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程路上,朱褒心里七上八下的,一听到身后车轮响,就忙不迭地掉头去看,唯恐诸葛亮派出追兵,把他从马车里拖下来,投入囚牢。
“郡内官吏仍有不从者……”府丞张悦提醒。他一瞪眼:“造反哪有不死人的?”仅仅三天,朱褒擅杀属官八人,小吏十三人!糜元是已故襄阳郡将糜竺之子,极擅弓马,刘备爱妾糜夫人在世时,常夸小外甥“有熊虎一样的力气,猿猴般敏捷的手臂”,说他准能做到大郡将,光大门庭。然而原本最得刘备宠幸的糜家,因了糜夫人早死,叔叔糜芳又在荆州陷落时投靠孙权,迅速衰败。父亲又羞又气,活生生急死了,临死前拉着十五岁儿子的手说:“莫靠人,靠自己。到西边去……挣到功名再回来!”“是!”刚为父亲守完孝,糜元就把祖传四百石的乌号弓往肩上一背,扎扎紧,腰间挂一囊十九枝飞凫箭,飞奔离军营而去。“子正(糜元之字),军司马算什么?郡将!郡将要不要?”朱褒走得离糜元太近。后来朱褒想:若不走那么近,糜元哪能逃走?“子正哟……”朱褒再一开口,冷不丁被糜元用弓弦勒住脖子!“滚!滚远些!”
青年高声呵斥围在四周的军卒。他们稍有迟疑,他就在手上多加一份劲道!朱褒拼命扯住弦,口里“呵呵”地呼着气,鼓起眼睛下令军卒散开:“照做,快……贤侄!子正、子……”众目睽睽之下,糜元挟持郡将快步走入马厩,挽了匹好马,把它一直拉到门外,直到翻身上马后,他霍然甩开朱褒,手腕反转,猛将三枝箭搭上弓,没及众人回过神,三道金光一闪,恰似晴空霹雳,只有“夺”的一声!三枝箭齐刷刷没入门前铁树,五寸有余!军卒们看得呆若木鸡,站得近些的上前去拔,一拔之下,羽箭竟然纹丝不动。“上、上——!逮住他!”朱褒怒吼。
掉头再看,哪还有糜元的影子?只剩马蹄过处尘烟飞舞,以及朱褒脖上十多颗红珊瑚般的血点子。“杂种!杀,见着就杀……不管了!”朱褒摸摸脖子,染了一手血。糜元跌跌撞撞逃出,一到沓中,将“朱褒叛逆”之事告诉了诸葛亮。
那时诸葛亮正坐在郊外一块形状像砚台的白石上,将一条腿搭上另一条腿,静静地望着不远处一群漂纱的女孩。他手里捏了个装信的丝囊,囊上封着两道火漆,显然是被人拆开看过,又重新封好的;唇边挂着浅浅的、专注的微笑,以至叶黄领糜元去见诸葛亮时,见到这微笑便停下了,不愿立即打扰他。
诸葛亮在凝望的,是他多么喜欢的场景啊。
十六七岁的少女欢欢喜喜地聚在锦官城外,聚在清亮的河边,一人抱一个盆,盆里装着五色锦绣。女孩儿鬓角上沾着早春湿漉漉的雾气,沾着白白、软软的柳絮和浅红的桃花。她们嘻嘻哈哈地提起绸缎一角,将它“哗”地一声抛开,阳光直射下来,飞溅的水珠子成了闪光的五铢钱,整条河呢,也成了一匹再鲜亮不过的绸子,一双双纤巧的手抚摩着它、爱惜着它、捉弄着它,用唧喳的笑声滋养它,令它像小孩子一样活泼泼地流个不停、笑个不停。偶有身骑白马的少年经过,见到这些女孩,就像见到最新鲜的野蔷薇,全都眼神发直、收不回来啦。胆子大的,就用鞭子拍拍马屁股,靠近了,笑着问:
“绸子卖不卖?”
“卖!”少女们一齐回答。
“几个钱?”
