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天敬的见面礼
重获自由的“风雷”“电策”在积雪未融的乡间小道上大呼小叫,撒欢互逐。引得在城里也憋闷多日的飒赤连喷响鼻,几次想扬蹄奔跑,都被李天郎勒住。
“你看飒赤,也知道西域草原才是它的家,它肯定在这里过得并不快乐!长安城里的青石大道虽然平坦宽阔,可怎么也比不上长风万里的大漠啊!”阿米丽雅在马车里说,“对骏马来说,还有什么比能奋蹄驰骋的草原更能让它们魂牵梦绕呢!还有‘风雷’‘电策’它们,也在今天才恢复一点神气,它们也不属于这里啊!”
不属于这里的何止这些牲畜,有些人,也不属于这里。
“呱呱”,几只黑漆漆的乌鸦聒噪着飞过头顶,惊惶地飞向远方的树林。一个衣冠褴褛的老农,扛着一架纺车哼着小曲慢慢地走过,佝偻的后背抖出一团团劳累的热气。他一定也在回家,家里也许有个满脸皱纹的老婆子在等着他,他就属于这片土地,死也宁肯埋在自己撒过汗水的田埂旁,那是怎样入土为安的幸福。
而我愿意埋骨葱岭么?要是母亲在身边,她会把自己埋在哪里?想到母亲,李天郎心里酸楚更甚,母亲是永远也见不到了,这位骄傲刚强的徐家后人,真正李卫公的血脉,注定要埋骨异乡,相比之下,我的归宿已经是上天垂爱了。李天郎低下头,拍拍飒赤的脖子,让它安静下来。
见李天郎没有回应自己的话,阿米丽雅轻轻地叹口气说:“中原富甲天下,人杰地灵,是一个令人眼花缭乱的大千世界,每一寸土地上都滋长着雍容华贵和繁荣昌盛,犹如娇艳的牡丹。也难怪那么多域外胡人沉溺于中原的浮华,就连我,也羡慕不已,不得不一次次提醒自己别忘记这是充满蛊惑的长安。但是,这里到底不是家乡,我呼吸不到清醇自由的空气,也无法展喉歌唱,我觉得自己就像折翅的小鸟,郁郁压抑。长安虽好,培育得出牡丹却长不出雪莲。你看这天,没有西域那么蓝,那么高;这阵阵寒风,也显得浓厚而慵懒,哪有朔风飞扬的西域那样雄浑刚烈;甚至连壶中的酒,也少了点什么味道。”公主的话,不断地拨动着李天郎的心弦,是啊,安西,安西,那浸透鲜血和剽悍的雪山、戈壁和草原,无时无刻不在他心底深处深情呼唤,天意!天意!
李天郎挺直腰板,抬首极目四望,光秃秃的麦田里有间或露出割过的麦茬,毛乎乎的巨獒拱起一堆堆积雪,惊得一群群麻雀喳喳乱飞。不远处的终南山上积雪皑皑,绿色的松柏在大雪中摇曳着傲立的枝丫,几只鹞鹰在山头高高低低地盘旋。现在的安西,也是冰雪的世界,那样辽阔平整的积雪,从巍巍葱岭倾泻而下,将所有的一切都厚厚裹盖,杳无人迹的大地,似乎在恹恹地沉睡,直到春天来临叩响她的大门。
“勇士们骑着骏马,穿行在茫茫雪原,他们洁白的披风哟,绣有美丽的雪莲,那一针一线的刺绣啊,来自心上的姑娘,勇士风霜磨砺的脸哟,留有情人热吻的芳香……”阿米丽雅的歌声婉转动听,扑面而来的是西域特有的奔放情调。连赶车的马夫也听得出神,忘了扬鞭,马儿鬃毛耸动,和着歌儿的节拍嘚嘚前行。
“官爷,风林坳到了!”马夫指指前方一座秀丽的村庄,数股袅袅的炊烟汇集在一起,将安宁祥和的村庄轻轻笼罩,“方老先生的私塾就在村东头。”
李天郎闻言不由得激动起来,就要见到亲人了!他在村头跳下马,虔敬地沿着村间的小路往东缓行,马车夫见状也勒紧了缰绳,放慢了拉车挽马的脚步。几只咯咯惊叫的鸡慌慌张张地从“风雷”“电策”眼前飞过,看家的黄狗刚冲到门口便浑身筛起糠来,赶紧将自己的尾巴夹在屁股下。还好,差不多是晚饭时间,各家院子里比较冷清,只是从初亮灯火的窗口里传来阵阵合家欢乐的喧闹,没有顽皮的孩子出现在巨獒面前,否则很容易引得它们狂性大发。
“好香啊!这是什么香味啊?”爱花如命的阿米丽雅惊喜地叫起来,“多淡雅的香味!寒冬腊月中原也有盛开的鲜花吗?”
