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赔款之事尚可商议,割地一事万不可允!”光绪腮边肌肉抽搐了下,一双眼睛幽幽地望着李鸿章,不容置疑地断然喝道,“祖宗基业岂可轻言放弃?!”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
就在人们都满腹郁闷地关注着中日战事时,光绪二十一年的春天悄悄降临了人间。这日一大早,煦暖的日头便从东际天空露出了笑脸,金灿灿的阳光泼洒在紫禁城那金黄的琉璃瓦片上,五光十色好不宜人。然而,光绪的心却依旧如置之冰天雪地中般冷。他渴望胜利、渴望着摆脱束缚,重现大清辉煌,但一次又一次的失利,使他的愿望渐渐化为了泡影。
“奴才奕䜣并诸军机恭请皇上圣安!”
光绪剑眉下一双漆黑的眸子怔怔地望着神秘莫测的天穹,阳光透过玻璃照在他的脸上,苍白中带着倦色,发暗的眼圈下还带着丝丝泪痕。昨夜,他记得昨夜那天空尚是黑漆漆的点星亦无,他以为一场暴风雨,一场摧木撼屋的暴风雨就要来了。然而出乎想象,那天如今却又湛蓝湛蓝的,这会不会是一个好的兆头呢?他想着,脸上掠过一丝淡淡的笑色……
“奴才——”
“进来吧。”千层底布鞋踩在金砖地上,轻飘飘的,端杯啜口茶,光绪方开口道,“张荫桓和邵友濂去了日本多时了,怎么还不开议?可有消息传过来?”
“这——”奕䜣暗暗吁了口气,道,“这事奴才昨日请美国公使田贝探听日夷意向,据其云日夷迫于诸列强的压力,已经应允谈判议和。其所以迟迟不与张、邵二使开议,盖因二人位低权轻,遇事请旨,不足以胜任全权大臣一职。依奴才看,其不外是想在谈判之前多占些地方,以为谈判时作要挟。”饶是他字斟句酌极尽小心,光绪脸上却仍是挂了层霜般冷峻。奕䜣低头细碎白牙咬咬嘴唇,又道,“皇上,据田贝称,但我朝能改派从前能办大事、位望甚尊、声名素著之大员,给予十足信任,似便可开议。”
“从前?”光绪腮边肌肉抽搐了下,“这指的是谁呢?!”
“看情形,似乎是……是要求以李鸿章作为全权大臣,方可议和。”
“他?哼!”光绪细碎白牙咬着,从齿缝中一字一句蹦道,“他畏葸怯敌,丧师失地,只为——朕方从轻与他革职留任处分,犹望他能天良未泯。殊料一败再败,坏朕大事!似此等鼠辈岂可代表我天朝?”
“皇上息怒,此番战局不利,李鸿章身为主帅,自难辞其咎。但依我大清律例,便斩之亦不为过。”徐用仪白净面皮上光溜溜丝毫皱纹亦无,乍看上去像是五十多岁的人。见孙毓汶丢眼色过来,沉吟下开口说道,“只在他来说,也算尽了力了。日夷既提出希望他去,奴才意思,为顾全大局,就派他——”
“我煌煌天朝,岂可派已革去官职,屡议屡败,丧尽朝廷威严的李鸿章去议和?!”翁同龢满腔热血,总指望着能借此施展抱负,可不想却发展到今日这般田地,虽说心中于议和亦不能不勉为默许,只对李鸿章却恨得咬牙切齿。“皇上明鉴,日夷指名要李鸿章去,实在是能从他处捞得更多好处。”
“那翁相意思,谁去合适呢?”孙毓汶托着下巴,故作沉吟状不冷不热道。
“这——”
“遍数朝内朝外,能担此大任者只怕也就李鸿章了。”徐用仪轻叹了口气,无奈道,“皇上,此番谈判险阻重重,非李鸿章不能担此重任,还请皇上三思。”光绪被他沉重的语气压得有些窒闷,踱碎步道:“不行!此事朕断难应允!”
“皇上,李鸿章年事已高,经此一战,耗尽大半心血,所受打击不可谓不大。即使降旨开去处分,命他赴日议和,他是否有此精力、有此心思,尚有疑问的。”孙毓汶舔嘴唇道。
光绪倏地站住了脚,脸上带着冷冷的微笑,阴森森的目光直勾勾地盯着孙毓汶:“你这是什么意思?难不成还要朕求着他去,嗯?!”孙毓汶只觉着像用鞭子照着心在猛抽,怯怯地望眼光绪,“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于金砖地上“咚咚”叩响头道:“皇上明鉴,奴才句句发自肺腑,绝没有,亦不敢有丝毫杂念的。若不依日夷——”
“放屁!”光绪说着手中茶杯重重掼了地上。寇连材正捧着一叠奏章从外殿进来,心里猛地一悸,怀中奏章稀里哗啦散落一地,连翁同龢、李鸿藻也是心头咚咚、僵坐如偶,极力按捺着自己的心绪,思量如何收拾这种局面,“你一早进宫做甚去了,嗯?!”
“奴才——”孙毓汶激灵一个寒战,直惊得面色惨白,“奴才瞅着皇上尚未……尚未醒转,先去慈宁宫与老佛爷请安——”
“请安?你该说是领旨去了!”光绪心中的火直往上拱,两手捏得紧紧的全是冷汗。
“奴才——”
“怎样?!”光绪瞟眼徐用仪,接着道,“莫以为你们是老佛爷委的朕便拿你们没奈何,你们这军机,是朕的军机!是大清朝的军机!倘不能与朕、与朝廷真心做事,朕照样革了你们差使!”
“奴才谨遵圣……圣训。”
“奴才刚毅给皇上请安。”这时间,刚毅神情茫然中夹着丝丝阴郁,也不通禀便佝偻着身子进来,躬身打千儿请安道,“启奏皇上,钦差大臣、两江总督刘坤一急电:牛庄、营口、田庄台等军事要地相继陷于日夷之手,我东征诸军现在锦州附近石山驻扎。刘坤一因损失惨重,粮饷不继,请求朝廷——”
“够了!”
光绪脸色铁青,俊秀的面孔亦因愤怒而扭曲着。窗外一阵风掠过,将窗纸鼓得涨起又凹下,门上隔年贴的“福”字掉了角儿,在丝丝晨风中簌簌抖动,直撩拨得众人心中战战栗栗、惊心动魄。
“皇上,设若日夷趁机直入,那转眼便将至京师了。”徐用仪盯了光绪足有移时,粗重地喘了口气,率先打破了沉默,叩头道,“奴才泣请皇上收回成命,速遣李鸿章赴日议和。”许是真的动了感情,他的声音变得有些嘶哑。
“皇上,徐相言语绝非危言耸听。此时若再不作决断,后悔晚矣!”孙毓汶似乎忘了先时申斥,亦跪地道。
“皇上——”
光绪两手交叉着紧紧按住椅背,竭力支撑着摇摇欲坠的身躯,两眼已是泪如泉涌。见众人在耳边走马灯似喋喋不休,心中愤懑、愁苦、无奈诸多滋味直翻江倒海价往上涌,轻轻挥手道了句“都不要再……再说了……”竟自长号一声放出声来。他心中悲痛,几不欲生,号泣之声动于肺腑,直听得众人黯然神伤。
“这都做的甚来?”纷沓的脚步声响处,慈禧太后在李莲英、崔玉贵搀扶下满脸阴郁地进了屋,扫眼周匝,冷哼一声开口道,“小日本还没打到京师呢!”
“奴才恭请老佛爷圣安。”
“儿臣给亲爸爸请……请安……”
慈禧太后轻抬了下手,努嘴示意坐了,说道:“你看看你那样儿,还有没有点皇上的举止礼仪?这光景了哭济事吗?嗯?”
……
“现下如何应付这局面,可商议出了个法儿?”
光绪颤抖着接过布巾拭把脸,闭目深深吁了口气,睁眸望着慈禧太后:“儿臣正和奴才们商议。”“不会吧?”慈禧太后端杯欲饮,只到嘴边却又放下,扫眼垂手侍立一侧的孙毓汶与徐用仪,道,“这进来少说也有大半个时辰了,还没议出个法子,嗯?!”
