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子,才是宋仁宗赵祯在嘉祐三年真正的政治危机。
今天翻开这位北宋帝国在位时间最长、被公认最为仁厚贤明的皇帝的年鉴,总能嗅到一股悲凉酸楚的气息。
杀敌一千自损八百,为这事老范头发全白了。
那个婴儿就是赵祯。生下来,并且活着,就意味着将来他是这个帝国的主人。
但从能睁开眼睛辨认周围人的那天起,他的世界就再也看不见那位温柔慈祥但却地位低贱的母亲(虽然她一直在离他很近的地方徘徊和思念着他),他的“妈妈”成了帝国的皇后,父亲赵恒法定的女人——刘皇后刘娥。
在嘉祐三年,无论是交趾的怪兽还是王安石的万言书,都无法长期吸引宋仁宗赵祯的眼球,他所有的精力都放在了一个地方——后宫的床笫和自己女人们的肚皮,进行着最后的挣扎和努力。
皇帝本分了,天下也就安宁了。臣子们要的不就是这个效果吗?
这对“母子”间的感情总是有无法弥补的缺陷,这让赵祯的童年略有些阴沉而冰冷,阳光总无法照到这个男孩的心灵深处,他一直有一个疑问,自己的亲生母亲在哪里,为什么在刘皇后那里,他总找不到母爱的感觉,为什么母亲总是威严而高贵地坐在皇后宝座上用理智而冰冷的眼神打量着他,如同欣赏一件珍玩或战利品。
随着年龄的增长,这样的感觉越来越浓烈,乾兴二年(公元1023年)父亲赵恒病逝后,十三岁的赵祯成为北宋帝国的第四任皇帝,替他掌管权力棒的却是“母亲”刘娥。
没有真正皇权的少年没有国家大事需要打理,转身闻到了春天的气息——他恋爱了,在百媚千红的秀女中,他爱上了小地主王蒙正的女儿——一个温柔而绝色的女孩,笑语盈盈地走进了赵祯的心里。
赵祯跑到刘娥面前,第一次向他的母亲“索要”东西:我要娶那女孩,立她为皇后。
刘娥看着这个天真的少年,嘴中冷冷吐出三个字——不可能。
赵祯灰溜溜地退了出来,但心中的希望之花依然盛开,让她当皇后是没什么希望,但让小家碧玉的王小姐留在后宫,作长伴身边的依人小鸟应该不是什么难事,后宫佳丽三千,会容不下赵祯心中那只小小的爱情鸟吗?
爱情很丰满现实很骨感,他的“母亲”刘娥竟然做了一个让他很长时间都无法接受的决定,她不但将娇滴滴的王美女赶出了宫,还强配给了刘娥“表哥”(大量野史辅证,这个原来叫龚美的男人是刘娥的第一任丈夫)刘美的儿子。
当赵祯看着自己的女人被带离皇宫,他有种撕心裂肺的痛,他的愤怒当然也可以想象,他想跑到“母亲”的面前问她——为什么要抢走我最心爱的女人,我到底是不是你的儿子?
几年后,他的问题有了答案,刘娥前脚刚赴黄泉,后脚就有人告诉了这个只有赵祯自己不知道的秘密——他的身世。
这时他的母亲李氏一年前就已经逝世了,他令人打开了母亲的棺木,当初在宰相吕夷简的建议下,刘娥终于做了一件让赵祯欣慰的事——厚葬了李妃,以水银浸泡,保持尸身不坏,让赵祯最终能看到自己的亲生母亲。
故事对于少年皇帝来说太过于黑色幽默,却仿佛无法去责怪和怨恨谁。亲情和爱情的缺失,是帝王不可逃离的命运吗?
