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历史中的几页图画在别人只是模糊记着的事情,然而在心 灵脆弱者,已经反复而深深地镂刻在回忆的心版上了!索性凭着深刻的印象, 移在白纸上罢——再回忆时不向心版上搜索了!一将我短小的生命的树, 一节一节的斩断了,圆片般堆在童年的草地上。我要一片一片的拾起来看;含泪的 看,微笑的看,口里吹着短歌的看。
难为他装点得一节一节,这般丰满而清丽!
我有一个朋友,常常说,“来生来生!”——但我却如此说:“假如生命是乏 味的,我怕有来生。假如生命是有趣的,今生已是满足的了!”
第一个厚的圆片是大海;海的西边,山的东边,我的生命树在那里萌芽生长, 吸收着山风海涛。每一根小草,每一粒沙砾,都是我最初的恋慕,最初拥护我的安 琪儿。
这圆片里重叠着无数快乐的图画,憨嬉的图画,寂寞的图画,和泛泛无着的图 画。
放下罢,不堪回忆!
第二个厚的圆片是绿阴;这一片里许多生命表现的幽花,都是这绿阴烘托出来 的。有浓红的,有淡白的,有不可名色的……晚晴的绿阴,朝雾的绿阴,繁星 下指点着的绿阴,月夜花棚秋千架下的绿阴!
感谢这曲曲屏山!它圈住了我许多思想。
第三个厚的圆片,不是大海,不是绿阴,是什么?我不知道!
假如生命是无味的,我不要来生。假如生命是有趣的,今生已是满足的了。
二黑暗不是阴霾,我恨阴霾,我却爱黑暗。
在光明中,一切都显着了。黑是黑白是白的,也有了树,也有了花,也有了红 墙,也有了蓝瓦;便一切崭然,便有人,有我,有世界。
颂美黑暗!讴歌黑暗!只有黑暗能将这一切都消灭调和于虚空混沌之中;没有 了人,没有了我,更没有了世界!
黑暗的园里,和华同坐。看不见她,也更看不见我,我们只深深的谈着。说到 同心处,竟不知是我说的,还是她说的,入耳都是天乐一般——只在一阵风过,槐 花坠落如雨的时候,我因着衣上的感觉,和感觉的界限,才觉得“我”不是“她” ,才觉得黑暗中仍有“我”的存在。
华在黑暗中递过一朵茉莉,说:“你戴上罢,随着花香,你纵然起立徘徊,我 也知道你在何处。”——我无言的接了过来。
华妹呵,你终竟是个小孩子。槐花,茉莉,都是黑暗中最着迹的东西,在无人 我的世界里,要拒绝这个!三“只是等着,等着,母亲还不回来呵!”
乳母在灯下睁着疲倦下垂的眼睛,说:“莹哥儿!不要尽着问我,你自己上楼 去,在阑边望一望,山门内露出两盏红灯时,母亲便快来到了。”
我无疑地开了门出去,黑暗中上了楼——望着,望着,无有消息。
绕过那边阑旁,正对着深黑的大海,和闪烁的灯塔。
幼稚的心,也和成人一般,一时的光明朗澈——我深思,我数着灯光明灭的数 儿,数到第十八次。我对着未曾想见的命运,自己假定的起了怀疑。
“人生!灯一般的明灭,飘浮在大海之中。”——我起了无知的长太息。
生命之灯燃着了,爱的光从山门边两盏红灯中燃着了!四在堂里忘了有雪 ,并不知有月。
匆匆的走出来,捻灭了灯,原来月光如水!