“回老佛爷话,”孙毓汶咂舌犹豫了下,上前一步,躬身道,“日夷已有议和之意,只因张荫桓、邵友濂位低权轻,不足以胜任全权大臣一职,故拒绝开议。方才六爷言美使田贝电,倘我朝能改派李鸿章为议和全权大臣,便可开议。”
“是吗?奕䜣。”慈禧太后阴森森的目光盯着奕䜣。
“是的。”
“好,很好。”慈禧太后盯着奕䜣足足盏茶工夫,方移目望着光绪,“既然人家点名要李鸿章去,那就派他去呀,还犹豫什么?”光绪眉棱骨抖落了下,说道:“日夷要那奴才去,只在能从他身上捞得更多好处。此事关系祖宗社稷,儿臣不敢稍有马虎。”他顿了下,轻咳两声又道,“再者李鸿章丧师辱国,以他为使——”
“以你意思,该如何呢?”
“儿臣……儿臣意思要奕䜣挽请诸列强公使出面调停。日夷太过霸道,于他们总没有好处——”
“行了!别做美梦了!先时碰一鼻子灰忘了?!”
“此一时彼一时——”
“现在没时间让你折腾了!”慈禧太后“嗖”地站起身来,脚步“橐橐”来回踱了几步,倏地止住,盯着光绪,“当初李鸿章坚决主张与日本和平解决朝鲜争端,真要依着他的话办,把那破朝鲜给了日本,何以会落得今日这般局面?!”
“老佛爷,此事——”
“闭嘴!这没你说话的地儿!”慈禧睃了眼翁同龢。
光绪心口急剧起伏着,似乎下了很大的勇气,起身咬牙道:“请亲爸爸回宫歇息,此事儿臣自会妥善处置的。”一语落地,直惊得翁同龢面色煞白,沉了底处的心“刷”地提到了嗓子眼上,正自惴惴不安间,却听慈禧太后咯咯冷笑两声,道:“嫌我碍眼,想赶我——”
“儿臣不敢。”光绪转身仰望着外殿金光灿灿的“正大光明”匾额,“祖宗家法,后妃不得干政。儿臣如此做,皆是为亲爸爸着想。”
慈禧太后勃然变色,脖子上的青筋鼓起老高,她一步一步向着光绪踱了过去。顷刻间,殿内一片死寂!“你说什么,嗯?!”慈禧太后在光绪身前止住,满是寒光的眸子一眨不眨地直直盯着光绪。
光绪身不由己地后退了两步。他想抗争,想摆脱她的束缚,他也的的确确做过,但是,内心深处对她的恐惧却是根深蒂固的。此刻殿中二三十人都听得呆若木鸡,人人色变股栗。
“世祖爷在位,宫中铁牌定制——”
不待光绪话音落地,李鸿藻已自“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老佛爷息怒,现下外间对您老人家议论颇多,皇上心忧国事,语气难免生硬了些,只他心中确确实实是为老佛爷您着想的,还请老佛爷明鉴。”
“为我着想?哈哈……”
慈禧太后刺耳的笑声直听得人毛骨悚然,足足袋烟工夫方自止住,阴鸷的目光扫眼翁同龢,说道:“当初一门心思要战,为的什么?是朝廷威严还是社稷荣辱?”她说着倏地抬高了嗓门,“为的是将我手中这些权儿都揽了过去!为的我这老婆子碍手碍脚,要将我从此——”
“奴才心思——”翁同龢嘴唇翕动着。
“你敢说我说错了?!就你那点鬼心思,想在我跟前抖落?!”慈禧太后粗重地透了一口气,细白的牙齿咬着嘴唇,“孙毓汶!”
“奴才在。”
“你这就给我拟旨,著赏还李鸿章顶戴,开去一切处分,立即赴日议和!”
“亲爸爸此举——”
“就这个话儿,依也得依,不依也得依!祖宗家法紧要,可江山社稷更是不能疏忽!”慈禧太后冷哼一声望眼奕䜣,“你随我过来。”
惴惴不安地出了养心殿,奕䜣心里直觉着空落落的,满是狐疑地望着慈禧太后身影,嘴唇翕动着几欲言语,只却不知如何开口是好,遂默不作声,亦步亦趋紧随了身后。
虽说早已过了正日子,慈宁宫却依旧张灯结彩煞是悦目。只因着慈颜不悦,满宫的太监、侍女皆噤若寒蝉,给人一种不和谐的感觉。奕䜣满腹的心事,对四下诸多景象皆梦境中般浑然不觉,直珠帘声响方自回过神来,眼瞅着慈禧太后进了西厢房,犹豫了下在外边檐下静静地候着。
西厢房内,李鸿章九蟒五爪袍子外罩着簇新的仙鹤补服,颈上端正挂着的蜜蜡朝珠在窗前幽幽闪光,只一双三角眼黯然无光,显得甚不匹配。
“奴才——”
“坐着吧。”慈禧太后脸上挤出一丝笑色,轻轻挥了挥手径自在杌子上坐了,扫眼桌上犹自热气腾腾的膳食,说道,“怎的没动?嫌做得不可口?”“不不……”李鸿章方拿捏着坐了,闻声复站起身来。“奴才……奴才方才进宫时进了些饭食,不觉着——”“瞎话。你与我做事这么多年了,还犯生分?”慈禧太后莞尔一笑,招手示意李鸿章坐着,道,“这是我特意要下边奴才为你做的,尝尝看味道怎样?”说罢,径自伸筷子夹了块又白又细的豆腐吹了吹吃了,“做得还真不错,嗯——你还傻愣着?”
“奴才……奴才真的进饱了……”
“假的。”慈禧太后又拣几块豆腐吃了,拭着额头上的细汗,说道,“你担的甚心,有我在皇上能奈你何?这不花翎顶戴、袍服朝珠一样不少又都在你身上吗?”李鸿章接她密谕进京,心知必是要他再扮那屈辱求和的角色,这么多年经他手签订的条约少说也有十多个,丧权辱国、割地赔款早已为世人所唾弃,多此一桩亦没得什么,只自己苦心经营多年的北洋水师竟至全军覆灭,却让他蔫了的茄子价再也提不起精神。这些年在宦海中呼风唤雨纵横驰骋靠的是什么?靠的就是北洋水师这点家当,如今一切灰飞烟灭,他又岂能不肝肠欲碎?怅然望眼慈禧太后,李鸿章低头说道:“老佛爷隆恩,奴才没齿不忘。”
慈禧太后接毛巾拭了嘴,起身至炕上斜倚着躺了大迎枕上,按烟点火抽了一口,喷着烟雾说道:“你这些年风里来雨里去,为我、为朝廷做了不少事儿,这些都是应得的——”见李鸿章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慈禧太后脸上不易察觉地掠过一丝不快,轻咳两声,道,“怎的,不愿担这差使?”
“奴才……奴才……”
“你老了,身子骨也不似以前了,这远涉重洋确是有些难为你了。只如今这朝里朝外还有谁人派得上用场?话说回来,这人家指名要你去——”李鸿章拣空隙躬身插了口:“老佛爷待奴才恩深情重,莫说要奴才去议和,便要了奴才这把老骨头,奴才亦心甘情愿的。奴才……奴才只是……”
“只是什么?放开了说。”
李鸿章答应一声,咽口口水,沉吟着说道:“老佛爷与奴才上千万两银子办海军,只到头来却——”他声音嘶哑,两行老泪顺眼角悄悄淌了下来,“奴才内心深感愧疚不安——”“罢罢,我还以为你犯哪门子病呢。这仗打到这份儿上怎怨得你?”慈禧太后狡黠地眨了眨眼,已然会过意来,瞥了一眼李鸿章,道,“我知道北洋水师是你的命根子——”
“北洋水师乃我大清水师,奴才万不敢抱此心思的。”李鸿章脸上掠过一丝红晕,干咳两声道。
“我知道的。”慈禧太后心里冷哼了声,只嘴上语气依旧如常,“现下要紧的是赶快结束了这战事,真这般下去,京师怕迟早也保不住的!”她顿了下,坐直身子接杯漱了漱口,接着道,“至于水师嘛,还是要办的。等缓过这阵,还由你督办。只是到时候可莫要又以年事已高、精力不继百般推诿才是呐。”
“奴才不敢。”李鸿章暗吁了口气,底气一下子足了许多,躬身朗声道,“但为老佛爷做事,奴才死亦不敢推辞。”“不是为我,是为咱大清朝廷。”慈禧太后似笑非笑地道了句,向着李莲英丢了个眼色过去。
“老佛爷旨意,恭亲王奕䜣见驾!”