“三百一匹。”
“忒贵啦!”少年故意打趣。
“小气鬼!”女孩眼睛瞥一瞥。
“挣钱备嫁妆吗?”少年笑问。
话音刚落,他就被半盆水浇到面孔上,水声里夹杂了铃铛般的轻笑。女孩们一面笑,一面唱:“不嫁千金子,休做深闺思。不许轻薄儿,朝朝恋春池……”萦绕在诸葛亮耳边的歌声、笑声,令他情不自禁地想:所谓国家,这样子就好了。真好……他转面看看蒋琬,蒋琬忙扶着糜威上前。
“丞相……”
糜威刚一弯腰,就觉腰上一阵疼痛,是伤口再度裂开。
“辛苦了。”诸葛亮说,“子正暂且住我府里吧。”
“朱褒他……”
“这是意料中的事,自作孽,不可活。”诸葛亮淡淡说。
“丞相若欲兴兵,威愿为先锋!”糜威高声道。
诸葛亮抬眼望望这个从尘烟和伤痕里逃了生的青年人,赞许地笑笑,声音仍很平淡:“不急。看看吧,看那些人想爬多高。”他顺手将信笺递给蒋琬,吩咐道,“此事才是当务之急,重中之重。”
蒋琬捧过一看,一道火漆下印了“吴王”章,另一道火漆下印着“江陵侯——陆”,拆开丝囊,里面是孙权亲笔,大略为:
“三月将遣张温入蜀结好,其人虽说酸腐,行事自有节度,望孔明好生招待他,也就安慰了孤在远地翘首盼望之心。”
后面还有两句话,却被涂抹掉了,看墨痕,撰写与修改之间至少隔了一个月。蒋琬眉尖一蹙,疑惑地看向诸葛亮。
“是陆逊。”诸葛亮笑道,“孙仲谋将小印放在了西陵营陆伯言处,来往信笺,凡有不恰当的言辞,他可就便删改。江陵侯之受宠信,由此可见一斑。”
就像因为诸葛亮,蜀汉才受到了曹魏、孙吴的更大重视一样,那个稳若磐石的白衣男子,也令诸葛亮对江东更生出尊重与谨慎的心。如果将岁月比作河床,英雄就是流水,没人能占据整个时代,也没人能长盛不衰。上一代的激昂高蹈、铁马金戈如今已沉淀为了谈笑帷幄、冷静不移。“我将掀开另一种生活……”忽然诸葛亮想,一念及此,他唇边又漾起了笑纹,这微笑看入刚从南中逃回来的糜威眼里,真是恍若隔世。
“丞相,”蒋琬问,“迎来送往,要安排哪些人?”
“张温是读书人,让读书人来接待他。”诸葛亮笑道,“请孟光、许慈、杜琼都去。”
“杜微呢?”
“别为难老先生了。”诸葛亮摆摆手加了句,“叫子敕也去。”
“秦宓?”蒋琬皱起眉,“他怕是不肯。”
“他仍欠我五万钱哪。”诸葛亮解颜笑道。当初秦宓下狱,被判宫刑,是诸葛亮拿钱替他赎罪,才得无恙。
“真那么说?”蒋琬苦着脸问。秦宓是何等傲气之人,不提“五万钱”还好,一提,怕是捆都捆他不来。
诸葛亮没回答,只含笑看了蒋琬一眼,意思是随你怎样说,把他劝来即可。“真棘手……”蒋琬正嘀咕,诸葛亮伸了个懒腰,挺身站起,举目看看安静了的河边,看看被夕阳拖得很长、很细的少女们去远的影子,低声说:“一直这样就好了。”他挽住糜威的胳膊又说:“走,陪我去‘客来堂’吃顿饭,你身上有伤,今日不可喝酒。我们边吃边谈,我与令尊交往甚好,你就像我侄子一般。”
“不不,威寸功未建……”糜威没想到诸葛亮竟如此随意。
“哪非要建功才能吃饭?”蒋琬笑了。
“子正平安归来,就是大功一件。”诸葛亮抚着糜威肩膀说,“看到你,是我从南中得到的第一个好消息。”
十日后,糜威在皇帝驾前被授予军司马之职。
吴使张温也来了。
每件事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正如诸葛亮预计:张温见到了如花似锦的成都,见到宝座上坐着个英俊少年:刘禅,他有着温文尔雅的谈吐和君王宽仁的威严;在白玉阶下,靠左面第一个,站着国家的丞相,身着黑红官服的诸葛亮,张温本以为即便在朝里他也是羽扇纶巾的装束,一看之下,才知这个位高权重的男子在皇帝面前仍保持着极度的谦恭,流传在江东的、说诸葛亮蔑视皇权的谎言,就此不攻自破。张温呈上孙权的礼单:夜明珠一百颗、大象五头、珊瑚、翠玉各三箱后,也得到了蜀汉昂贵的回礼:骏马两百匹、蜀锦七百段。
走在午后的街市上,绸缎将张温眼睛也看花了,当他询问是否能买些丝锦回江东时——因为夷陵之战,吴蜀贸易也受到影响,换上便装的诸葛亮用羽扇指着两旁锦缎笑道:“自然。亮还要多谢惠恕(张温之字)。战乱后,国家要迅速恢复国力,所仰赖的只有蜀锦。亮所担心的,是它仍不足以负担起朝廷所需啊。”
“丞相多虑了。”张温拱手笑道,“依在下看,不用多久,江东豪族全得爱上贵国丝绸,您若再提高一些税率……”
“尽管放心。”诸葛亮笑吟吟按着张温的手,“只会降低对盟友的税率,真到迫不得已时,会从曹魏那里多要一些,哈哈!”