只深深的雪,微微的月呵!地下很清楚的现出扫除了的小径。我一步一步的走 ,走到墙边,还觉得脚下踏着雪中沙沙的枯叶。墙的黑影覆住我,我在影中抬头望 月。
雪中的故宫,云中的月,甍瓦上的兽头——我回家去,在车上,我觉得这些熟 见的东西,是第一次这样明澈生动的入到我的眼中,心中。
五场厅里四隅都黑暗了,只整齐的椅子,一行行的在阴沉沉的影儿里平列 着。
我坐在尽头上近门的那一边,抚着锦衣,抚着绣带和冠缨凝想——心情复杂得 很。
晚霞在窗外的天边,一刹浓红,一刹深紫,回光到屋顶上——台上琴声作 了。一圈的灯影里,从台侧的小门,走出十几个白衣彩饰,散着头发的安琪儿,慢 慢的相随进来,无声地在台上练习着第一场里的跳舞。
我凝然的看着,潇洒极了,温柔极了,上下的轻纱的衣袖,和着铮的琴声, 合拍的和着我心弦跳动,怎样的感人呵!
灯灭了,她们又都下去了,台上台下只我一人了。
原是叫我出来疏散休息着的,我却哪里能休息?我想……一会儿这场里便 充满了灯彩,充满了人声和笑语,怎知道剧前只为我一人的思考室呢?
在宇宙之始,也只有一个造物者,万有都整齐平列着。他凭在高阑,看那些光 明使者,歌颂——跳舞。
到了宇宙之中,人类都来了,悲剧也好,喜剧也好,佯悲诡笑的演了几场。剧 完了,人散了,灯灭了,……一时沉黑,只有无穷无尽的寂寞!
一会儿要到台上,要说许多的话;憨稚的话,激昂的话,恋别的话……何尝是 我要说的?但我既这样的上了台,就必须这样的说。我千辛万苦,冒进了阴惨的夜 宫,经过了光明的天国,结果在剧中还是做了一场大梦。
印证到真的——比较的真的——生命道上,或者只是时间上久暂的分别罢了; 但在无限之生里,真的生命的几十年,又何异于台上之一瞬?
我思路沉沉,我觉悟而又惆怅,场里更黑了。
台侧的门开了,射出一道灯光来——我也须下去了,上帝!这也是“为一大事 出世”!
我走着台上几小时的生命的道路……又乏倦的倚着台后的琴站着——幕外 的人声,渐渐的远了,人们都来过了;悲剧也罢,喜剧也罢,我的事完了;从宇宙 之始,到宇宙之终,也是如此,生命的道路走尽了!
看她们洗去铅华,卸去妆饰,无声的忙乱着。
满地的衣裳狼藉,金戈和珠冠杂置着。台上的仇敌,现在也拉着手说话;台上 的亲爱的人,却东一个西一个的各忙自己的事。
我只看着——终竟是弱者呵!我爱这几小时如梦的生命!
我抚着头发,抚着锦衣,……“生命只这般的虚幻么?”六涵在廊上吹箫 ,我也走了出去。
天上只微微的月光,我撩起垂拂的白纱帐子来,坐在廊上的床边。
我的手触了一件蠕动的东西,细看时是一条很长的蜈蚣。
我连忙用手绢拂到地上去,又唤涵踩死它。
涵放了箫,只默然的看着。
我又说:“你还不踩死它!”
他抬起头来,严重而温和的目光,使我退缩。他慢慢的说:“姊姊,这也是一 个生命呵!”
霎时间,使我有无穷的惭愧和悲感。
七父亲的朋友送给我们两缸莲花,一缸是红的,一缸是白的,都摆在院子 里。
八年之久,我没有在院子里看莲花了——但故乡的园院里,却有许多;不但有 并蒂的,还有三蒂的,四蒂的,都是红莲。
九年前的一个月夜,祖父和我在园里乘凉。祖父笑着和我说,“我们园里最初 开三蒂莲的时候,正好我们大家庭中添了你们三个姊妹。大家都欢喜,说是应了花 瑞。”
半夜里听见繁杂的雨声,早起是浓阴的天,我觉得有些烦闷。从窗内往外看时 ,那一朵白莲已经谢了,白瓣儿小船般散飘在水面。梗上只留个小小的莲蓬,和几 根淡黄色的花须,那一朵红莲,昨夜还是菡萏的,今晨却开满了,亭亭地在绿叶中 间立着。
仍是不适意!——徘徊了一会子,窗外雷声作了,大雨接着就来,愈下愈大。 那朵红莲,被那繁密的雨点,打得左右欹斜。在无遮蔽的天空之下,我不敢下阶去 ,也无法可想。
对屋里母亲唤着,我连忙走过去,坐在母亲旁边——一回头忽然看见红莲旁边 的一个大荷叶,慢慢的倾侧了来,正覆盖在红莲上面……我不宁的心绪散尽了!