“嗻。”奕䜣凝神侧耳倾听着里间话语,猛听李莲英公鸭子价高喊,直惊得差点跌倒在地上,闭目深深吸口气定住心神,答应一声举步进了屋,躬身打千儿请安道:“奴才奕䜣恭请老佛爷圣安。”话落地,半晌不闻慈禧太后动静,奕䜣怯怯地抬起头,但见慈禧太后两道寒光正自盯着自己,忙不迭复垂下头来,沉吟片刻,“啪啪”甩马蹄袖跪倒在地上。
“我这还以为你忘了礼数呢!”慈禧太后脸上复挂了层霜般冷峻,睃眼奕䜣,用枯柴一样干巴的语气问道,“知道我唤你来为的什么吗?”在外间听着李鸿章那“嗡嗡”如蚊子哼哼价的声音,虽不真切,只奕䜣心中已是雪亮,闻声叩首道:“奴才晓得。”“晓得便好,待会儿你便与少荃去见皇上。”慈禧太后趿鞋下炕,从崔玉贵手中接壶仔细地浇着窗前含苞待放的兰花,徐徐说道,“这回去日本谈判,是订城下之盟,估计倭人会提出什么条件,咱们能答应些什么,你们商量个谱儿,让少荃心中有个底,也不至于到那边事事还要请旨儿。”
“奴才谨遵慈谕。”
“少荃是为咱们家办事,这你心里也清楚,皇上那边就交给你了。”
“嗻——”
“我这还有几件事儿,回头你顺便办了。”慈禧太后俯首嗅了嗅花香,长长地吸口气转过身来,拭了拭手道,“前阵子戴鸿慈纠合五六十人沿街痛斥和议,这方压下去,听说又冒出个御史安维峻来,你可晓得这事儿?”
“奴才听说了。只折子奴才未曾见着。”奕䜣额头上皱纹折起老高。
“是吗?那我这就说了你知道。”慈禧太后细碎白牙咬着,一字一句从齿缝中蹦道,“他折子上说少荃挟外洋以自重,倒行逆施,不但误国而且卖国,中外臣民,莫不切齿痛恨,欲食少荃之肉,请旨处斩少荃。”说着,她抬高了声音,“又说这次和议出自我之意,莲英实左右之。甚至大逆不道,言我既归政皇上,何以遇事仍多所牵制,如此何以上对列祖列宗,下对天下臣民。你说,似这种奴才该怎生处置呢?”
“奴才们尚未商议——”
“我问的是你!”
“和议乃……乃奴才们集议结果,他这般妄言犯上,实属大逆不道,当以斩立决处之,不然不足以警戒诸人。”奕䜣长长透了口气,违心道,“只……只杀御史乃亡国之兆,故奴才以为不如将其发往军台效力赎罪,以儆效尤。”
“另外——”慈禧太后轻哼一声端杯啜了口茶,道,“这本来事就多,刚毅几个又碌碌无为者有之,无精打采者有之,我想在军机处另设督办军务处,专门负责与日夷战事。由你主脑儿,奕劻这阵子悔意甚深,就他和荣禄、长龄几个帮着你。好了,现在道乏吧。”
“老佛爷,此事奴才——”
“道乏吧。”
“嗻。”
虽说出慈宁宫已箭许里地,奕䜣却仍不自禁连连打着寒战。“六爷。”李鸿章挺了下微驼的背,紧赶几步追上怅然若失的奕䜣,略躬下身道,“您……您没事吧……”奕䜣咽了口唾沫,在李鸿章目光凝视下似乎迟疑了一下,旋即恢复了平静,说道:“哦,没……没什么,昨儿夜里受了些风寒,不妨事的。对了,你甚时到的京城,我怎的一点消息也不知道?”
“卑职卯时方进的京,原想着进宫递牌子再与六爷您请安的,失礼之处——”
“这说哪儿的话了。”奕䜣淡淡笑着抬脚出了慈宁门,透了口气说道,“待会儿进去,皇上言辞免不得有偏激之处,你莫放了心上。你的苦衷,老佛爷和朝中明理的王公大臣们都是明白的。”
“败军之将,无话可说,只是准备承受各方的责难罢了。”似乎言未尽意,李鸿章顿了下又道,“六爷放心,这种情景少荃不是头一回遇着,不会放了心上的。”奕䜣怔了下,怅然望着天上朵朵白云,长长吁了口气,欲言语时恰闻交泰殿大钟“咚咚咚”连撞了十二声,犹豫下脚下加快了步子。
饶是心有准备,只请安进屋后李鸿章心中依然揣了个小鹿价怦怦直跳。不知是天气闷热抑或是心烦难耐,光绪只着件灰府绸长袍,腰间便带子也没系,阴郁的目光死盯着李鸿章,本来就苍白的脸在阳光下更显暗青:“你还有脸来见朕?!”
“奴才丧师误国,罪不容赦,请皇上从严处分。”李鸿章半苍眉毛微蹙,眼皮子倏地一颤,叩头道。“朕能将你怎样?这没朕的话你不都官复原职了吗?”光绪似笑非笑地道了句,徐步下了御座,在几个大臣目光注视下,轻缓地踱着碎步,“日夷点名让你去议和,老佛爷也是这个意思,你呢?怎生想的?”
“奴才——”李鸿章电击似身子一颤,偷偷扫眼光绪,沉吟半晌小心翼翼开口回道,“奴才是老佛爷、皇上的奴才,是咱大清朝的奴才。但有利于咱大清朝的事,奴才断不敢推辞的。”“朕不是问你这个,朕——”光绪发泄胸中郁闷价长透了口气,转身凝视着李鸿章,轻声道,“你办理洋务多年,又与夷人甚是熟络,对日谈判一事,谅必胸有成竹。准备如何开议,且说来朕听听。”他的声音很轻,很淡,仿佛怕惊醒熟睡中的婴儿一般。然而李鸿章却听得真真切切。似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怔怔地望着光绪,他久久没有言语。在他想来,那劈头盖脸暴风雨般的怒斥是万万不可避免的!
“少荃,皇上问你打算如何开议呢。”奕䜣亦庙中泥胎价愣怔着,然只片刻便回过神来,扫眼李鸿章,道。
“嗯——”李鸿章干咳两声,咽口唾沫沉吟着说道,“回皇上,奴才意思当先议停战,以阻止日军攻势,然后再商洽和约条件。”他顿了下,似乎在揣摩着什么,良晌方接着道,“日夷条件,依奴才分析,不外允许朝鲜自主、赔偿兵费及割让土地。朝鲜已入日夷之手,自主已是事实,不过以书面形式确定罢了。按照国际惯例,赔偿兵费亦在所难免。只数目多少奴才想日夷急于摆脱国内危机,必借机到时漫天要价,还请皇上酌定数目,以便奴才到时遵循。另外割地一事——”
“赔款之事尚可商议,割地一事万不可允!”光绪腮边肌肉抽搐了下,一双眼睛幽幽地望着李鸿章,不容置疑地断然喝道,“祖宗基业岂可轻言放弃?!”
“皇上所言甚是,割地是万万不可的。”翁同龢眉毛抖落了下,睃眼李鸿章开了口,“李制台蒙老佛爷、皇上恩宠,方有这时进宫见驾的份儿,本该濯心涤肝,以图报效,怎可不思进取,说出此等——”“叔平你错怪少荃了。”奕䜣扫眼光绪,犹豫了下开口说道,“俗话说有备无患,他这也——”
“日夷但提此议,自当断然回绝,何须筹备?!”
“断然拒绝只怕这和议又不能开的。”刚毅一直闷葫芦价默不作声,这会不知哪根弦动了,叹道。
一团浓云渐渐遮蔽了日头,西际天空似乎还隐隐传来隆隆的雷声,只袋烟工夫,太阳便不甘寂寞般挣扎着从云彩后悄悄探出头来,光绪阴森森的目光久久地望着变化莫测的天空,端着茶杯的手抖着,溅了手上亦浑然不觉。不知过了多久,闭目深深吸了口气,缓缓说道:“割地之事不必再议,你等跪安吧。”
“嗻——”
心知不允割地和议便无从谈起,李鸿章没奈何复折了慈宁宫,然而这次,他连宫门亦不曾进得,原因只有一个:慈禧太后“病”了,甚至便一句话儿、一个动作亦无力说、无力表示了。心知慈禧太后怕担罪名,李鸿章没奈何只能连夜走访各列强驻京公使,希冀列强出面,劝阻日本放弃割地的要求,然而结果不想可知:四处碰壁。
就在他一筹莫展之时,清军在辽东进一步遭日军重击,全面溃败。在这种情况下,慈禧太后的“病”好了,她不能不好了。毕竟割地卖国总比丧家亡国胜过百倍!在无可挽回的形势下,在慈禧太后的恶言相逼下,光绪终于做出了让步。
李鸿章紧锁的眉头终于舒展了一大半,就在圣谕传来的第二日便急急由天津乘船奔了日本,他渴望早早了却了这场纠纷,他渴望着另一支北洋水师能够早日呈现在他的眼前!