一半竹编的篱笆,一半土夯的外墙隔出了一个小小的院落,一丛丛的红梅花、腊梅花从墙里和篱笆缝隙处探出来,犹如挡不住的无限春色。简朴的木门上方有一个模糊的太极图案,有些褪色的门柱上有两行龙飞凤舞的大字:居斗室纵横天下,舞清袖潇洒乾坤。看到这两行熟悉字体,李天郎心中一热,眼眶不由得红了,嘴里喃喃念道:“恩师……”
轻叩柴扉,一溜小跑的脚步声后,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眉清目秀的小童应声问道:“谁呀?”
“啊,这位小哥,烦你通报一声,说学生李天郎拜见恩师方老先生……”
“你也是方先生的弟子?”小童一双眼睛滴溜溜乱转,看到李天郎身后站立的阿米丽雅,不由好奇地上下打量,“先生说,但有客来,自管去后院找他,不用我等通报了!再说,”小童一举袖子捋得高高的双手,“我正在帮黄老爹推磨准备做元宵呢!没有空啊!”
李天郎一笑,只好自己进门来,将马匹系于廊下,又回首叫车夫把行李搬下,放于前厅。“走过那小门就是后院,先生正在写字哩,我要去帮黄老爹的忙了!”小童说完不待李天郎答谢,一扭身,往冒烟的厨房跑去了。
“这位小哥,真是性急!”车夫放下行李,回头已看不见李天郎,“官爷……”
“你的车钱,拿好。”看着李天郎两眼发直地走向小门,阿米丽雅拦住了焦急的车夫,“快去找地方打尖吃饭吧,你也累大半天了。别忘了三日后来接。”
“谢小娘子!”兴高采烈的车夫手捧钱币连连应诺,显然没想到会有这么丰厚的报酬,“小的一定准时来!”
后院还真不小,在西南一隅,有两棵高大的桂花树,斜依着桂花树,是一座草庐般的凉亭,一个身材消瘦的老者正在伏案挥毫。听见脚步声,老者头也没回,呵呵一笑,提笔扬声说道:“醉猫子,你来得正好,快来看看我这篇狂草与张旭如何?”
看见亲人,李天郎再也控制不住激动的情绪,两腿一曲,扑通一声跪在地下,恭恭敬敬叩了三个响头,哽咽轻呼:“师尊在上,不肖弟子李天郎叩见!”
老者闻言身体不由一抖,他缓缓转过身来,一把花白的胡子唆唆乱颤,“天郎,真是你么?”
“正是弟子!恩师一向可好?”阿米丽雅也在李天郎身后盈盈拜倒,她听到有眼泪滴落的声音,自然是前面拜伏不起的李天郎,只有她,能够靠心而不是耳朵,听见这细微的脆响。
方天敬老了很多,但胡子跟以前一样修剪得整整齐齐,镶嵌在重重皱纹下的一双眼睛,依旧神采飞扬,锐利如锋。只是干净利落的衣衫胸前,星星点点溅了不少墨迹,手里一支蘸满墨汁的狼毫,兀自飞飞洒洒。
“郎儿!快起来!”喜形于色的方天敬伸手往李天郎腋下一托,“这么大个男人了,还在女人面前跪这么久做甚!”