雨势并不减退,红莲却不摇动了。雨点不住的打着,只能在那勇敢慈怜的荷叶 上面,聚了些流转无力的水珠。
我心中深深的受了感动——母亲呵!你是荷叶,我是红莲。心中的雨点来了, 除了你,谁是我在无遮拦天空下的荫蔽?
一九二二年七月二十一日。
八原是儿时的海,但再来时却又不同。
倾斜的土道,缓缓的走了下去——下了几天的大雨,溪水已涨抵桥板下了。再 下去,沙上软得很,拣块石头坐下,伸手轻轻的拍着海水……儿时的朋友呵,又和 你相见了!
一切都无改:灯塔还是远立着,海波还是粘天的进退着,坡上的花生园子,还 是有人在耕种着。——只是我改了,膝上放着书,手里拿着笔,对着从前绝不起问 题的四围的环境思索了。
居然低头写了几个字,又停止了,看了看海,坐得太近了,凝神的时候,似乎 海波要将我飘起来。
年光真是一件奇怪的东西!一次来心境已变了,再往后时如何?也许是海借此 要拒绝我这失了童心的人,不让我再来了。
天色不早了。采了些野花,也有黄的,也有紫的,夹在书里,无聊的走上坡去 ——华和杰他们却从远远的沙滩上,拾了许多美丽的贝壳和卵石,都收在篮里,我 只站在桥边等着……他们原和我当日一般,再来时,他们也有像我今日的感想 么?九只在夜半忽然醒了的时候,半意识的状态之中,那种心情,我相信是和 初生的婴儿一样的。——每一种东西,每一件事情,都渐渐的,清澈的,侵入光明 的意识界里。
一个冬夜,只觉得心灵从渺冥黑暗中渐渐的清醒了来。
雪白的墙上,哪来些粉霞的颜色,那光辉还不住的跳动——是月夜么?比它清 明。是朝阳么?比它稳定。欠身看时,却是薄帘外熊熊的炉火。是谁临睡时将它添 得这样旺!
这时忽然了解是一夜的正中。我另到一个世界里去了,澄澈清明,不可描画; 白日的事,一些儿也想不起来了,我只静静的……回过头来,床边小几上的那 盆牡丹,在微光中晕红着脸,好像浅笑着对我说,“睡人呵!我守着你多时了。” 水仙却在光影外,自领略她凌波微步的仙趣,又好像和倚在她旁边的梅花对语。
看守我的安琪儿呵!在我无知的浓睡之中,都将你们辜负了!
火光仍是漾着,我仍是静着——我意识的界限,却不只牡丹,不止梅花,渐渐 的扩大起来了。但那时神清若水,一切的事,都像剔透玲珑的石子般,浸在水里, 历历可数。
一会儿渐渐的又沉到无意识界中去了——我感谢睡神,他用梦的帘儿,将光雾 般的一夜,和尘嚣的白日分开了,使我能完全的留一个清绝的记忆!一○晚餐 的时候。灯光之下,母亲看着我半天,忽然想起笑着说:“从前在海边住的时候, 我闷极了,午后睡了一觉,醒来遍处找不见你。”
我知道母亲要说什么——我只不言语,我忆起我五岁时的事情了。
弟弟们都问,“往后呢?”