四月十七日,李鸿章接受了日本的要求:
一、承认日本对朝鲜的控制。
二、割让辽东半岛、台湾全岛及所有附属岛屿和澎湖列岛。
三、赔偿军费二万万两白银。
……
骄阳在晴得湛蓝的天空中缓缓移动,炎炎的光直射下来,便知了都懒得叫一声。但奕䜣却浑然不觉,乱麻一样的心绪自出总署便一遍又一遍地梳理着,然而直至这禁宫,却依旧是一团乱丝。
眼见奕䜣热得大汗淋漓,满面焦虑过来,新授了军机章京上行走的陈炽心里突然觉着一阵难受。记得五年前初次见他时,他一身月白实地纱袍,剃得趣青的头后甩着一条油光水滑的长辫。已经年过不惑的人了,看上去还是那么颀秀,冠玉一样的面庞上毫不见皱纹,显得十分精神。如果不是唇上那绺浓密得略略透黄的髭须,还有眉棱骨上几根微微翘起的寿眉,任谁也看不出他已是五十开外的人了。然而只短短几年光景,他却完全变了个人:一张冠玉样的脸变得皮肉松弛、毫无生气了,油光水滑的长辫已然成为丝丝散乱的白发,而那坚挺伟岸的身躯亦不堪重负价深深佝偻了下去。
“卑职给六爷请安。”
出水檐下十多个外官见他近前,忙不迭“啪啪”甩马蹄袖躬身请安。“嗯——”奕䜣愣怔着仰起脸,眼睑中尽是晃动的顶子,伸手使劲揉揉眼睛,轻轻应声虚抬了下手,“怎的,都还没进来?”
“回六爷话,众相爷正在屋里议着事呢。”陈炽自愣怔中回过神,三步并两步下阶,边躬身打千儿请安边道。“嗯——”奕䜣沉吟了下,扫眼众人,“你们都先下去,明儿再进来吧。”说罢,踯躅奔了西面军机房。
军机房内,李鸿藻在窗前随意踱着碎步;翁同龢满脸阴郁,坐在案侧杌子上静静养神;刚毅茫然若有所失,怔怔地呆望着外边天穹。只有徐用仪,似乎不知疲倦,坐在杌子上对孙毓汶侃侃而言,俯仰之间,精神焕发:“孙兄,这什么唤作‘冠狗’呀?”“‘冠狗’就是戴帽子的狗。”刚毅双眸一眨不眨,“老百姓骂官骂俗了,骂成了‘狗官’。和下边劾我刚‘复’自用一个意思。”他轻叹了口气,“我刚毅,刚直而已,何谓‘刚复’?”
“子良兄,您如果有‘心’(愎),便不会‘刚复’啦。”
一语落地,便翁同龢亦禁不住嘴角掠过一丝笑色。见徐用仪说得口渴,孙毓汶起身提壶给他续了茶,接着道:“这‘冠狗’在卷二十四里,是说西汉昌邑王刘贺的事,见精见怪的,似乎有个妖精叫‘冠狗’,人身子狗头——”说着,他脸上掠过一丝红晕,“别的我这也记不清了。”
“我倒记得清楚。”翁同龢扫眼二人,冷冷笑着开了口,“当时昌邑王见了这个怪物,问龚遂此是吉是凶,龚遂回曰:‘此天戒。言在侧者尽冠狗也,去之则存,不去则亡矣。’”“这些狗东西,真是可恶至极!”徐用仪再也听不下去了,抄案上折子复细看了看,伸手欲撕,孙毓汶忙不迭按下止住:“这种事儿值得大惊小怪吗?好了好了,你就消消火吧。”
“这能消得下去吗?不行,我——”
“不行你还想怎样?”翁同龢手帕子揩了额头上细汗,“这俗话说得好,话粗理不粗。徐相扪心问问自己,下边说得可有错?早知今日,何必当初?你就省着些力气吧。”徐用仪脸涨得通红,咬牙道:“依翁相意思,如今局面是我徐用仪和孙兄、刚兄造成的不成?”
“本官可没这么说,你要如此理解那是你自己的事。”翁同龢不紧不慢,冷笑着道。
徐用仪腮边肌肉抽搐着:“那翁相这是什么意思?当初若非你唆使皇上主战,何至于落得今日如此局面?如今我等替你顶此骂名,你却——”
“本官心思上可对天、下可对地,徐相呢?敢说这话吗?”翁同龢阴森森地直直盯着徐用仪,“莫忘了,便当初老佛爷也有这个心思的!”
“你——”
“徐兄,且听莱山一言——”
“翁相莫要以为做了皇上师傅,便可在本官面前指手画脚、颐指气使!”见隔间章京们探头,目光齐刷刷地望着这边,徐用仪直气得脸上青一阵紫一阵,不待孙毓汶话音落地,扯嗓子便道,“本官虽则平日忍着让着敬着退着,可眼里也容不得半点沙子的。你——”“这是什么地方,嗯?!”这时间,奕䜣跨步进来,睃眼周匝,低斥道,“吵吵嚷嚷成何体统?也不怕底下奴才笑话?!”
众人起身打千儿施礼请安。孙毓汶将手一让,挤出一丝笑色道:“六爷消消气。这还不……还不是条约事儿扰人吗?卑职们议着,一时便——陈炽!还不快点给六爷端碗冰水过来?傻愣着做的什么差事?!”亲自接杯递上前,孙毓汶干咳两声,问道,“六爷,情形怎样?”奕䜣额上豆大的汗珠闪着亮儿,扑扇着一把大芭蕉扇,嘴唇翕动着欲言语,只不知怎的却又止住,阴郁的目光复扫了眼众人,伸手从袖中掏出张纸递了孙毓汶。孙毓汶迟疑着伸手接了,展开看时,却见上面写道:
日本首相伊藤博文词意决绝,无可商议,广岛运兵船六十余只,现装十万人,已陆续开驶,由小松亲王等带往大连湾、旅顺,准备进攻……事关重大,若照允,则京师可保,否则不堪设想。不敢不候电复,即行定约。
十万?孙毓汶眼皮子倏地一跳,仿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抬手使劲揉了揉。众人对望了眼,禁不住皆移身凑了过去。
刚毅仿佛电击了价身子哆嗦下,脸色已是又青又黄,喃喃道:“十万?这……这可怎生是好……怎生是好呀?”
“十万?!日夷真的准备大举进兵了?!”翁同龢一把夺过电文重新看了一遍。“翁相以为这不可能吗?人家既挑起这场纷争,就有的那份能耐。幻想着人家人力、物力、财力匮乏,真是可笑、幼稚!”徐用仪不失时机地顶了翁同龢句,上前躬身打了个千儿,“六爷,事情到了这份儿上,再不能犹豫了,得赶紧请皇上签约才是呐。”“丧权辱国的条约,不能签!”翁同龢怒目圆睁,近乎喊道。“六爷,台湾、澎湖、辽东半岛,这大片疆土割——”
“若是过期不允,倭人打了来,难道是翁相带兵去抵挡吗?”徐用仪嘿嘿冷笑着。“军机议政,各尽所知,但求周密完善,以供皇上采择,徐兄怎可以此堵塞叔平之口?”李鸿藻拈须沉吟片刻,望眼奕䜣,问道,“敢问六爷,三国干涉还辽一事可有了结论?”