李天郎胸口一滞,几乎喘不过气来,身体不由自主要往上抬起。方老夫子好厉害的修为,如果不是自己亲身经历,李天郎怎么也不敢相信天下既有这般浑厚雄霸的武功。在日本,方天敬总要在各种出乎意料的场合考较李天郎苦练的功夫,那时的他,手底下似乎还没有如此精纯的内力,难道所谓“内力”真的可以练到这种“无形胜有形”的地步么?李天郎出于本能地做出了反应,他双肩先微微轻耸,随即内收一沉,身体晃了一晃,重又跪了下去。方天敬叫了一声“好!”收回了手,哈哈笑道:“还以为在军旅中亡命数年,会荒废了好不容易练来的基本功,今日看来,你自己倒悟到不少!长进良多啊,为师眼光没错,没白教你!来来来!起来推推手!”
李天郎再行大礼,刚刚立身站稳,方天敬已经连手带笔呼啸而来。他连忙举手一搭,刚触及对方手臂,却感觉无劲可抵,不由吃惊,立刻收势回防。方天敬点点头,翻手下压,李天郎贴着老师的胳膊往两旁一顺,引得方天敬脱口喝声:“好!”语气颇为惊喜。一老一少像两个小孩一般奇怪地互相你进我退地推起手来,站立一旁的阿米丽雅先是觉得好笑,接着惊讶,最后终于看出了一些端倪。尽管她对武学并不精通也毫无兴趣,但李天郎和方老夫子看似简单的推推搡搡,其中肯定包含着中土最上乘的武学。
只见李天郎反守为攻,伸手往前一挤,老夫子嘿嘿一化,将劲道尽皆化去。原本透进老夫子空门的双手仿佛碰到铜墙铁壁一般,硬生生地往回收,反而让老夫子得了先机,顺势就往李天郎腰上一拢。任何练武的人都知道,要是腰给对手制住,只有死路一条,要在平日,这可是足以令人起杀机的!
李天郎处变不惊,待老师的身势彻底攻近来才提气左轻右重采他一边,招式沉稳,极为规矩。见劲锋被引,方老夫子立刻变招,踮半步进身改托李天郎的双肘,端住架势就要将他托起来。双腿是根,离地便成朽木,这样的武学道理,李天郎怎会不懂。但恩师攻势凌厉,竟然和以前一样不给远道而来的自己半点余地,无奈之下,只得踮脚后退。
方天敬凝神借势进半步,铺天盖地的劲道如冰山雪崩般压了下来。李天郎来不及发劲,又不敢硬丢,一丢就会被打趴下,只有一咬牙狠心又退了半步,弯腰准备发力对拼。自己虽处劣势但好歹也当壮年,恩师再怎样也是年过八旬,死命硬格至少能够自保。哪知方天敬像知道李天郎想法一般,突然双臂一拧,拉住李天郎手臂一按,拉着他便转。
李天郎觉得自己如车轮般听凭方天敬摆布,腾云驾雾围着他转圈。一口气怎么也提不上来,几次准备沉步落气都被对方发力打乱。如此霍霍走了几圈,李天郎变成了负重老牛,虽是数九寒冬,那额头上的汗水也像三伏酷暑样淋漓而下。
正当他喘不过气来几乎憋闷栽倒时,方天敬哈哈一笑,李天郎身体顿时一松,终于匀过气来。“师、师傅好厉害的劲道!弟子委实五体投地!”李天郎呼呼喘气,抬手擦腮边的汗水!他这么说可不是恭维,没想到自己多年不懈的苦练在方天敬手里便如儿戏!确实是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啊!
“没完!看招!”满脸兴奋之色的方天敬突然将手里的毛笔抛出,“出刀!”
“嚓啦!”“泼风刀”已经化着一道弧光!
“咯!咯!咯!”
落到地下的毛笔被切成整整齐齐的等长三截。
“哈哈哈!天敬有此爱徒,夫复何求!”老头眉开眼笑,“为师如你般年纪时,造诣可不如你!当时在东瀛初见你,虽觉得你根骨颇佳,臂长腰紧,是难得的练武之才。但所谓师父引进门,修行在个人,这武学一道,也要讲个悟性,随个机缘的!你根劲扎实,听力(太极术语)初具,离心神合一不远矣!妙哉!妙哉!”