“丞相没有禁绝与魏国通商么?”张温吃了一惊。
“‘陛下’没有禁止,”诸葛亮更正了他的说法,“非但不禁,还很倡导这样做,只要买入少些、卖出多些就好。”
“达人啊……”张温叹道。来蜀之前,他一直疑惑为什么孙权只因十四年前见过诸葛亮一次,就对他念念不忘;而今,张温欣然地想:这个羽扇纶巾的身影,也将留在我记忆里。出使蜀汉,是一件值得骄傲的事,能看到诸葛亮温和的眉目,听到他温和的声音,也算有幸。原来真有一种人,足以汇聚天下目光,他并且能从容地承担起这些目光,不使人感到最轻微的失望。可惜无法停留得更长久……想到这,张温不禁心生留恋。
留恋的情绪持续了十三天,第十四日清晨,诸葛亮在城外万里桥为张温饯行。春夏之交,暖洋洋的日光是情人温存的手,抚摩着青山绿水,令它们显出格外的神气。水呈碧色,低头就能看到条条银鱼绕着白石头穿梭来回,忽然两两相撞,一摇尾巴,各自散了;山间花开正盛,像圈圈七彩腰带,把峰峦点缀得一派热闹,远望仿佛一群头戴花冠的孩子趴在山上,张望今次的饯别。
酒香飘荡,行人欲醉。
醉眼婆娑,应奏弦歌。
张温才饮了三杯,就觉轻飘飘的。“琴来!”他忽然说。人们眼望着张温接过焦尾琴,抱在怀里,上前几步,朝诸葛亮一揖及地,笑道:“久闻丞相精通乐律,临行之时,可否惠赐一曲?”
诸葛亮将手里酒樽轻轻搁下。
“张惠恕!”张裔刚开口,就被王连紧紧拉住。
诸葛亮看看弦琴,忽然扑哧一笑,问:“子敕还没来?”
蒋琬无奈地摇摇头,催了三次,秦宓仍迟迟不到。
“再去催。”诸葛亮把手指放在弦上,徐徐一按,笑着说,“迟来一步,便听不到亮的琴声。”
话音方落,他已将中指一挑!一个清亮、高亢的宫声飞起,似舞女一刹那抛出长袖。琴声穿云裂帛,将诸葛亮带到很久之前。手指飞舞,穿越音尘,恍惚里,他看到一个身披帅袍的男子正仗剑起舞,面对浩淼长江之水,面对上千灯火楼船。诸葛亮微微昂起脸,见莫邪剑在男子手中颤抖,柄上栓着纯黑色的奔马穗。剑花舞得水浪一样频密,舞出一幕幕往事:赤壁、荆州、周郎、庞统、先帝……唉,浇在面孔上的烈酒、挂在胡须上的肉汤、从四面八方传来的琵琶声拍打着江水,万马奔腾犹如闪电!
过去了的,回不来了。
就像周郎的舞,再也回不来。
诸葛亮忍不住难受,所以歌声里也流露出一些哀伤:
“青青陵上柏,磊磊涧中石。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斗酒相娱乐,聊厚不为薄。驱车驾驽马,游戏宛与洛……”
秦宓匆匆赶到时,琴歌已至尾声。
“……洛中何郁郁,冠带自相索。长衢罗夹巷,王侯多第宅。两宫遥相望,双阙百余尺。极宴娱心意,戚戚何所迫?”
