,婉嫣平静地收拾着刚刚打开的包裹。速格纳黑想埋怨她几句,又不忍心,靠在门边愁容满面。

    “你怎么了?”婉嫣回头见丈夫神情有异,不由惊讶地问。

    “婉嫣,我们真的明天就走吗?”

    “刚才的一切你也看到了,你觉得我还能再待下去吗?”

    “也许我不该问,父王为什么执意不肯去见祖汗呢?”

    “也许因为他不是……算了,无论什么原因,我都不想原谅他。”

    速格纳黑不自觉地叹了口气。

    达兰放心不下女儿,几乎一宿不曾合眼。第二天一早,天方麻麻亮,她便派了一个女仆去请女儿、女婿。

    婉嫣不愿见父王,犹豫着问:“他不在吗?”

    “他?你是说王爷?王爷昨天下午就去了军营,现在还没回来。”

    “哦……既如此,我们走吧。”

    “公主,不是奴婢多嘴,你怎么也该称呼一声‘父王’啊。”

    婉嫣默然无语。

    “你有两年多没见过你父王了吧?你就没觉察出他哪里有变化?”

    婉嫣一怔。确实,她也觉察出父王神思倦怠、憔悴异常,可……

    女仆言尽于此,不愿多说,拉起她的手:“公主、姑爷,请随我来吧。夫人放心不下,还在等你们呢。”

    望着母亲眼角细碎的皱纹,婉嫣不胜愧疚。母女间血肉相连的情感,又是什么可以割断的呢?“额吉,对不起……”

    “不,女儿!”达兰将女儿紧紧搂在怀中,“你始终都是额吉的好女儿,额吉能理解你的心情。”

    婉嫣将脸贴在母亲的脸上,梦幻般地喃喃着:“额吉,等仗打完了,女儿一定接您到阿力麻里住上一段。女儿长这么大,还没跟您一起睡过呢。有时女儿做梦都想,睡在额吉怀中是一种怎样的感觉?额吉的怀中一定很软、很暖……”

    达兰早已落下泪来:“你真的要走吗?多待几天都不成吗?”

    婉嫣稍一迟疑:“额吉,非是女儿固执,自汗妃去世,祖汗身边连个贴心的人都没有,祖汗年事已高,女儿委实放心不下。”

    达兰再通情达理,终究难舍女儿离去。朝思暮想的团聚,难道就只有这短短一日?

    门外响起了“腾腾”的脚步声,拔都推门匆匆而入。看到姐姐、姐夫都在,他的脸上顿时浮现出放心的、孩子气的笑容。“姐姐、姐夫。”他亲亲热热地向速格纳黑伸出手,如同什么事也没发生过。

    速格纳黑以同样的热情握住了拔都的手。

    “姐姐,父王已决定由我代他去看望祖汗。他还准备了三千匹战马要献给祖汗,等一切准备完毕,我与你们同行。姐夫,待会儿我陪你到处走走、看看,你和姐姐好不容易回来一趟,千万别急着就走。”

    速格纳黑避而不答:“我还没顾上问——怎未见斡尔多?”

    “父王派他清除玉龙杰赤外围的敌对力量。我和他争了半天,最后父王决定让他去。唉,待在玉龙杰赤太没劲儿了,成天跟泥瓦木石打交道,我都快会盖房子了——真无聊!不过,祖汗让父王分兵一万增援速不台和哲别将军,父王决定派我去。这次见祖汗,就是为了听祖汗面授机宜。”

    速不台、哲别在马三德兰擒获太后图儿堪后,奉汗命长途追击已遁入钦察草原的篾儿乞残部,二将的战马踏入罗斯境内。经过一年多的征战,军队减员严重,不得已,二将遣使向成吉思汗询问是否撤军,成吉思汗却令术赤分兵一万北上增援,术赤将这个任务交给了儿子拔都。

    速格纳黑不觉一笑。拔都其实是和父王完全不同的两种人。

    达兰正欲再劝女儿,察如尔从门外走了进来。

    “额吉。”婉嫣迎过去。

    察如尔细心地察看着婉嫣的脸色。“怎么?还没改变主意?”她温存地问。

    婉嫣不语。

    “你父王——”

    “额吉休要提她!”婉嫣尖利地打断了她的话头。

    察如尔毫不介意地微笑着。

    “额吉,女儿出言无状,还望额吉谅解。”

    “额吉不怨你。不过额吉不能不说,你对你父王误解太深。”

    “误解?”婉嫣冷笑,“究竟是我误解了他?还是他误解了祖汗?他身为人子,不尽子孝;身为人臣,不遵臣礼。祖汗数次召见他,他都以各种理由推诿不至。他若非冷面冷心,又岂能不知祖汗所受创痛之深?一切都是他行事在前,何来女儿误解于他?”