李天郎哪里知道,方天敬隐居山林,终日以研习武艺为乐,几十年来,内家功夫突飞猛进,早已登峰造极自成一家。山野闲村,哪有什么练武好手来较技切磋,即使有一两个会操把式的,又怎会是他的对手。今日能做敌手的李天郎前来,技痒难忍的方天敬无论如何也忍不住,遂放手一击,不仅欣喜爱徒的进步,也验证了自己心血耗尽所得的武学精髓,浑身顿时上下痛快之至,岂不喜出望外!
阿米丽雅到底没有汉家女子那么多扭捏禁忌,自然地掏出手巾给满头大汗的李天郎擦拭。方天敬这才注意到高鼻深目的公主,见两人情状亲密,不由呵呵一笑,把李天郎臊红了脸,连忙把阿米丽雅拿手巾的小手握住,“还不见过恩师,他便如我的父母一般。”
“罢了!罢了!”方天敬扶住公主,“跪来跪去没个完了!哈哈,郎儿长大了啊!呵呵,小娘子哪里人氏?”
“晚辈乃小勃律王苏失利之之女,名阿米丽雅,见过前辈。”
“哦?也是王室后人,”方天敬笑眯眯地打量两人,似乎看懂什么地点点头,“天意!天意!你母亲知道,也必然欢喜得紧!”
“敢问前辈,方才你和李郎可是在打架?若是打架,却又怎的不声不响,也不见杀机重重?天郎那日和大食武士血战,真的刀光剑影,血雨腥风,看一眼就让人魂飞魄散。小女子虽女流,但两军厮杀生死相搏的场面可见得不少,哪有这般斯文轻松的?仿佛游戏一般。”阿米丽雅实在好奇,“但若是游戏,李郎身经百战,在安西鲜有敌手,在那里被称为汉人‘雅罗珊’。却被前辈区区两圈就弄得汗如雨下……”
“天郎一身微末本事,全是恩师所授,此乃深奥晦涩之‘太极’功夫,非一言半语……”李天郎怕师父不高兴,有意打断了阿米丽雅的询问。但方天敬谈兴甚浓,一摆手侃侃言道:“所谓太极功夫,也源自道家,其精髓内涵与孙子兵法并无二异,世人称为修身养性之内家武艺也!人生血肉之躯,力不能移山,气不能吞河,天之高,海之阔,常怀无奈。常人,尤其是本来天生筋骨强健,好勇斗狠之人,总是急于求成,折腾皮肉,妄图与天争胜,好者极尽凡人之极限,练得一身超凡蛮力,终也就超于常人而已;走火入魔者不仅伤筋累骨,还恐畸变心智,顷刻间便成废人也!而内家拳神色庄严、心平气和,瞪眼间降伏蛮汉靠的不是蛮力,而是应天顺时,修身养性,反视内听,大松大软,身神合一,养的是真正的神勇。所谓欲炼坚钢者不得坚钢,极柔软者反而极坚钢!人身是天地中一点灵性种子,力不需大,气不必壮,只要审时度势,在恰当的时候做出正确的选择就能‘翻天覆地’。天郎之造诣,虽还未及此,但根劲已通,听劲初成,棚劲(皆太极术语)有度,几将潜力尽数发挥,如此苦心研修,必成大器,老夫之衣钵,呵呵!看来非天郎莫属了!”
一番道之玄妙,玄而又玄,饶是阿米丽雅深诣中原文化,聪慧过人也只听得一知半解,但个中博大精深却让她深深震撼,一时间,竟然呆住了。
李白说:李林甫口蜜腹剑
哗哗的铁链声响中,夹杂着凶狠的犬吠。
“啊!有人来了!希望他没有去挑逗‘风雷’‘电策’!”阿米丽雅说,“虽然拴了链子……”
几声惊恐的尖叫,一个人狼狈不堪地窜进院门,衣角已经沾上不少污迹。“哪来的厉害畜生!这么大个!方老夫子!方老夫子!”来人大呼小叫,似乎与方天敬颇为相熟。
“醉猫子,来得正好!”方天敬笑道,“今日可是有缘千里来相会!”
“方老夫子你又在摆什么玄机!尽骗黄口小儿而已!看我来怎么拆你的台!”来者掸衣整冠,神情放浪不羁。李天郎应声看去,是一飘逸潇洒的白面书生,腰间挂着一把长剑,边说边大剌剌地信步走来。
“你个醉猫子!又来讨酒喝!等了你半天你倒是真会找时间,专挑吃饭的时候来!”方天敬丝毫不已为忤,指着来者笑骂道,“这等邋遢不恭,被赶出宫闱也不稀奇!会两句破诗了不得么!”