奕䜣端杯啜了口冰水,双眸凝视着李鸿藻,不知是不想说,抑或是沉吟着,良晌方徐徐开口说道:“据许景澄转俄外交大臣罗拔诺夫电,在华俄舰数十艘已足御日,法十余舰,德六舰,新发二舰亦在途中。日夷对此持何态度,目前尚不甚明了。”他顿了下,起身来回踱了两步,又道,“现在三国大量兵舰齐集远东,对日夷威胁甚大,日方最终恐不能不接受的。”孙毓汶抿了下嘴唇,轻轻叹息一声说道:“据消息,日本政府必欲我方增添赔款,方允还我辽东,此数怕少说也在数千万之谱,依我朝现下国力——”
“钱用去了,还会再有,地割去了,再无返回之日。只要能收回辽东,就是再增赔款,朕也愿意!”这时间,光绪一身石青色金龙褂,脚步“橐橐”踱了进来。
众人便忙都叩头请安。眼瞅着光绪坐了,翁同龢躬身朗声道:“皇上所言甚是。只要收回辽东,户部当竭尽全国之力予以赔偿,但望此款能请三国调停压至最低限度。”“翁相,咱有那么多银子吗?!”徐用仪见孙毓汶沉吟着,几次欲言又止,因率先说道。“皇上,日夷割我辽东,沙俄势不会答应。以日夷之力欲对付俄法德三国联军,无异以卵击石。结果终如六爷所说,它不能不应允的。若我朝现下准其所列各款,日俄关系必更趋紧张,一旦两者交战,于我朝实有莫大益处。若不允其所求,日夷必竭其全力攻我大清,如此一来——”
“奴才亦是此意。还请皇上三思。”孙毓汶这时开口附和道。
光绪蹙额皱眉,全神贯注地凝视着那份照会。翁同龢有点迷惑地看了他一眼,咂舌犹豫了下开口说道:“皇上,靠人不如靠己。沙俄是恼日占我辽东,然希冀其与日夷开战却无异于缘木求鱼。日夷经八个月战争,已然处于内外交困境地。海陆军备十分空虚,财力、物力、人力的补充亦告枯竭,依其狡诈奸猾本性,岂会与沙俄争执?奴才所料不错的话,日夷早有去辽东之心的了。”光绪身子抖落了下,抬眼望下翁同龢,似欲言语,只沉吟了下又垂下了头,信手拉案上折子随意翻看着。翁同龢咽了口唾沫,又道,“其发兵十万,不外想尽快将其他条款确定下来,以免横生枝节。然究其现下形势,实乃强弩之末,势不能穿鲁缟也。”
“翁相言日夷财力、物力、人力已告枯竭,不知有何依据?!”徐用仪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光绪,眼见他细碎白牙咬着下嘴唇,似乎欲作最后的决断,忙不迭开口道。
“洋报上此消息比比皆是,你难道——”
“日夷奸诈成性,翁相何敢断言此不是其诡计?!”徐用仪压根便不予翁同龢说话空隙,“前次联英抗日一事,翁相敢情忘了不成?”
“你——”
“皇上,京师重地,万不能再有半点闪失的。”徐用仪撩袍角跪倒地上,叩头道,“奴才恳请皇上早作裁断,以安我大清江山社稷!”光绪双手在椅把手上一撑,缓缓站起身来,踯躅着在殿中踱了两圈,止住,仰望着窗外耀眼的天穹,直恨不能一拳捅破了,以发泄这诉不尽的悲愤、道不完的孤哀。军心崩溃,大臣无能,徒有中兴壮志,却不知依靠谁来实现,难道过去的一切愿望都成了空想?
“皇上,三国干涉还辽,于我大清实为难得之机会,奴才恳请皇上善加利用,以期为我朝挽回一二好处。”李鸿藻咽了一口又苦又涩的口水,向前一步,躬身道。
光绪喟然长叹一声,从肺腑里长长透了一口气,语声喑哑,阴沉道:“奕䜣,你什么意思?”奕䜣正睁着眼看他,猝不及防遭此一问,身子一颤,离座一躬身,正要答话,见光绪按手示意,忙又归座欠身说道:“回皇上话,奴才以为事情到这地步,这帖苦药只能……只能吞下去了。”
“可这帖药太苦了啊!”光绪深长叹息一声,“丧失这一大片土地,朕有何面目见列祖列宗?又有何面目对亿万生灵?”说着,两行晶莹的泪水顺眼角默默地淌了下来。
“皇上难道忘了越王勾践卧薪尝胆,最终灭了吴国吗?”奕䜣小心翼翼道。“皇上,六爷所言甚是在理。”刚毅本寻思着万言万当,不如一默。只一侧孙毓汶偷偷移手捅个不停,没奈何只得顺奕䜣话茬儿接道,“奴才意思皇上便……便吞了这帖苦药,再图振作吧。眼下底下吵吵得厉害,这真要有个乱子出来,怕更难收拾的。”
光绪双眸幽幽地望着楹柱,良晌,移眸望眼奕䜣,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吁口气道:“奕䜣。”
“奴才在。”
“你电告李鸿章,与日相伊藤博文再行商议所订条款,以期有所挽回。”
……
“还有,”光绪似乎没有察觉奕䜣脸上异样,目视案上堆得小山般高的奏折,接着道,“折子你们几个先看着,申时呈了进来。师傅与朕一起去趟贡院。”
“皇上,”见光绪站起身来,徐用仪禁不住上前一步,躬身急道,“此前李鸿章已与日相反复辩驳,终因日本断无通融的余地,方被迫应允。如果各走极端,我方坚持修改,日方则决然出兵,再起战争,后果实不堪设想。奴才恳请——”
“不必再说了。”
“皇上——”
“道乏吧!”光绪不耐烦价虚抬了下手,点头望眼众人,“对了,朕方才遇着批外官,说要明儿进来。莫管事儿大小,该办的不能拖,这事季云你接着。”
“嗻。”
“橐橐”脚步声响渐渐消逝了,留下的只是一派抑郁沉闷的气氛。众人都没有言语,攒眉蹙额各自想着心事。不知过了多久,猛听西方一声沉雷,虽然不很响,却震得人心里一撼,接着一阵凉风卷地而来。徐用仪望眼孙毓汶,上前向着怔怔发呆的奕䜣略躬了下身子:“六爷,您看这事——”
奕䜣仰脸望天,这方觉炎炎炽光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消失殆尽。张开双臂,尽情让凉风吹遍全身,足足袋烟工夫,方回眸苦笑着望眼众人,语气枯柴样干巴说道:“到这份儿上了,还能怎样?且遵上谕先电李鸿章斟酌办理,待复电到后再依情形说吧。”
“签约限期没几日了,这万一真又引发了战争,那可怎生是好?”孙毓汶咬嘴唇沉吟着道,“六爷,卑职意思您再单独面见圣上——”
“没戏的。皇上那性子,除了叔平话好歹能听进去些,谁也不济事的。”奕䜣脸上掠过一丝自嘲笑色。乌云中闪电时隐时现,几个人面色都很难看。徐用仪如泄了气的皮球般半躺在椅子上,打破了沉默,苦笑道:“如此可怎的向老佛爷交代呀?”
“还能怎样?照情形一五一十——”话方说半截,一个笔帖式三步并两步进了军机房,孙毓汶遂住了口,问道,“什么事儿?”不知是没想着奕䜣在里间,抑或是觉着自己失礼,那笔帖式愣怔了阵方周匝儿打千儿请安道:“回相爷话,都察院给事中余晋珊余大人进宫——”
“他进来做甚?”奕䜣眉头抖落了下。
“余大人说那个闹甚维新变法的康有为唆使弟子梁启超纠集一二百举子,连署《上皇帝书》,要都察院代为呈递皇上——”
徐用仪腮边肌肉抽搐了下:“他人呢?”
“举子们都聚了都察院外,余大人恐闹出个甚事儿不好收拾,留下个下人候着回话,先自回院了。”
“六爷。”徐用仪一脸核桃皮似的皱纹动也不动,咬牙阴森森道,“好不容易议到现下这份儿上,容不得他们捣乱。下官意思,速派步兵——”“不行。”奕䜣扫了眼徐用仪,“‘公车上书’为舆论所关注,万万不可鲁莽行事。派兵驱赶,无异于火上浇油,事儿只会越闹越大的。”
“那就任着他们胡闹不成?”
“徐兄,举子们‘公车上书’既已发动,难以阻止的。为今之计,还是——”孙毓汶拈须沉吟着,说道,“六爷,依下官意思,可要余晋珊好言告诉众举子,倘将事情闹大了,阻挠和局,以致重新引发战争,我大清前途将不堪设想。另外,设法劝阻各省举子连署,务必不能使之拧成一股绳儿。”他轻咳了两声,额角青筋抽动了下,又道,“还有,咨照都察院,无论如何不许代递那些举子的奏折,以免传到皇上耳中。六爷您看——”
奕䜣目光阴郁,不胜苦涩地咽口唾液,移眸扫眼那笔帖式,声气中带着颤音,点头说道:“你就将孙相话儿传了过去。”
“嗻。”
“对了,徐甫呢?”奕䜣背着手,立在屋中央仰脸看天,“你去他府里看看,这事要他亲自去办。”
“嗻。”
“六爷,依下官看,此只能阻一时。”徐用仪的语气铅一般沉重,脸色也阴沉得可怕,“要想不生变卦,唯有釜底抽薪,速速签约才是。”
“徐相所言不错。那康有为颇能蛊惑人心,倘他出面连署众举子,只怕——”孙毓汶已是半苍的眉毛紧锁成一团,“只现下皇上尚自不允签约,这可如何是好呀?”不待奕䜣有所反应,徐用仪冷冷哼了声,道:“奏与老佛爷,她老人家断不会允皇上任性子行事的。”
“对,奏与老佛爷。”孙毓汶眉棱骨抖落了下,“事不宜迟,咱这便过园子去!”