母亲笑着看着我说:“找到大门前,她正呆呆的自己坐在石阶上,对着大海呢 !我睡了三点钟,她也坐了三点钟了。可怜的寂寞的小人儿呵!你们看她小时已经 是这样的沉默了——我连忙上前去,珍重地将她揽在怀里……”
母亲眼里满了欢喜慈怜的珠泪。
父亲也微笑了。——弟弟们更是笑着看我。
母亲的爱,和寂寞的悲哀,以及海的深远:都在我的心中,又起了一回不可言 说的惆怅!一一忘记了是哪一个春天的早晨——手里拿着几朵玫瑰,站在廊上 ——马莲遍地的开着,玫瑰更是繁星般在绿叶中颤动。
她们两个在院子里缓步,微微的互视的谈着。
这一切都与我无关涉——朝阳照着她们,和风吹着她们;她们的友情在朝阳下 酝酿,她们的衣裙在和风中整齐地飘扬。
春浸透了这一切——浸透了花儿和青草……上帝呵!独立的人不知道自己 也浸在春光中。
一二闷极,是出游都可散怀。——便和她们出游了半日。
回来了——一路只泛泛的。
震荡的车里,我只向后攀着小圆窗看着。弯曲的道儿,跟着车走来,愈引愈长 。树木,村舍,和田垄,都向后退曳了去,只有西山峰上的晚霞不动。
车里,她们捉对儿谈话,我也和晚霞谈话。——“晚霞!
我不配和你谈心,但你总可容我瞻仰。”
车进到城门里,我偶然想起那园来,她们都说去走一走,我本无聊,只微笑随 着她们,车又退出去了。
悄悄地进入园里,天色渐暗了——忆起去年此时,正是出园的时候,那时心绪 又如何?
幽凉里,走过小桥,走过层阶,她们又四散了。我一路低首行来,猛抬头见了 烈冢。碑下独坐,四望青青,晚霞更红了!
正在神思飞越,忠从后面来了。我们下了台去,在仄径中走着。我说,“我愿 意在此过这悠长的夏日,避避尘嚣。”她说,“佳时难再,此游也是纪念。”我无 言点首。
鸟儿都休息了,不住的啁啾着——暮色里,匆匆的又走了出来。车进了城了, 我仍是向后望着。凉风吹着衣袖和头发——庄严苍古的城楼,浮在晚霞上,竟留了 个最深浓的回忆!
一九二二年七月七日。
一三小别之后,星来访我——坐在窗下写些字,看些画,晚凉时才出去。
只谈着谈着,篱外的夕阳渐渐的淡了,墙影渐渐的长了,晚霞退了,繁星生了 ;我们便渐渐浸到黑暗里,只能看见近旁花台里的小白花,在苍茫中闪烁——摇动 。
她谈到沿途的经历和感想,便说:“月下宜有清话。群居杂谈,实在无味。”
我说:“夜坐谈话,到底比白日有趣,但各种的夜又不同了。月夜宜清谈,星 夜宜深谈,雨夜宜絮谈,风夜宜壮谈……固然也须人地两宜,但似乎都有自然 的趋势……”
那夜树影深深,回顾悄然,却是个星夜!
我们的谈话,并不深到许多,但已觉得和往日的微有不同。
一四每次拿起笔来,头一件事忆起的就是海。我嫌太单调了,常常因此搁 笔。
每次和朋友们谈话,谈到风景,海波又侵进谈话的岸线里,我嫌太单调了,常 常因此默然,终于无语。
一次和弟弟们在院子里乘凉,仰望天河,又谈到海。我想索性今夜彻底的谈一 谈海,看词锋到何时为止,联想至何处为极。
我们说着海潮,海风,海舟……最后便谈到海的女神。
涵说,“假如有位海的女神,她一定是‘艳如桃李,冷若冰霜’的。”我不觉 笑问,“这话怎讲!”
涵也笑道,“你看云霞的海上,何等明媚;风雨的海上,又是何等的阴沉!”