书生假意啐了一口,看见李天郎,扬手唱了个诺:“鄙人李白,字太白,游戏诗书,徜徉美酒,不图俗名,只求快意!哈哈!哈哈!”
居然是当今振聋发聩的诗仙李太白!李天郎吃惊之余,赶紧见礼:“安西戍将李天郎。”
未等李天郎说完,李白便一把扯住他袖子大叫:“原来是大名鼎鼎的‘磐石将军’!”
没等李天郎回答,李白先大惊小怪地说道:“好个老夫子!什么时候收了这么些了不得的徒弟!倒是瞒得紧,不如连我一起收了罢!”
“你个醉猫!我还想多活几年呢,哪里敢收你这样的徒弟!还不如陪我喝两盅!”方天敬冲外堂叫道:“老黄!多杀只鸡!把那坛冰雪梅花酿也一并开了!”
“啊,黄御厨的黄泥烤鸡是天下一绝啊!老夫子,今天倒大方!美酒佳肴都舍得了!我李太白今日有口福哉!”
“师尊居然有御厨伺候?”阿米丽雅讶然道,“真是深藏不露啊!”
“这小娘子心直口快,甚合吾意!”李白挤眉弄眼地揶揄道,“是啊,一介山野狂生,怎么会有御厨伺候啊?”
“老黄本是洛阳大内宫的御厨,尤擅烹饪鸡鸭,制作糕点,因得罪宦官,被责打伤残一臂,流落民间,我偏生对厨艺一窍不通,正好拣个便宜,享享皇帝爷的口福!”
几人说笑间步入厅堂,那伶俐小童早已将酒菜摆好,虽然只是些普通菜蔬,鱼肉之类,但无不浓香扑鼻,色味俱佳,真个使人舌底生津,食欲大增。
家的感觉不仅令李天郎舒心不已,也让阿米丽雅觉得无比亲切温馨。当用黄泥包裹的烤鸡呈上来时,李白全无礼数地抢先动手,就着细嫩美味的鸡腿连饮数杯,狂态大发,连呼痛快。
席间李天郎将自己这几年来的经历一一细说,引得李白唏嘘不已。当讲到恶斗大食刀手时,立嘱阿米丽雅将那把大食弯刀取来,作为礼物交于方天敬。
“呵呵,到底知道我老头儿喜欢什么!”方天敬抽出弯刀细细打量,随手舞动两下,叹道:“果真好刀!如此沉重的兵刃,大食武士单手却能挥洒自如,也是下了苦功。但手臂气力再大,大不过虎豹莽牛,再是苦练也有个限度。大食武士彪悍勇健,对手里的弯刀分量必是能重一分就重一分,以为越重就越显功夫高,越重威力就会越大。呵呵,如果是一头猛虎来挥舞这把刀,举重若轻,收放自如,自然天下无敌。但谁又能练到这种明劲?此弯刀一劈之下,兵器重量加之手臂蛮力,自是威力非凡。但便如决堤洪水可放不可收,用在大军对阵的冲锋硬拼尚可,如若遇到东土技巧之高手,难免一败。天郎能够以寡破众,力竭也能杀敌高手,靠的就是太极内功和轻灵快速的刀法,老夫欣慰,有你这般能将日本刀法和中土剑法合二为一的徒弟。要知道,当初老夫曾和伊藤一刀流祖师伊藤风之信深研武学,互有启发,才有采日本中土之所长,自创新技的想法。呵呵,于是便有了‘泼风’横刀和二十四式单双手兼备的独特刀法!但到底能有多大威力,为师自己也没有把握!没想到天郎真的集了大成!”
“正是师尊所授,天郎才保得性命,建得功业!”李天郎说罢深深一拜,“没有师尊,没有李天郎!”