恨是有的,怨当然也在,赵祯亲政后,那位之前以皇太后为靠山的郭皇后就遭了殃,被赵祯设计了一场宫廷闹剧“误批上颈”,还不顾众臣的阻挠,废了她(北宋帝国,废后非常罕见)。
而当初差点成为他的皇后的王姓女孩儿,在嫁入刘门差不多十年后,因受她的父亲王蒙正(因攀上豪门,也飞黄腾达地做了一个地方官)连累,也受到了惩罚。当时王蒙正犯了一个小错——睡了他父亲身边的一个丫头,生了个私生子,但屁大的事却被上纲上线,王蒙正被开除公职发配岭南,他女儿也因此被赵祯追加了一个特别的处罚——不得再以国戚的身份进宫,王氏一门以后也不得再与皇族通婚。
伤心往事不可追,既然已作他人妇,又何必再见徒增伤感,赵祯用这样一纸意气用事的行政命令结束了他伤感的青春。
纵使没有了刘娥,赵祯发现爱情这块地盘仍然不是他能作得了主的。他废掉了郭皇后,心爱的两个女人尚氏、杨氏却仍然不能扶正。而后期所钟爱的另一个女人张贵妃,也只能等到死后,才能被赋予一个皇后的名分。皇祐三年(公元1051年)时,张美人的伯父不过想谋一个宣徽使的虚职,结果赵祯金口才开,等待他的却是知谰院包拯的口水。下朝回来后,美人问他宣徽使的任命书,赵祯说狗屁宣徽使,没看见老子脸上全是包黑子的口水吗?
赵祯开始明白,作为一个皇帝,他的婚姻是附属在政治之上的,他没有讨价还价的本钱。
这份觉悟让赵祯不再折腾,开始安分守己地做他的皇帝。
在包龙图的个人文集《包拯集》中,收录了他一百七十四篇奏议,其中五十多篇是弹劾本朝重要官员,被公开指名道姓的有六十多人。
时间一天天流逝,赵祯却发现了另一个危机,他体内的精子和他一样暮气沉沉,活跃不起来,无法抵达温暖的另一个河岸,即便到达了,也没能变成一个带把的大胖小子,即使是一个大胖小子,也不幸早年夭折。
四十八年前,赵祯的父亲宋真宗赵恒同样经历过一场接班人空缺的人才危机,先后生了五个儿子,均一个接一个活蹦乱跳地去阎王爷那儿报到去了,终于在大中祥符三年(公元1010年)的时候,宫中一位地位低贱的李姓妃子给他生了一个儿子,而且顽强地活了下来,没有步哥哥们后尘的意思。
没有谁对赵祯的境遇表示半分同情。对于北宋的帝国文人们来说,只要帝国的江山依然姓赵,他们的幸福生活就算买了长期保险,接班人,那是必须得有,不管他是不是赵祯的儿子。
他们没有时间来等待赵祯的努力,进入嘉祐时期,确立帝国的接班人,就成了帝国文臣武将们最为关注的问题。
他们纷纷向赵祯发难。
嘉祐三年时,四十八岁的赵祯仍然没有一个儿子,他的江山和帝国随时可能旁落外人之手。
在名臣云集的嘉祐时期,华阳人范镇只能算是不入流的二等角色,虽然在嘉祐年间他的官已做到了知谏院,但如果不是在帝国继承人的问题上老范成了第一个吃螃蟹的人的话,他可能永远消失在历史的海洋中。
范镇的牙口好、耐心足,大有不撞南墙头不回的意思。在嘉祐二年,他一连就继承人的问题上了十九道书,时间跨度有大半年,保持着让赵祯每星期一上班就收到一份请愿书的频率。
赵祯说咋不能,唐宗宋祖我比不过,比个唐玄宗应该还不成问题吧!
赵祯面对老范的连环攻势只能选择被动性防守,把范镇调离知谏院的工作岗位。
事情当然没完,嘉祐三年,更狠的角色又站出来了。
除了包拯还能有谁!
翻开这位中国历史上最有名的青天的生平,你会发现,包拯能够在真实的历史中名垂青史,倒并不是如民间传说中的那般断案如神。“包青天”在开封府,也只干了短短一年,没办过多少刑事案。而他的辉煌政绩,其实用一个字就能概括——谏。
包黑子为官二十多年,遇神谏神,遇佛弹佛,无论你是谁,只要有错,他就敢谏敢弹。
包拯,那你看谁来当太子?你来定好了(卿欲谁立)!
当时人们都已经给他起了第二个名字——包弹。
而东京,他唐介还会再回来的。
当谏官能当到包拯这样水平的,史上只有一个人能和他并肩齐美,那就是唐朝的魏征。
老包这次为节约办公用纸,报告懒得写了,直接在朝堂上开门见山。
到了嘉祐七年,无奈的赵祯终于放弃了挣扎,接受了帝国文人们的建议,之前的“后备干部”——堂兄赵允让的儿子赵曙被立为皇太子。
赵祯刚喝下的一口铁观音一下全喷出来了,包黑子你他妈的也太不仗义了,当着这么多员工的面狠踩我赵祯的痛脚!一怒之下的赵祯把茶杯摔了个粉碎。
老大,帝国继承人的问题,我们也不知在你耳边念叨多少回了,你老是推三阻四,到底是什么意思(东宫虚位,数有言者,未审圣意何久不决)?现在的帝国就像一部脱保的法拉利,出车祸了咋整?你这样对得起先皇列祖列宗吗?