“莱山——”
“六爷还有什么交代的?”
“没……没有,你们去吧。”
奕䜣无力地挥挥手示意二人退下,再也禁不住,泪水走线儿般从眼眶中淌了出来。奏与慈禧太后,意味着什么?!他不想让他们这么做,他不想他──光绪受到伤害,但他却又无可奈何。因为他无力劝阻他!
光绪一行人来得顺天府贡院时,已是午末未初时分。此时天穹上早已乌云漫天。光绪呵着腰出来,守门的老远瞅着已奔了过来,磕头请安便欲进内通报,却被光绪摆手止住。
一路上走走看看,不知不觉间来得龙门,抬脚正欲进去,却听得里边有人喝道:“去去去,过几日便放榜,着的哪门子急?回去耐心候着!”说话间一个差役从里边踱了出来,一眼瞅着光绪,忙不迭“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叩响头颤声道:“奴才该死……奴才不知万岁爷驾到,还望万岁爷恕……恕罪。”
“起来吧。”光绪虚抬了下手,“徐桐现在哪里?”
“回万岁爷,徐大人这会儿估摸着在至公堂吧。要不奴才先进去——”
“不必了。你头前带路。”
“嗻。”
四下里察看了番,待回返至公堂时,徐桐已是满头的大汗。擦了擦脸,撩袍摆在雕花瓷墩上端正坐了,徐桐清癯的面孔上毫无表情,盯视着身后进来的会试房师、礼部侍郎李文田,良晌,才抚了一下花白胡子,从齿缝里蹦出了句话来:“你写那话儿什么意思?”
徐桐恼恨维新变法,于康有为更恨得咬牙切齿,加之又有慈禧太后圣谕,因而事先关照众房师:凡广东试卷中才气出众的必为康有为所作,须当摒弃勿取。李文田这一房中恰发现一个举子文章才气洋溢、议论风发,初想作为高第举荐了上去,继而一想此必康有为试卷,只得忍痛割爱,然又心生怜惜,遂卷末题诗:“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
因为静,徐桐话音虽不高,听来却十分清晰硬挺,直吓得李文田不自觉打了一个寒战:“回中堂话,这……这卑职看那文章文采出众,一时情不自禁,随……随手写的。卑职心思仅此而已,请中堂明鉴。”
“随手?你可知这卷子呈了圣上会是怎样结果?”徐桐依旧不依不饶。
“卑职——”
“老佛爷话儿,我与你们交代了不知多少遍——”正自喋喋不休地说着,外间急促的脚步声响起,徐桐警惕地收住口,移眸看时忙不迭起身迎了出去,“奴才徐桐给皇上请安。不知皇上驾临——”见他欲叩头行礼,光绪淡淡一笑,摆手道:“行了行了,这天儿,哪这么多讲究?”
“奴才李文田见过万岁爷。”
光绪点了点头径自进屋,四下里张望着在正中椅上坐了。徐桐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光绪:“皇上身子骨紧要,但有事儿差人知会奴才一声就是。这万一有个闪失,奴才何颜——”“朕至于那般娇贵吗?”光绪凄然一笑,喟然长叹口气,说道,“谁让朕缺人才啊?”
“奴才——”徐桐腮边肌肉抽搐了下。
“朕不是信不过你,朕只是心急呐。”
眺望着远处阴沉沉的苍穹,半晌,光绪长吁了口气,松弛地一笑,说道:“好了,不说这些了。卷子现下看得怎样了?”“回皇上话,”徐桐咽了口唾沫,道,“卷子都已看过。只奴才不放心,怕屈了人才,想着再看看。估摸最迟后天便可大告天下。”光绪淡淡一笑:“嗯,不错,就该这样的。你们都忙你们的,不用管朕。”说着努嘴示意翁同龢下便闭目养起神来。翁同龢会意地点了点头,径自起身到一侧桌前抄卷看着。
不知过了多久,屋角自鸣钟“沙沙”一阵响连撞了三声。“皇上。”翁同龢起身在光绪身前躬身打了个千儿,“您看这份。”光绪缓缓睁眼瞟了下,但见卷首工整地写着“广州府南海县康祖诒”几个字,忙不迭接过看批语,却点的第八名!似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光绪使劲地眨了眨眼睛,没错,是取的第八名!他的脸上掠过一丝微笑,端杯啜口茶徐徐咽下,舒展下身子正寻思着说些什么,只外间寇连材喘气吁吁地跑来,遂又止住。
“奴才恭请——”
“甚事儿?”
“回万岁爷,是——”寇连材扫眼周匝,到光绪身前压嗓子低声嘀咕起来。翁同龢怔怔地望着光绪,心里兀自胡乱揣摩间,但见光绪起身望眼徐桐,开口说道:“朕去了,你们这抓紧着点时间。”
“嗻!”
送了光绪一行,徐桐箭一般立刻折返至公堂,于案上抄卷子看时,顿时如庙中泥塑的佛胎价目瞪口呆,傻了眼。大块大块的云浓淡不一地在广袤的天穹上缓缓移动,阵阵西北风掠过,袭得人身子起栗。李文田静立一侧,见徐桐不说不动只是出神,犹豫着轻声道:“中堂,怎……怎生回事?”
……
“中堂!”
“唔。”
徐桐身子一颤,才从怔怔中醒过神来,睃眼李文田,腮边肌肉急促抽动了两下,咬牙道:“你们做的好事!”说罢,将手中卷子狠狠地甩了过去。李文田身子哆嗦了下,迟疑着俯身捡了扫眼,脸上不易察觉地掠过一丝苦笑:“中堂,这现下喊着维新变法的不是一个两个,卷子封着,下官们怎——”
“这些话儿能说与老佛爷吗?!”
“这——”
“废物!一群废物!”徐桐面颊扭曲着怒骂道,“告诉他们,放榜的事儿先莫急着做!”说罢,冷哼一声脚步“橐橐”出了屋。李文田脸涨得通红,细碎白牙咬着下嘴唇,直觉着胸口堵团烂棉絮价塞得难受。沉吟着仰脸欲反驳,这才发现徐桐早已出屋而去,遂发泄胸中恶气价狠狠啐了口,甩袖亦出了屋。站阶上仰脸沐浴着雨水,半晌,心绪方平缓了下来,见几个差役眼睛直直盯着自己,李文田张口怒斥一句复折身进去,径自提壶斟杯茶,仰脖牛饮价“咕咚咕咚”灌了,又似乎想起了什么,微微愣怔了下,放壶伸手从袖中摸索着先时那卷子取将出来,扫眼案上拆了弥封的卷子,复于窗前四下望了望,大着胆子拆开看时,却见写着:
广州府新会县梁启超
雨小了,只玉米粒大小的雹子在风中密不可分地乱舞着,打在人们的脖子上、脸上,火辣辣疼。于东宫门下轿进园子,徐桐躁怒的心在风、雨、雹的侵袭下方静了下来。此时已是申末时分,加之天色晦暗,殿阁廊下西瓜灯已然星儿般闪着亮,映在地下,寸许厚的冰粒浸在雨水里,脚踩上去咯吱作响。
见崔玉贵正指挥着小太监四下里张灯,徐桐站住了脚,似乎想说什么只却又止住。崔玉贵瞅着忙迎了上来,笑嘻嘻打千儿请安道:“中堂吉祥。嘿嘿……您老可真是稀客呀。记得前次见您老还……还是大半年前的事儿,这好一阵子不见,身子骨还这般硬朗,真是老佛爷的福分,咱大清朝——”话没说完便被徐桐打断了:“本官有要事面见老佛爷,烦劳公公通禀一声。”
“中堂来得不巧,老佛爷今儿去白云观进香了。”
“这天气?”徐桐黑眸审视着崔玉贵,“本官真有事——”
“老佛爷前晌去了白云观,这时真还没回来。中堂要信不过咱家,这些奴才都可问问,若奴才骗了您,奴才——”
“公公言重了。”白云观,唐玄宗李隆基为“斋心敬道”、奉祀老子而建。金代以后曾名太极宫、长春观,明初始更名为白云观,乃全国有名的道观。慈禧太后吃斋信佛,怎的会跑了那里?徐桐嘴里淡应句,只心里犹自犯着狐疑,伸脖儿往里间眺望,恰见二人出来,心头怒火禁不住直往上泛,睃眼崔玉贵正欲呵斥,朗笑声中孙毓汶话音传了过来:“徐兄,我听得可曾有错?”