杰两手抱膝凝听着,这时便运用他最丰富的想象力,指点着说:“她……她住 在灯塔的岛上,海霞是她的扇旗,海鸟是她的侍从;夜里她曳着白衣蓝裳,头上插 着新月的梳子,胸前挂着明星的璎珞;翩翩地飞行于海波之上……”
楫忙问,“大风的时候呢?”杰道:“她驾着风车,狂飙疾转的在怒涛上驱走 ;她的长袖拂没了许多帆舟。下雨的时候,便是她忧愁了,落泪了,大海上一切都 低头静默着。黄昏的时候,霞光灿然,便是她回波电笑,云发飘扬,丰神轻柔而潇 洒……”
这一番话,带着画意,又是诗情,使我神往,使我微笑。
楫只在小椅子上,挨着我坐着,我抚着他,问,“你的话必是更好了,说出来 让我们听听!”他本静静地听着,至此便抱着我的臂儿,笑道,“海太大了,我太 小了,我不会说。”
我肃然——涵用折扇轻轻的击他的手,笑说,“好一个小哲学家!”
涵道:“姊姊,该你说一说了。”我道,“好的都让你们说尽了——我只希望 我们都像海!”
杰笑道,“我们不配做女神,也不要‘艳如桃李,冷若冰霜’的。”
他们都笑了——我也笑说,“不是说做女神,我希望我们都做个‘海化’的青 年。像涵说,海是温柔而沉静。杰说的,海是超绝而威严。楫说的更好了,海是神 秘而有容,也是虚怀,也是广博……”
我的话太乏味了,楫的头渐渐的从我臂上垂下去,我扶住了,回身轻轻地将他 放在竹榻上。
涵忽然说:“也许是我看的书太少了,中国的诗里,咏海的真是不多;可惜这 么一个古国,上下数千年,竟没有一个‘海化’的诗人!”
从诗人上,他们的谈锋便转移到别处去了——我只默默的守着楫坐着,刚才的 那些话,只在我心中,反复地寻味——思想。
一五黄昏时下雨,睡得极早,破晓听见钟声续续的敲着。
这钟声不知是哪个寺里的,起的稍早,便能听见——尤其是冬日——但我从来 未曾数过,到底敲了多少下。
徐徐的披衣整发,还是四无人声,只闻啼鸟。开门出去,立在阑外,润湿的晓 风吹来,觉得春寒还重。
地下都潮润了,花草更是清新,在的晓烟里笼盖着,秋千的索子,也被朝 露压得沉沉下垂。
忽然理会得枝头渐绿,墙内外的桃花,一番雨过,都零落了忆起断句“落尽桃 花澹天地”,临风独立,不觉悠然!一六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有许多可纪的事 ;一年三百六十五夜,更有许多可纪的梦。
在梦中常常是神志湛然,飞行绝迹,可以解却许多白日的尘机烦虑。更有许多 不可能的,意外的遨游,可以突兀实现。
一个春夜:梦见忽然在一个长廊上徐步,一带的花竹阑干,阑外是水。廊上近 水的那一边,不到五步,便放着一张小桌子,用花边的白布罩着,中间一瓶白丁香 花,杂着玫瑰,旁边还错落的摆着杯盘。望到廊的尽处,几百张小桌子,都是一样 的。好像是有什么大集会,候客未来的光景。
我不敢久驻,轻轻的走过去。廊边一扇绿门,徐徐推开,又换了一番景致,长 廊上的事,一概忘了。
门内是一间书室,尽是藤榻竹椅,地上铺着花席。一个女子,近窗写着字,我 仿佛认得是在夏令会里相遇的谁家姊妹之一。
我们都没有说什么,我也未曾向她谢擅入的罪,似乎我们又是约下的。这时门 外走进她的妹妹来,笑着便带我出去。
走过很长的甬道,两旁柱上挂着许多风景片,也都用竹框嵌着,道旁遮满了马 缨花。
出了一个圆门——便是梦中意识的焦点,使我醒后能带挈着以上的景致,都深 忆不忘的——到了门外只见一望无边蔚蓝欲化的水。
这一片水:不是湖也不是海,比湖蔚蓝,比海平静,光艳得不可描画。……不 可描画!