方天敬一摆手:“郎儿过谦了!师尊最大之心愿乃是后辈能够胜前人!日人自诩已得‘剑道’真传,岂不知也是一知半解,误入歧途。虽有伊藤风之信这样的武学奇才,也少了中土数千年的底蕴。今日中土之武学,乃是千万武者长江后浪推前浪,日积月累所得,其中精髓真谛,又怎么会是日人所能轻易悟得的。彼人以为自得之剑道,乃纯粹之中原根源。日人自傲,委实牵强!”
李白笑道:“中土先人牙慧,日人不仅奉为至宝,且自贴金面!难怪尔等武学造诣,不过尔尔!”
“非也!日本剑道虽与中土击剑一脉相通,但却也自成一家。日人寡居海外,贫瘠苦寒,忧患意识远超中土膏腴之民,其人唯知同舟共济,发愤图强才能夺立锥之地。因而人皆勤勉好学,懂得博采众长,为己所用。日本剑道之简洁凶悍,使其一刀便有摧枯拉朽之威势……呵呵!个中精妙瑕疵,天郎最为清楚!老夫再说就有卖弄之嫌了!”方天敬翻眼斜睨痛饮冰雪梅花酿的李白,“太白兄自十五岁便沉迷剑术,想是很有心得。如今大夫庶人尽击剑成风,颇有春秋荆楚之气,不知真正得道之人又有几何?怕都是斐旻、公孙之徒吧?”
剑器子斐旻和公孙大娘长于剑舞,与李白之诗、张旭之草书号称三绝,此乃天下皆知之事。方天敬偏生出言挤兑,显是颇为不屑。李白闻言也不生气,一抹嘴巴哈哈一笑:“吃你老夫子一顿饭就要受你几番揶揄,罢了罢了!你若如此不屑,又怎的痴迷张某草书,还天天临摹苦练,可笑!可笑!”
方天敬一愣,也笑道:“醉猫还没醉啊,张旭草书,风流倜傥,天马行空,和你太白醉后绝句如出一辙,确为当世绝品。但书法绝句毕竟是安详之物,无非激情感慨,激扬文字,悦人娱己而已。怎比得比武竞技,沙场杀敌?届时成败生死悬于一线,无不是性命相搏、抽肠溅血,何来闲情逸致?又怎么能有那么多潇洒随意?张旭可从斐旻公孙之剑舞中悟得书法,那是因为剑舞非相搏之武学,重飘逸好看,虽有势却无实,要是张旭懂得杀人之剑意,恐怕再也写不出飞扬之草书也!嘿嘿,太白讽我书法,也缘由此,拿杀人利剑的手,再怎么邯郸学步,也写不出张旭之神韵啊!”
一席话,听得包括阿米丽雅在内的众人都频频点头。
“因而日人之剑法,重实用而轻虚浮,有其独到之处。其承中土剑法持短入长,倏忽纵横之优绝,弃后世中土剑法徒支虚架,以图人前美观之流弊,得技法朴实严整、劲力充实流畅之剑法。尤其是日人善于因势利导,充分利用不同之地形、空间以发挥人自为战之潜力,自创了一套变换极其迅速灵活的步伐,把漂疾湍悍的大劈大杀,合之以进退轻捷。在对战中,为了甚便旋转跳跃,用短制长,甚至不着甲胄,裸形赴斗。加上器械精良,使武艺与兵器相得益彰。与中土当世击剑而言,确有后来居上之势!”
李天郎叹道,“昨日在鸿胪寺与日人虽未动手,但从身形看日人中不乏高手,其领悟剑道真传的程度,已突飞猛进!弟子臆测,不久日人将为中土武学劲敌!”
“庐原武直?”方天敬筷子一顿,“他在长安?”见李天郎点头不语,方天敬话锋一转:“中土剑法源远流长,但静心研习的不多,就是有,也成了斐旻公孙之流,实为可叹!想中土之剑初现西周,盛于春秋战国,春秋之剑短,战国之剑长,长短的变化几成倍数,然有长铗之称也!荆楚地区乃长剑发源地,自古就出勇士奇才剑客。荆楚剑长柄长,方有以击为主,以剌为辅的双手剑法,古代高手历尽心血,创出双手剑之格、洗、击、刺四法。格、洗为防守,击、剌是为进攻,精妙无比,扎实堪用。日人学得意犹未尽,而中原却弃之如弊履!