“孙相、徐相,本官这里有礼了。”徐桐略拱了拱手,说道,“不知老佛爷——”
“我二人也正候驾来着。”孙毓汶拱手还礼,“几日不见,荫轩兄精气神可越发地矍铄了。”“孙相说笑了。老朽是行将就木之人,怎及得二位……”兀自说着,徐用仪笑着插了口,“荫轩兄这才说笑了呢。您瞅瞅本官这样,有您一半精气神便好了。”说着自将手一让,“荫轩兄请,咱屋里候着。”
崔玉贵细碎白牙咬着嘴唇,仰脸看了看天色,沉吟着折身去了膳房,稍刻捧着个白杨雕花小条盘出来。四个凉菜攒着中间,是一个卤得烂熟的猪肘子,足有两斤重,摆在桌上兀自冒着热气。徐用仪喜得站起身来,端详着肘子笑嘻嘻道:“这可对了我的脾味!崔公公想得可真周到,本官——”
“看徐相爷说的,不羞煞咱家了吗?”崔玉贵满脸谀笑,边抄手示意徐桐、孙毓汶二人,公鸭嗓子扯着又尖又响地说道,“爷们儿宵旰国事,寝食无常,咱家做奴才的,这不都是应该的吗?爷们儿趁这光景填填肚子,莫要待会儿老佛爷瞅着,那咱家这好心可就说不准要惹麻烦的。”
“如此公公端了下去不就成了?”徐桐阴郁的目光扫眼崔玉贵。
“这——咱家不是这个意思,”崔玉贵一脸尴尬神色,“咱家这确确实实——”“公公不必解释,荫轩兄说笑的。”徐用仪笑着道了句,举箸夹块肉在嘴里有滋有味地嚼着,“公公有事尽管做去,不必在这里侍奉着。”
“好好,爷们儿慢用,咱家下去了。”
“这种媚上恶下的奴才,徐相日后最好提防着些,莫要为他钻了空子才是。”徐桐甩手将拇指般粗细的发辫抛了椅后,端杯啜茶徐徐说道。“荫轩兄请自放心,我这心里清楚的。早晌用了几口点心一直到现在,这肚子还真难受得慌。来来来,既送之则用之,莫要暴殄天物。”徐用仪夹着肥漉漉的猪肘子,狼吞虎咽,顷刻之间已大半进肚。孙毓汶看他吃相,馋得直口水在嘴里打着转儿,只他将颜面看得最紧,终强自忍住了。移眸望着徐桐,咽口唾液问道:“荫轩兄看现下局势该如何是好呢?”徐桐目光自徐用仪身上移了开去,仿佛要吐尽胸中阴郁闷气般,缓缓吸了口气,几乎从齿缝里迸出来话道:“为社稷计,唯有速速签约用宝一途!”
“莱山也是如此想的。只皇上听信翁同龢言语,举棋不定。要及早签约用玺,怕是——”徐桐一语中的,直听得孙毓汶佩服得五体投地。“待会儿在老佛爷面前,还望荫轩兄代为进言一二,以保我大清无虞。”
徐用仪心满意足地用手帕子揩了嘴,于银舆中净了手,打个饱嗝,说道:“荫轩兄可莫要推辞才是呐。”
“听说徐相不大进五谷,只一味吃肉,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真亏了肚子不含糊。”徐桐似笑非笑,答非所问道。“爹妈给的,我也没法子——”徐用仪脸上掠过一丝红晕,干咳两声敛神道,“荫轩兄您看这事——”徐桐看着徐用仪一笑,说道:“但利于大清社稷之事,老夫向不推辞的。”兀自说着,外间纷沓的脚步声响起,徐桐凝神静听下忙不迭起身迎了出去。
“奴才徐桐给老佛爷请安。”
“哟,是你呀。进来说话吧。”慈禧太后一脸倦色,浑身乏力价轻点了下头。孙毓汶、徐用仪愣怔了下出屋,见慈禧太后迎面过来,忙侧立一旁,“啪啪”甩马蹄袖请安。
徐步进屋,边在李莲英侍奉下更衣,慈禧太后边有气无力地说道:“纠纷不止,苏北、皖南几处又闹水灾。白云观张真人法力无边,我过去问下,看有什么法术可消弭灾殃——”她伸胳膊打了个哈欠,于炕前大迎枕上斜倚着躺了。孙毓汶不无怯意地望眼慈禧太后,躬身道:“老佛爷上年岁的了,这种事儿要奴才唤他过来——”
“我老了?不中用了?”慈禧太后脸上带着冷冷的微笑,幽幽说道。
“不不不,老佛爷正当年的。”孙毓汶听得浑身起栗,“奴才只虑着这般天气,恐老佛爷有……有个闪失的。”
外边不知什么时候下起了雨,雨点打在临清砖地上“噼噼啪啪”地响成一片。屋里的几个人,都是表情木然,大气也不敢出,呆呆地看着这位不怒而威的皇家至尊。不知过了多久,慈禧太后缓缓坐起身,吐了一口气,说道:“孙毓汶。”
“奴才在。”
“今儿可有动静?”
“回老佛爷话,”孙毓汶像针刺了价身子哆嗦了下,苍白的脸上不禁渗出密密细汗来,“早时李鸿章那边来电,说日本现由小松亲王督率十……十万兵士,向我大连湾、旅顺……”
“多……多少?”
“十万。”孙毓汶尽力抬高声音,只一边徐桐听着,却依旧如苍蝇嗡嗡一般。“奴才等力劝皇上速速签约,以免再生事端。只皇上听信翁同龢言语,犹豫不决——”“老佛爷,皇上已谕令六爷电告李鸿章,再与日相磋商。”徐用仪抚抚在灯下闪着油光的额头,偷看一眼慈禧太后阴阳不定的脸,躬身插口道,“奴才以为,眼下只有……只有……”“只有怎样,嗯?!”慈禧太后站起身来,深不见底的眸子阴森森地直直盯着徐用仪,“只有我这老婆子出面了,是不?!”
“老佛爷明鉴,”见她愈逼愈近,语气咄咄逼人如利箭一般,徐用仪身子如秋风中的树叶价瑟瑟抖着,两腿一软跪倒在地上,道,“奴才们实在是尽……尽了力的,只……”
“尽了力?”慈禧太后冷哼一声,细碎白牙咬得咯咯作响,怒骂道,“废物!饭桶!一群饭桶!”
仿佛一声炸雷,惊呆了所有的人。此刻大殿里紧张得一个火星儿就能爆燃起来!连老成持重的徐桐也张大了嘴,想想康有为的事情,更心里如滚热焦烫的乱麻一样没个理会处。
“奴才——”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徐用仪方略略恢复了神智,伏地叩头颤声说道,“奴才有负老佛爷栽培,深感愧疚惶……惶恐,请老佛爷处……处置奴才……奴才……”
“处置?没那么便宜!”慈禧太后腮边肌肉抽搐了两下,“当初你们怎生与我保证的,嗯?!事儿还由你们去做!设若小日本犯我京畿重地,我先拿你们治罪!”李莲英在门口太监处接张纸儿进来,待慈禧太后话音落地,轻唤一声递了上去。慈禧太后重重透了口气,伸手接过扫了眼,却是总署译转过来的李鸿章的复电:
鸿到津后,尚未与伊藤复电,若令鸿为改约电议,适速其决裂兴兵。为大局计,未敢孟浪,只可俟另派大员换约时,详切与商。
一阵寒风扑过来,满室灯烛摇曳不定,窗纸都不安地簌簌作响,大殿里霎时间变得更加阴森骇人。慈禧太后激灵打了个寒战,听着院外淅淅沥沥的雨声,半晌方道:“你们拿这个与奕䜣,一道进宫递牌子。”
“嗻——”
“还有,荣禄做差尚属谨慎,时正用人之际,要奕䜣拟道旨意,擢为步兵统领,会办军务。跪安吧。”慈禧太后阴郁的眼神中掠过丝丝倦色,张胳膊伸个懒腰转过身,似乎这才察觉徐桐的存在,微微怔了下,道:“你还有什么事吗?”徐桐眼睑微垂,木着脸,闻声眉棱骨抖落了下,用略带嘶哑的声音说道:“奴才……奴才一时疏忽,竟至误录匪人,请老佛爷责罚。”
“你是说——”
“奴才失察,竟将匪人康有为录为第八名贡士。奴才自感有负老佛爷圣望,请老佛爷革了奴才差使,以儆效尤。”说着,他跪了临清砖地上。
“你——”慈禧太后脸上掠过一丝不快,只扫眼徐桐,干咳两声便敛了,悠悠踱了两步,说道,“你起来吧。事儿既出了,说这些话还有甚用?”