生平醒时和梦中所见的水,要以此为第一了!
一道柳堤将这水界开了,绿意直伸到水中去。堤上缓步行来。梦中只觉飘然, 悠然,而又怃然!
走尽了长堤,到了青翠的小山边,一处层阶之下,听得堂上有人讲书。她家的 姊姊忽然又在旁边,问我,“你上去不?”
我谢她说,“不去罢,还是到水边好。”
一转身又只剩我自己了,这回却沿着水岸走。风吹着柳叶。附满了绿苔的石头 ,错杂的在细流里立着。水光浸透了我沉醉的灵魂……帘子一声响,梦惊碎了 !水光在我眼前漾了几漾,便一时散开了,荡化了!
张递过一封信,匆匆的便又出去。
我要留梦,梦已去无痕迹……朦胧里拿起信来一看,却是琳在西湖寄我的 一张明片。
晚上我便寄她几行字:清福便独享了罢,何须寄我些春泛的新诗?心灵里 已是烦忙,又添了未曾相识的湖山,频来入梦!——《春水》一五七一七 我坐在院里,仪从门外进来,悄悄地和我说,“你睡了以后,叔叔骑马去了,是那 匹好的白马……”我连忙问,“在哪里?”他说,“在山下呢,你去了,可不许说 是我告诉的。”我站起来便走。仪自己笑着,走到书室里去了。
出门便听见涛声,新雨初过,天上还是轻阴。曲折平坦的大道,直斜到山下, 既跑了就不能停足,只身不由己的往下走。转过高岗,已望见父亲在平野上往来驰 骋。这时听得乳娘在后面追着,唤,“慢慢的走!看道滑掉在谷里!”我不能回头 ,索性不理她。我只不住的唤着父亲,乳娘又不住的唤着我。
父亲已听见了,回身立马不动。到了平地上,看见董自己远远的立在树下。我 笑着走到父亲马前,父亲凝视着我,用鞭子微微的击我的头,说,“睡好好的,又 出来作什么!”我不答,只举着两手笑说,“我也上去!”
父亲只得下来,马不住的在场上打转,父亲用力牵住了,扶我骑上。董便过来 挽着辔头,缓缓地走了。抬头一看,乳娘本站在岗上望着我,这时才转身下去。
我和董说,“你放了手,让我自己跑几周!”董笑说,“这马野得很,姑娘管 不住,我快些走就得了。”
渐渐的走快了,只听得耳旁海风,只觉得心中虚凉,只不住的笑,笑里带着欢 喜与恐怖。
父亲在旁边说,“好了,再走要头晕了!”说着便走过来。
我撩开脸上的短发,双手扶着鞍子,笑对父亲说,“我再学骑十年的马,就可 以从军去了,像父亲一般,做勇敢的军人!”
父亲微笑不答。马上看海面的黄昏——董在前牵着,父亲在旁扶着。晚风 里上了山,直到门前。
母亲和仪,还有许多人,都到马前来接我。
一八我最怕夏天白日睡眠,醒时使人惆怅而烦闷。
无聊的洗了手脸,天色已黄昏了,到门外园院小立,抬头望见了一天金黄色的 云彩。——世间只有云霞最难用文字描写,心里融会得到,笔下却写不出。因为文 字原是最着迹的,云霞却是最灵幻的,最不着迹的,徒唤奈何!
回身进到院里,隔窗唤涵递出一本书来,又到门外去读。
云彩又变了,半圆的月,渐惭的没入云里去了。低头看了一会子的书。听得笑 声,从圆形的缘满豆叶的棚下望过去,杰和文正并坐在秋千上;往返的荡摇着,好 像一幅活动的影片,——光也从圆片上出现了,在后面替他们推送着。光夏天瘦了 许多,但短发拂额,仍掩不了她的憨态。
我想随处可写,随时可写,时间和空间里开满了空灵清艳的花,以供慧心人的 采撷,可惜慧心人写不出!