朝堂上下一片哑然,等待着暴风雨的来临。
包黑子抬起头,口水又漫天地朝皇帝奔去——你问我立谁,啥意思?怀疑我想谋逆?立太子,那是整个帝国的利益,是为我老包一个人吗?你没儿子,我今年快七十了也没儿子(包拯之子五年前已病逝),我以后能沾新老板多少光!我是为我个人的私利吗?就算你今天杀了我,诛俺九族,立太子的事也得摆上台面,有个说法(臣为宗庙万世计耳,陛下问臣欲谁立,是疑臣也。臣行年七十,且无子,非邀后福者)。
包拯洪亮的声音在朝堂回荡着。二人的目光狠狠对视着,努力用眼神杀死对方。
有这样不怕死的大臣,赵祯有什么办法——当然包拯也不用怕死,因为在北宋帝国,还没有冲撞皇帝而被砍头的文臣。得罪皇帝,顶多不过去海南旅游两年。
仍然是赵祯眼神先投降,开始流露出更多的乞求(老包,再给俺老赵一个机会,让俺再试试,最近武夷山老道开的那副中药很不错)。
包拯心一软,想起了自己每每下班回家,坐在空荡荡客厅中的孤独与凄凉,给了赵祯一个台阶下,把话题转向宫廷吏治等不痛不痒的话题上,结束了嘉祐三年北宋帝国君臣间最为激烈的一次交锋。
不要以为这种事只有千年难遇的包青天敢做,在嘉祐三年的北宋文人中,只有更狠,没有最狠,赵祯手下的文臣们紧跟在包黑子的后面,不分时间不分场合地向他们的皇帝“下着黑手”,目的只有一个,刺激老板解决帝国继承人的问题。
当年,赵祯想给张贵妃的伯父张亮佐搞个宣徽使的官做,除了遇到包拯的口水外,殿中侍御史唐介(字子方)也是“动物凶猛”,包、唐二人合力,赵祯当然招架不住,只有找帮手和借口,说老张任职的事情可是中书省通过的,你看文丞相的签字是白纸黑字写在上面的。
唐子方说那就是文彦博的错,我要弹劾他。
唐子方说到做到,第二天就当廷弹劾北宋帝国的当朝宰相文彦博,言辞相当激烈,大意说,文宰相当初在四川的时候就经常贿赂后宫太监嫔妃,靠着女人们在枕边给皇帝吹风才坐上了宰相的位置,今天又主动要舔张贵妃白嫩的屁股,巴结着给皇帝的准老丈人升官加爵,实在不配坐在宰相的位置,强烈要求“小人”文彦博下课。
最初和包、唐等人站在同一战线上的谏官吴奎一看老唐把事情搞复杂了,战火烧到了素来比较和善的文宰相那里,搞不好伤了政府部门和监察系统的和气,对今后的工作大大不利,于是出来拉架,当和事佬。
唐子方眼已经杀红了,敌友不分,说吴奎你作为谏官竟然墙头草两边倒出来当好人,老子连你一块弹。
朝堂上被唐子方搞了个一地鸡毛。
一番乱战后的结果是,张尧佐最终没做成宣徽使,而文宰相和吴奎调离当前岗位,包、唐谏官集团大获全胜。
但老唐在朝堂上撒泼四处乱咬人也让皇帝觉得太有损帝国官员的形象,很快也把唐介贬出京城任地方官。
唐介走得很潇洒,他知道他带走的,是“直声动天下”、“真御史必曰唐子方”的一系列美誉。
这不像传说中的狸猫换太子那样复杂,刘娥作为北宋帝国唯一一位垂帘听政长达十年的皇太后(史书称其“有吕武之才,无吕武之恶”),在真宗朝中后期便已大权在握,要领养后宫一个女人的孩子,太简单了,李氏也非常有自知之明,终生未与儿子相认,而刘皇后的威望也使这件事在她生前成为皇宫中不能说的秘密。
嘉祐三年,唐介果然真就回来了,坐在了知谏院的位置上。
当年的话题人物准国丈张亮佐早已去世,而唐介的臭嘴仍然犀利。一日,赵祯与唐介办公闲暇,提起了当年的事,赵祯有些感慨地说,子方啊,当年你们极力反对我重用老张,说如果老张把持朝政的话,我就可能会做唐明皇,而老张就是大宋版的杨国忠,恐怕言过其实了吧。
唐介鼻子冷冷一哼,说我当年打的比喻打错了,你怎么能和唐明皇相比呢?
