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中国漫长的封建时代的政治结构是一个金字塔的话,这个金字塔可以分为四个层级,第一层级是坐在权力顶峰的帝王,下面则是为皇帝服务和维系帝国运行的官员,最底层则是最普通和大众的百姓。
在这之间,还有一个层级,就是连接官员和平民之间的纽带——吏。
吏的概念范围,各个时期又各有不同。先秦时期的吏,更多是官吏统称,在先秦分封制下,后世所谓的“吏”并没有太多的生存空间和土壤,因为分封制下周天子并没有相对集中的王权,而各诸侯、大夫都有自己固定世袭的领土,而替大夫管理土地和百姓的则为家臣,家臣对大夫有更多的人身依附性,而大夫对家臣的控制能力通常很强,与后世官吏之间的关系大为不同。
秦始皇建立起集权而庞大的封建帝国,皇帝掌握着各级地方管理者的任命权,官职体系开始制度化、体系化、职能化,官员也不再世袭,地方统治者的权力也开始短暂化。
在官员层级的权力弱化的同时,皇帝为了加强对地方的统治力,必然就需要另一个阶层的队伍来辅助官员层级对地方进行管理,这时候,吏开始作为一个独立的阶层和政治集团走上了历史舞台。
西汉时期对吏就有明确的划分,丞、尉级别,秩四百石至二百石,是为长吏;百石以下有斗食、佐史之秩,是为少吏。大率十里一亭,亭有长。十亭一乡,乡有三老,有秩、啬夫、游徼,皆秦制也。
事实上,吏的分类远不止这么简单,帝国各个职能机构,都有五花八门的吏员职位,处理机构的日常事务。
帝国的税收、兵役、社会治安管理、各种国家政策,最终的基层实施者皆为基层小吏。
有人说,对于一个封建帝国来说,官员议政于庙堂,胥吏执政于江湖,帝国行政机构的运转,无法离开庞大的吏员集团维系。
但这样一个庞大而重要的政治群体,在漫长的封建时代,社会地位却很低下,在某些时候甚至不如他们管理的庶民。对于权力顶层的精英来说,他们是作奸舞弊的小人;对底层百姓来说,他们是为虎作伥的爪牙,小吏们通常成了穿风箱的耗子,两头不是人,印象分都很差。
不但印象分差,其实吏员们的生存环境也好不到哪里去。当小吏没前途,也没“钱途”。
在秦汉时期,对官员的选拔还有吏道这一途径,也就是说,你当小吏如果干好了,明天你就可能做高高在上的官员,慢慢接近权力中心。但自从东汉开始后品流渐分,直至魏晋九品中正制的建立,要当官,主要看家世,看出身,你当小公务员干得再好,也只是小吏一名,咸鱼永不翻身。步入隋唐后,科举制代替了九品中正制,要当官得进行文化考试,在读书人里选,而吏是没有参加科举考试的资格的,他们依然很难挤进最高权力中心。
作为吏员阶层,不仅跃升高层踏入官员阶层无望,经济收入也很低下,长期以来,只有少部分吏员能领到微薄的薪水,大多数低层小吏是没有薪水领的,吏职是作为一种差役来行使,具有很大的强制性。如在北宋帝国的前期,整个帝国在乡村基层组织不设官员,而是差派乡村主户承担不同的职役,“催督税赋、逐捕盗贼”,是为差役法。没有薪水拿的乡村基层“公务员”们不但没有报酬,同时还得承担许多责任,常常因此荒误农事,搞不好还得拖累家庭破产、妻离子散(失去生辰纲的杨志就是这种典型的倒霉蛋)。
后来王安石进行变法,针对帝国大量的差役伤农扰民的现状,实施了募役法(又称免役法)。募役法废除按户当差,而由民户按户分摊出钱,由政府再出钱请雇人为吏应役。
在王安石看来,募役法是各项改革中更完善和成功的一项,既增加了国家财政收入,又避免了农民服役误伤农事,同时使吏员增加了经济收入,保持了这一队伍的稳定性和专业性。所以后来司马牛(光)复辟,全盘推翻新法,王介甫听到其他法令被废都还镇静,只是一提到募役法也被废,大吃一惊,说连这个也废了,我可是和先帝一起商议良久,保证方无一失,怎么连这个也要废。
之后帝国政策反复,在差役法还是募役法之间摆动,基本上是差募并行,整个帝国的吏人大约在四五十万人左右,而在四五十万人的大军中,最终能靠吏员出职升为官员的,仅有千余人,不到百分之一。
一方面是掌握了大量的公共行政资源和权力,一方面则是政治和经济待遇都很差,还要同时承担极大的风险,这必然导致另一种结果,就是吏员们可以利用政府赋予的权力鱼肉乡民,大肆敛财。而长期以来,官员是流动(流官)的,而胥吏们是固定的,到任官员没有太多的时间和精力去了解任所的社会资源和网络,而为了维持地方秩序,往往也不得不睁只眼闭只眼,由属下的吏员们胡作非为。
无论你是多大的官员,都免不了常常受到吏员们的制约,如中的平原县令刘备就被小小的督邮(全称督邮书掾,传达教令,督察属吏,案验刑狱,检核非法)公然索贿,最后丢了县令的官帽。被督邮搞丢差事的也不仅仅是刘皇叔,后来的陶渊明也是因为面对督邮的公然索贿,才感叹“为五斗米折腰”是件很丢脸的事,惹不起还躲不起,干脆辞官,使我们又多了一个伟大的田园诗人。
如果说刘、陶二人官职低下被欺在情理之中,那么,有一些权倾一世的文臣武将也往往受吏员们的气,这又该如何解说呢?清朝生前封贝子、死后封郡王,不可一世的乾隆朝一代宠臣、江湖传闻中乾隆皇帝的私生子福安康从外面打仗回来到户部报账,竟也遇到户部书吏们的公然索贿,书吏们公然对福大将军说,如果公事公办大将军你的报账单恐怕几年也填不好,不如我们帮你填了,给点好处费就行。
对于封建时代的官员和平民们来说,他们就像取西经的唐僧队伍,不管经历了多少磨难,不管队伍中是否有孙悟空这样的能人,到了西天见了佛祖,但如果不向阿傩、伽叶这样的“小吏”行贿,取经一样无门,因为,胥吏们敛财的能力是无穷的。
理解了中国小吏们的社会地位和时代背景,你就不难理解为什么黑宋江只是郓城县的一名普通小押司,但却能挥金如土,在江湖上博得“及时雨”的名头。宋江家只是一户富农,绝对没这么多闲钱闲米任他挥霍,他的钱只有一个来处——灰色收入。
小小押司,看似位低薪薄,但遇到宋江这样的能人,同样是一个超级肥缺。在郓城县,办事儿,找酸文人县令时文彬未必管用,在郓城真正能揽大事的人是呼保义孝义黑三郎押司宋江。
当然,像宋江这样的吏员阶层,是没有安全感的,一旦入行,常常先自行出户。和家庭断绝关系以免连累亲人是常情,而一旦社会动荡,由于这类人深谙民情,掌握底层资源,就很容易干上造反这样的行当,隋朝的翟让、北宋的宋江、元末的陈友谅、明末的李自成,都是吏员集团的造反精英。
既然行走的都是一条“无间道”,逼上“梁山”也就显得顺理成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