    “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察如尔依然气定神闲。

    “果有其二,额吉不妨讲来。”婉嫣的礼貌中隐含着对其父的不恭。

    “你可知你父王为何昨天连夜赶往军营?”

    “女儿不知。”

    “你父王自进驻玉龙杰赤以来,所征赋税除用于城市复建之外,其余全部用来陆续征集了三千匹骏马,那是他的心血。若不是听说你要回来,他原本打算择日派拔都送去。他的一片苦心,又岂是单纯的‘忠’、‘孝’可表?因你坚持要走,他又连夜赶往军营,亲自安排打点一切。嫣儿啊,你哪里知道,以你父王目前的身体状况,如此奔波劳累只能让他的情形更糟。”

    婉嫣怔住。她很想问问父王的病情,但想起临行前祖汗的嘱托,狠着心肠一言未发。

    察如尔充满理解地凝视着婉嫣。

    婉嫣没有说出的话全在目光中了:这并不妨碍父王去见祖汗一面啊。

    是的,丈夫不愿让父汗看到病魔缠身的他确实只是其中的一个原因,最重要的原因恐怕还在于他根本没有勇气面对父汗。因为一旦重新面对父汗,他与过去告别、平静地度过余生的信念就会被击得粉碎,而他也就再也不可能远离往昔的痛苦和战争的阴影了。日复一日的伤害使他将自己的心包在了冰冷坚硬的外壳之下,在那外壳之下折磨着他的却是无尽的爱与思念。

    嫣儿,你是个得天独厚的宠儿,无论在娘家还是在夫家都备受尊崇,你如何能了解在猜疑、白眼、轻蔑和嘲弄的环境中生活了大半生的你父王的苦衷呢?

    “嫣儿,”达兰含泪拉住女儿的手,“等一会儿你父王回来了,你去他那里同他平心静气地谈谈好吗?”

    婉嫣固执地摇摇头:“女儿同他还有什么可谈的吗?不过女儿走之前,确实有句话要转告他。”

    达兰、察如尔无可奈何地对视一眼。明知不说出实情,根本无法说服婉嫣,可若真的说出实情,婉嫣就一定能够理解吗?

    婉嫣勉强在娘家住了五六天。她对父王形同路人的冷漠使团聚失去了应有的气氛,人人心中都十分尴尬。

    当拔都将一切安排停当,婉嫣毅然决定辞行了。

    行前,她单独去会父王。

    术赤长久地、深深地凝视着他的亲骨肉。他已预感到此别即永别,他多想将女儿留在身边,陪他走过生命的最后一程。他这一生诸多缺憾,唯有一点永生无憾,那就是他有了婉嫣这个女儿和斡尔多、拔都、别儿哥、昔班这几个儿子。只可惜,女儿不但不知他深埋的父爱,还要含恨而去。

    “嫣儿,你……坐吧。”术赤尽量将语气放得平淡。

    “不必。我来只是要告诉您一句话,是祖汗要我告诉您的。他说:他很想您。”婉嫣说完,转身欲走。

    “等等。”仿佛大地在脚下震颤,术赤紧紧抓住了座椅扶手。

    婉嫣停下来。

    “嫣儿,你祖汗……你祖汗真的……你能不能回过头来,阿爸这样跟你说话很不舒服。”

    “您能不能回河中一趟,去看看祖汗?”

    “嫣儿,阿爸……确有苦衷……”

    “不要再说了!您说的话我一句也不信!我只知道您对祖汗所做之事乃世上最残忍之事。我……我真恨您!”

    “嫣儿,你听阿爸说……”

    “婉嫣无父!婉嫣只有一个疼她爱她教她信她的祖汗。”泪水顺着婉嫣的面颊滚滚而下,她走了出去,终究没有回头。

    术赤心碎地目送着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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