天色更暗了,书上的字已经看不见。云色又变了,从金黄色到暗灰色。轻风吹 着纱衫,已是太凉了,月儿又不知哪里去了。
一九二二年七月五日。
一九后楼上伴芳弹琴。忽然大雷雨——那些日子正是初离母亲过宿舍生活 的时期。一连几天,都是好天气,同学们一起读书说笑,不觉把家淡忘了。——但 这时我心里突然的郁闷焦躁。
我站在琴旁,低头抚着琴上的花纹说,“我们到前楼去罢!”芳住了琴劝我说 :“等止了雨再走,你看这么大的雨,如何走得下去;你先在一旁坐着,听我弹琴 ,好不好?”我无聊只得坐下。
雷声只管隆隆,雨声只管澎湃。天容如墨,窗内黑暗极了。我替芳开了琴旁的 电灯,她依旧弹着琴,只抬头向我微微的笑了一笑。
她不注意我,我也不注意她——我想这时母亲在家里,也不知道做些什么?也 许叫人卷起苇帘,挪开花盆,小弟弟们都在廊上拍手看雨……想着,目注着芳 的琴谱,忽然觉得纸上渐渐的亮起来。回头一看,雨已止了,夕阳又出来了,浮云 都散了,奔走得很快。树上更绿了,蝉儿又带着湿声乱叫着。
我十分欢喜,过去唤芳说,“雨住了,我们下去罢!”芳看一看壁上的钟,说 ,“只剩一刻钟了,再容我弹两遍。”我不依,说,“你不去,我自己去。”说着 回头便走。她只得关上琴盖,将琴谱收在小柜子里,一面笑着,“你这孩子真磨人 !”
球场边雨水成湖,我们挨着墙边,走来走去。藤萝上的残滴,还不时的落下来 ,我们并肩站在水边,照见我们在天上云中的影子。
只走来走去的谈着,郁闷已没有了。那晚我竟没有上夜堂去,只坐在秋千板上 ,芳攀着秋千索子,站在我旁边,两人直谈到夜深。二○精神上的朋友宛因, 和我的通讯里,曾一度提到死后,她说:“我只要一个白石的坟墓,四面矮矮的石 阑,墓上一个十字架,再有一个仰天沉思的石像。……这墓要在山间幽静处,丛树 阴中,有溪水徐流,你一日在世,有什么新开的花朵,替我放上一两束,其余的人 ,就不必到那里去。”
我看完这一段,立时觉得眼前涌现了一幅清幽的图画。但是我想来想去……宛 因呵,你还未免太“人间化”了!
何如脚儿赤着,发儿松松的挽着,躯壳用缟白的轻绡裹着,放在一个空明莹澈 的水晶棺里,用纱灯和细乐,一叶扁舟,月白风清之夜,将这棺儿送到海上,在一 片挽歌声中,轻轻的系下,葬在海波深处。
想象吊者白衣如雪,几只大舟,首尾相接,耀以红灯,绕以清乐,一簇的停在 波心。何等凄清,何等苍凉,又是何等豪迈!
以万顷沧波作墓田,又岂是人迹可到?即使专诚要来瞻礼,也只能下俯清波, 遥遥凭吊。
更何必以人间暂时的花朵,来娱悦海中永久的灵魂!看天上的乱星孤月,水面 的晚烟朝霞,听海风夜奔,海波夜啸。
比新开的花,徐流的水,其壮美的程度相去又如何?
从此穆然,超然,在神灵上下,鱼龙竞逐,珊瑚玉树交枝回绕的渊底,垂目长 眠:那真是数千万年来人类所未享过的奇福!
至此搁笔,神志洒然,忽然忆起少作走韵的“集龚”中有:“少年哀乐过于人 ,消息都妨父老惊;一事避君君匿笑,欲求缥缈反幽深。”——不觉一笑!
一九二二年七月三十一日。
入小说、散文集《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