老夫剑法,承自汉之剑侠王越,自此代代传承,辈辈精进,自前隋才略有小成。父辈中人,多为太宗千人剑士营之中坚,在太宗为秦王时便效命军前,随太宗东征西讨,所向披靡……后为北衙七营精锐,宿卫京师,名震玄武门。”说到这,方天敬端起酒杯叹了口气,低声吟道:“玄武门,玄武门,成也玄武门,败也玄武门!……”
众人似乎都忌讳玄武门,场面一下凝重起来。阿米丽雅见状起身道:“小女子身无长物,今初见至亲长辈,无以为礼,且歌舞一曲,席间助兴如何?”
李白首先大喜,表示愿吟诗相合。他举箸击碗,朗声歌道:
金樽清酒斗十千,玉盘珍馐值万钱。
停杯投箸不能食,拔剑四顾心茫然。
欲渡黄河冰塞川,将登太行雪满山。
闲来垂钓玉溪上,忽复乘舟梦日边。
行路难,行路难,多歧路,今安在?
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
阿米丽雅略一思索,扬袖飞舞,演出一段龟兹风格的妙舞,以洒脱直白之舞姿,随诗句沉挪跌宕,尽显磅礴风发之气。
一诗念完,方天敬李天郎齐声叫好。李白鞋都未穿地跳下炕来,居然恭恭敬敬地对阿米丽雅施了一礼,阿米丽雅愕然还礼,李白道:“虽无乐器,小娘子却能击节而舞,尽现吾诗之神,比文字尤胜,太白又得遇一知音也!失态!失态!快哉!快哉!”
“听太白绝句,似乎愁思重重,有怀才不遇、报国无门之恨。平日价听得你愤世嫉俗、藐视权贵,视官场如粪土,宁可放浪形骸而不肯唯唯入仕。今日看来,太白是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啊!”方天敬给李白斟酒,“皇帝不是很看重你的文采么?许你翰林供奉,连赏花都一定叫你去,怎么不乘机一展抱负?”
李白苦笑道:“‘吟诗作赋北窗里,万言不值一杯水’,在世人眼里,李某那些微末词句,不过是消遣娱乐之戏耳,唉!不说也罢!我李太白乃堂堂七尺男儿,当如大丈夫精忠报国、操劳社稷,岂可袅袅婷婷,做鱼虾之戏?唉!如今内有高力士权倾宫闱,外有李林甫一手遮天,哪有我等的出头之日!高力士以脱靴之耻记恨于我,顷刻间令我落魄宫掖;李林甫嫉贤妒能,阻塞言路,肆无忌惮!‘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的一代文才杜子美,一腔‘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的雄心壮志,生生地破碎在李林甫把持的制科考试上,同样下场的,还有元结等诸公!更何况我等!唉!所谓‘骅骝拳跼不能食,蹇驴得意鸣春风’!自开元二十二年李林甫拜相,埋没了多少仁人志士,陷害了多少忠臣良将!连名满天下的王忠嗣也……”
“可是为石堡城战败之事?”李天郎这几日也听说了这震惊长安朝野的事件,听得李白说起,不由出言问询,“因战败而责良将,朝廷也太草率!再说,此役由董延光率军前去,就算责罚,也非王使君全责之过啊!”
“只因战败?没那么简单!”李白冷哼一声,狠狠地干了口酒,“还不是李林甫那厮!……”
“太白兄言过了!李林甫此人嫉贤妒能不假,但也称不得奸诈小人!”方天敬微微笑道,“开元天宝之盛世,当有其一份功劳!”
“老夫子又在装神弄鬼,今日怎的,处处与李某作对?”李白一把扯住方天敬,不依不饶,“那李林甫口蜜腹剑,用心狠毒,害人无数,大唐人人皆知,只是慑于其淫威,敢怒不敢言而已!最近他向天子进言,以‘寒族无党’之名建议提拔番将担任边疆大吏,还虚情假意让出了自己朔方节度使之位。哼,其真正用心,不过是怕人威胁他宰相之位!以退为进,当真恶毒!”