“奴才——”
“莲英,扶徐中堂起来坐着。”慈禧太后端杯啜口参汤,发泄胸中郁闷般长吁口气,“如今下边奴才都精得很,比不得以前了。降旨要刘坤一、张之洞几个说个公道话,这如今是该和还是该战,你晓得说些什么?”她轻咳了声,阴郁的眸子凝视着变幻莫测的天穹,冷冷地接着道,“刘坤一说和战大局,宗社攸关。展期换约,观衅而动,则目前之地步稍纾,正好亟图补救。且约即批准,彼此未经互换,行止仍由我主持。张之洞呢?说得更好。烟台换约,此举一定,实关大局安危,泣请各国切商日人展限数旬,停战议约,以免铸成大错,悔不可追。大局安危在哪儿?宗社攸关在哪儿——”
“刘、张只看条款损我大清威严甚重,未及深远,故有此说法。”徐桐字斟句酌道,“但假以时日,他们必会悟出这个理的。”“你以为他们都这般好心思?错了!”慈禧太后冷冷哼了声,“他们是看我老了,没几日活头,想另攀枝儿的!”
徐桐怔望着慈禧太后,半晌一动不动。慈禧太后生性多疑,他深有体会,只他万没想却竟至这等地步!咬嘴唇犹豫片刻,徐桐小心翼翼开了口:“张之洞奴才只见过几面,为人如何奴才不敢说,只那刘坤一奴才深有了解,说他——”
“罢了,不说这些了。”慈禧太后不耐烦地摆了下手,“我说这话只一个意思,现下这里外都缺得力的人手使唤,你也看得出来,除了李鸿章还能为朝廷分着忧,还有谁指望得上?之所以让你做这主考,只在你拳拳忠心,甚是可嘉,希冀能与朝廷选些可委以大用之人——”
徐桐榆树皮般的老脸掠过丝丝红晕,插口道:“奴才无能——”“话不是这么说的,谁还能没个纰漏?”慈禧太后冷漠地看着窗外凄迷的院落,“康有为那厮的书我看了,论文笔确属一流,只言论措辞甚是大逆不道。”她细白牙齿咬着嘴唇,“这种人但若委以要职,必翻起大浪不可的——皇上可是亲自去了贡院?”
“是的。”
“哼!”慈禧太后脸上掠过一丝阴森森的笑色,“好在还有殿试,到时候仍你把总儿,将他拉了下来。另外,莫急着放榜,将录上的那些卷子再细细审察一遍,但有大逆不道言辞者——哪怕一句话儿、一个字儿,统统废了!”
“嗻。”
慈禧太后沉吟了下,又道:“那些条款,说心里话,就我这心里又何尝不心痛?只到这份儿上了,再苦也得往下咽。少数不安分的奴才鼓动着愚民瞎嚷嚷,现下没甚大的异动,只以后怎样却难以预料。方才在外边听说不少举子竟闹上了都察院。”她挪动了下身子,“这传了开去,不出大乱子才怪呢。你们这些老臣经的事多,说话也有分量,是该出来说几句的时候了。”
“老佛爷明鉴,奴才早起已递折子进去了。”徐桐干咳两声,略躬下身道,“奴才蒙先皇、老佛爷恩宠,敢不效犬马之劳?更况此关乎我社稷安危之大事。”“嗯。”慈禧太后点了点头,“只你一人分量还轻了些,回头多走动走动,与他们都说说这个理儿。总不能要那些乳臭未干的奴才骑了你们头上,你说不是吗?”
“老佛爷所言甚是。若没别的话吩咐,奴才这便下去办。”
“好,道乏吧。莲英,天黑,你送他出去。对了,沙俄呈进的那些贺礼,拣些儿让带着。”说罢,慈禧太后倒身仰躺了大迎枕上,眼睛幽幽地闪着光,攒眉沉吟起来。
窗外倒卷风不时扑过来,吹得窗纸一鼓一吸。崔玉贵捧膳盘轻手轻脚进屋,在案上放了,至炕前躬身打了个千儿:“老佛爷,用了膳再歇息吧。您这从早晌到现在没松动,未必有好胃口,奴才特意吩咐他们与您做了——”
“你越发地会服侍人了。”慈禧太后眼角余光瞟了眼崔玉贵,闷声闷气道。“老佛爷这——”崔玉贵愣怔了下,脸上挤出一丝笑色点头哈腰道,“这还不都是老佛爷您教导有方,奴才——”
“是吗?”慈禧太后冷哼一声移眸盯着崔玉贵,“我甚时教你与他们饭食了,嗯?!这乐寿堂是你说了算还是我说了算?!”
“老佛爷恕罪,奴才该死……奴才该死……”崔玉贵仿佛一下子被抽干了血,跪倒在地上连连叩响头道,“奴才只想着几位大人都……都是上年岁的人了,又都揽着政务,身子骨最是紧要不过,方要……要下边与他们备了些饭食的。老佛爷明鉴,奴才绝不敢有别的甚心思的——”
慈禧太后抓案上杯子狠狠掼将过去:“你有犯罪的嘴,更有犯罪的心!”
“老佛爷,奴才冤枉……冤枉呀……”血水和着参汤顺颊淌着,崔玉贵颤声道,“奴才真的不敢——”“够了!”慈禧太后阴郁的目光死盯着崔玉贵,狰狞一笑,喝道,“你与徐用仪背地里勾勾搭搭以为我不晓得?!老皇城根儿那宅子你怎的来的?我这有个风吹草动徐用仪又怎生都晓得的?”
“奴才——”
“你跟老佛爷也有年月的了,老佛爷脾性还不晓得?”李莲英送徐桐折转屋中,一直满脸奸笑地瞅着崔玉贵,这时干咳两声阴沉着脸开了口,“你想在外边建个宅院,莫说老佛爷,便说了我也会与你的。现下嚼老佛爷舌根的还少吗?你这与他来往,要老佛爷怎的向下边交代?你呀,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呐。”
“聪明?他是心里恨你恨得慌,想往上爬的!”慈禧太后脸上挂着一丝冷冷的微笑,“也不瞅瞅你那德性!从这会儿开始,你不必再进来侍奉了,跟着那些奴才打扫院子吧!”
“老佛爷,您……您就饶了奴才这遭儿,奴才再也不敢了,再也——”
“滚!”
“老佛爷——”
“还不滚?!是不是要我——”
“奴才滚……奴才这就滚……这就滚……”
李莲英脸上不易察觉地掠过一丝得意的笑色,干咳两声说道:“老佛爷消消气儿,为着这奴才气坏身子骨,值得吗?”于案上端了黄灿灿的玉米粥吹嘘着哈腰进前,“老佛爷您还别说,这奴才可真的是越发会服侍人了,您瞧这粥儿,黄晶晶亮闪闪——”“行了行了,放那边吧。我这边训斥,你那边卖好,你那点心思,也不比他强。”慈禧太后打哈欠努了努嘴,李莲英忙不迭捧烟枪递过去,按火点了烟,满脸堆笑道:“奴才这心思虽说……虽说那么着些,只老佛爷您心中可是雪亮的。哪似那奴才——”
“罢了。这还有些事,你待会儿便去办了。”慈禧太后“吧嗒吧嗒”狠抽了两口,吐着烟雾,徐徐说道,“告诉李鸿章,隔三岔五地便与总署去电。”
“老佛爷意思——”
“你只这般说,他自会晓得的。”慈禧太后弹了弹烟灰。大约因思虑过深,她的眼睛在灯下幽暗得发绿,额上也蹙起一层层皱纹。“现下最要紧的是要皇上签约用玺,不然真要人家打了过来,咱怎生收场,再狼狈出逃吗?你……”李莲英贴耳过去凝神听着,半晌,喃喃道:“老佛爷真要——”
慈禧太后皱眉睃眼李莲英,侧耳聆听了阵,压低嗓门儿道:“现下还不到时候,只如此一来——”
“奴才明白。皇上便铁打的心,听了也定心动的。”
“希望如此。记着,此事现下还得保着密,倘再泄了外边晓得,我头一个拿你问罪!”
“老佛爷放心,奴才断不敢有闪失的。事妥了那些奴才——”
“还用我说吗?”
“如此奴才这便去了?”
“嗯——对了,要荣禄再往园子派些人,我这几日眼皮子直跳得紧。城里也要他多留点神。”慈禧太后轻抬了下手便不再言声,阴森森地挂着丝狞笑的面颊上两颗黑眸凝视着纱窗,似乎在沉思,又似乎在望着外边的暗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