诸葛亮猛然将琴一推!
“丞相。”秦宓拱手施礼,见落寞的笑容正在丞相脸上消散开。
“子敕来啦?”诸葛亮招招手,并无半点责备,转脸向张温介绍说,“秦先生是益州学士。”
“学士吗?可学了些什么?”张温带醉问。
秦宓傲然回答:“五尺小儿也懂就学,何况我呢?”
“那温倒要请教。”
“请讲。”
“天有头吗?”张温手指青天。
“有。”秦宓漫不经心地说。
“在哪里?”
“在西面。”秦宓应声道,“《诗》云,‘乃眷西顾’,以此推断,头在西面。”
“天有耳朵吗?”张温又问。
“当然!”秦宓哈哈笑道,“《诗》云:‘鹤鸣于九皋,声闻于天。’没有耳朵,怎么听啊?”
诸葛亮莞尔一笑。
听张温、秦宓一来一往地接着说“天有眼睛么”、“天有脚么”之类飘渺虚空的话,他禁不得又想:回不来了。隆中时与朋友们喝着梨花酒,臧否人物、指点山川的岁月,就像江河一去,再不回头。他再没有秦宓般的雅兴,再顾不上这些“天”啊、《诗》啊的问题。近在眼前的,是南中泛滥的烽火、北方强盛的敌国、是一卷卷密密麻麻的案牍,是权衡利弊、协调阴阳……诸葛亮揉揉额头,一转脸,却见身边蒋琬正往袖子上记下些什么。
“公琰?”
“哦……”蒋琬脸一红,解释说,“没有文伟的好记性哪。”
“怎么?”
“一个时辰后,丞相安排了见严太守;一个半时辰后,是赵将军;我漏掉了一个人,得补上去……”
没等蒋琬说完,诸葛亮摇摇手劝止了他。“送别张温再说吧”——他手指轻按琴弦,表达了这一层意思。
“天有姓吗?”这时张温几乎瞪着秦宓问。
“有!”秦宓喝了一大口酒。
“姓什么?”
“刘!”
“怎讲?”
“天子姓刘,天自然姓刘!哈哈哈哈……”
不知是羞惭、急躁或是酒气熏染,张温一张面孔红得像熟透的虾,秦宓仰面大笑时,诸葛亮站起身,他双手捧琴绕过秦宓,绕过时小声说:“别醉酒了,子敕。”接着,走到张温面前,将琴还给他,温言笑道:“唇舌游戏,何足挂齿?惠恕能做使臣来蜀,子敕却万万不能使吴,这正是各有所长。”
“哦?既说宓做不了使臣,敢问今次赴吴答礼之人,是哪一个?”秦宓心里不服,直接问。座上一时俱静,人人都知秦宓性格高傲,不屈于人下,兼之博学多才、逸兴横飞;此时他当面发难,怕是要与使臣一争高下。若在张温眼前闹起内讧,倒真有失国体。
“是我。”一个笑嘻嘻的声音说。
秦宓循声望去,一看就傻了:“是你?”
“正是我。”费祎手里捏着三颗滴溜溜转的骰子,眨眨眼又说,“没法子哟,我奉命使吴。归来后,再教你怎么把三颗骰子一扔……”他随随便便抛出骰子,随随便便一接,平展手掌递到秦宓眼前,“喏,一扔就三个六!哈哈!”
手心里赫然真是三六一十八点!
“怕了你,怕了你……咳!”秦宓清清嗓子,再不吭声。
“他欠我赌债呗。”费祎朝大惑不解的董允做个鬼脸,健步上前,走到诸葛亮身边,没及施礼,已被稳稳地托住手肘,举目一看,诸葛亮眉目严肃,俯瞰桥下流水说:“收敛些性子,文伟。”
“是。”
“令江东不再干涉南中。”
“是。”
“此水而至江东,可有万里之遥。”诸葛亮叹道。
费祎微笑道:“是。”
“是什么?”诸葛亮问。
“万里之行,始于足下。”费祎凝望远处,慢慢说。他这副认真到英俊的样子,被一个红衣少女看入眼里,看得她面飞彤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