方天敬点点头,说道:“自开元以来,张嘉贞、王鉷、张说、萧蒿、杜暹皆以节度使入知政事,由将入相,由此渐成定例。李林甫以不善汉文之胡人担任节度使,倒真可以做到未雨绸缪啊!即此可见,此公堪称人杰!明皇之大治,历任为相者功不可没!姚崇、卢怀慎造大治之构架;宋璟、苏颋推大治之进程;张嘉贞、源乾曜护大治之格局;张说、源乾曜添大治之内容;李元纮、杜暹撑大治之门面;萧嵩、宇文融谱大治之新章;裴光庭、张九龄注大治之活力。若与同朝为相的张九龄相比,九龄更适合做一道学家,而李林甫是继韩非之后真正集法家之大成者。”
“当今大唐官场,文气过重,所谓饱学之士,只知书斋中闷头学问,于世政丝毫无用!酸儒们动辄搬出圣人教诲,所作所为不切时务,只道合乎圣贤,争执所谓合情合理,却不管是否有违法度,常为成就一己名节而不顾社稷大利,为意气之争党同伐异,贪图近利,而乏高屋建瓴。正因如此,明皇才用鼓吹吏治,坚拒文人乱法的李林甫为相,以期繁华奢侈、浪漫横溢的开元盛世能以法制之规得以长存。”
“李林甫为相十四年来,不负厚望,凡事勤谨,条理公务,增修纲纪,各有法度,引番邦属国争相仿效。开元以来,授田匮乏,租庸苛重,百姓不堪其苦,弃田逃亡者日众。李林甫审时度势,彻底修改税制和地方杂费之规,使得国库充盈,民负稍轻。而对于安禄山、杨国忠等跋扈权臣,李林甫能因人所宜,以法治之,以术驭之、以势制之,以宰相之位总摄百官,震摄朝廷,成为朝堂不可撼动之巨石也!”
李白听毕,思之良久,忽然呵呵大笑道:“方老夫子整日闲居山野,没想到对时政之精,不让古之鬼谷子也!太白佩服!”
“太白说笑了!所谓雾里看花,世外看世,老夫旦夕无聊,不找些趣事研想,岂不早已呆痴?这世上之事,世上之人,哪有那么多黑白分明,忠奸两立!唉!”方天敬看看皱眉沉思的李天郎,轻轻拍拍他的肩膀,以示慰藉,“同样一个李林甫,十四年来把持大权,口蜜腹剑剪除异己,顺我者昌、逆我者亡,使天下人仰其鼻息,噤若寒蝉;还是这样一个李林甫,为了自己的身家性命公然挑动对太子的攻击,陷害皇室的王子,使三个王子一朝蒙难,做下了开元盛世权臣绝无仅有之逆行;仍然是这样一个李林甫,倒行逆施,指鹿为马,杖杀海内宗仰的一代文宗李邕,致使四海鼎沸,人怨遮天;依旧是这样一个李林甫,杜绝文士进身之路,操纵科场,把持吏政,使天宝年间才俊之士望阙兴叹,投告无门。文人岂是可以轻易得罪的,呵呵,今后的史家,恐怕要将李林甫碎史万段、锉骨扬灰啊!”
“那倒霉的王忠嗣,非石堡城战败获罪,乃犯‘欲奉太子’之禁忌也!玄武门之变,从武德年间始,至景龙四年,已历四次,最后一次之叱咤风云者,乃当今圣上是也!李林甫用心之精,即以‘欲奉太子’之引,燃玄武门疮疤之火!圣上心疾,林甫想必刻骨铭心!”
李白和李天郎相视愕然,方天敬所说丝丝入扣、句句合理,既令人醍醐灌顶,也使人胆战心惊。宦海风云、宫阙诡异,当真血淋淋、阴森森啊!
“可惜了忠嗣啊!当朝第一名将,原可比肩李卫公,如今却……”方天敬连声叹气,“石堡城之阵,圣上诏忠嗣出兵接应。他按兵不动,并对李光弼云:‘今争一城,得之未制敌,不得未害于国,忠嗣岂以数万人之命易一官哉!假如明主见责,岂失一金吾羽林将军?’呵,名将风范,古今可数!此孙子云:上智之将,胜于易胜,因此无智名,无勇功是也!功勋滔天不抵一役之败,亏得忠嗣以为不过贬为羽林,呜呼!忠嗣可敬,忠嗣可叹,忠嗣可悲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