老张吃错药了,屁股立即从板凳上弹起来,声音同样提高了八度。
唐介的声音提高了八度,说唐明皇重用外戚导致了“安史之乱”被赶出长安尝到了苦果,可是他的儿子李亨帮他平复了兵乱,将大唐的江山沿袭了下来。可是老板,你有儿子吗?没儿子不要紧,现在你有继承人吗?
这句话太伤自尊了!赵祯的脸顿时从红到白,从白到紫,从紫到青。如果他是一个普通百姓,他会提起杀猪刀和唐介拼命。但他是皇帝,北宋帝国的皇帝,所以他只能忍。
最后,连老弱病残半退休干部也欺负到赵祯头上了,韩城人张杲卿(张升)在嘉祐三年已经六十六岁了,身体也不好,处于半退休状态。赵祯是个很关心员工的老板,有次想起了张爱卿,特地派人请其进宫拉拉家常。赵老板说老张啊你年龄大了也是孤寒之人,有空常进宫来坐坐,陪寡人聊聊天。
这也是一个两全之策。
我哪里孤寒了?我有家有室有儿有女,家族幸福,不知道有多团结和睦,倒是老板你快五十的人了,儿子都没一个,儿子没有不要紧,关键是连接班人都没确定,皇宫这么大,大概能亲近的只有张贵妃了。你才是孤寒之人哪!
赵祯无语了,据说老张走后赵祯跑到张贵妃那里,把张升欺负皇帝的话转述了一遍,二人抱头痛哭,张美人的假睫毛都哭掉了,在空中飘啊飘啊,一如赵祯那颗无助的心。
在一片反对声中,时任天章阁待制兼知谏院的司马光无疑是温和派,他看出了皇帝的痛苦、无奈和不甘。司马光没有像包、唐那样单刀直入,而是和风细雨,在谈到继承人问题的时候,司马光显得随意和轻松,说老板你现在四十多岁还很年轻,儿子肯定是会有的,只不过帝国没有继承人员工们心里不踏实,老板你可以先在家族子侄里挑一个出来作为后备干部——后备干部嘛,有时候也只是后备而已,新王子出世,先前的后备打发回家,该干啥干啥。
包弹甚至从一个名词变成了一个动词,一个文化俗语和流行用语,官员们那时见面,常用的一句问候语就是——嘿,哥们,最近你被包弹了没有?
赵祯无奈地接受了这个听起来还算顺耳的建议。但嘉祐三年的他,依然没有放弃床笫上的努力,一度还认为宫中女人的肚子过于娇贵,揣不住龙种,于是去民间找了十几个乡间女子进宫,希望最后的奇迹还能发生。
赵祯还有机会吗?没有人能给他答案,人们在嘉祐三年夜色笼罩的东京皇宫传出的乡女的微微呻吟声中看到了一个老男人有些乏力的奋斗。
第一个向皇帝开炮的是范镇。
嘉祐八年(公元1063年),宋仁宗赵祯病逝,终年五十三岁,这位感情丰富、善良仁厚的帝王,一生都在向周围的人付出和妥协,为成就一个繁华盛世而牺牲自己,而历史给他的回报却极少。今天大家都在迷醉于颂歌秦皇汉武、唐宗宋祖,人们也记住了他统治下的那些文化巨匠和顶级文臣——司马光、欧阳修、苏轼、王安石、曾巩、柳永、沈括、包拯等,而很少有人会记得苦命的孩子赵祯,即使记住,也只记住了他过去和一只狸猫的关系,或是被西夏人打得头破血流的丑事。
嘉祐三年是后世公认的庆嘉盛世中最平淡的一年,太多伟大辉煌的名字度过了他们平静的一年,而那位“拗相公”王安石在嘉祐三年的进京,在后来两三百年的时间里,被很多人认为是太平盛世中的妖星出世。有道是:
洪太尉误放妖星,
拗相公终入开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