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类别:文学名著 作者:汪海林闫刚 本章:第五十四章

    战后韩信被转封为楚王,失去了兵权。韩信并不十分为意,只是觉着以后没有仗打了,心存遗憾。

    这一天,他来寻找当年在他最困难的时候给过他吃食的漂母。正遇到那老妇人端着盛满衣物的木盆从院子里走出来。

    漂母茫然地问:“你是谁呀?”

    韩信道:“我就是向您讨饭吃的小子韩信呀!”

    漂母想了想,憨笑着摇头道:“实在不记得了。”

    韩信并不急,微笑着说:“大娘!您真的全都不记得了吗?”

    漂母道:“我帮过很多人,有的留下几天,也帮我做些活,有的掉头就走了,谢字也没有,那也没什么,因为是乱世么,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难处。”

    两个人这么说着,已经走到了巷子口,只见甲胄闪着寒光的仪仗队十人,正肃穆地站立。十名楚王随扈,托着托盘,锦帛之上,有红布蒙着数摞金,一人手托三百金。

    众人略躬身施礼道:“大王!”

    韩信躬身向漂母深深一揖拜:“大娘,一饭之恩,信终生不忘。”

    公元前195年,英布眼见各异姓王被杀,起兵造反,刘邦决定亲自讨伐。英布也率军向西挺进,战斗中,刘邦再次中箭,而且依旧是项羽射中的同样位置,最终,英布兵败战死,但刘邦的身体已经极度虚弱了。

    卢绾的命运又发生了戏剧性的变化,他先是被封为燕王,然后又被疑心造反,消息传来令他日日寝食不安。这一天卢绾从睡梦中惊醒,满头大汗,气喘吁吁,问家臣:“今天什么日子了?”又问家臣道:“我每天做噩梦,怎么办?”

    家臣答道:“大王既然问,我有两条路。第一,就此起兵造反,拼个你死我活。第二,即刻启程主动进京,面见天子。”

    卢绾问:“只有这两条路吗?”

    家臣答:“是。”

    卢绾思索片刻,已经下定了决心。

    这一天,韩信一身便装回到家中,萧何已等候多时。

    韩信道:“相国大驾光临,不知有何事啊?”

    萧何沉吟了一下,说:“淮阴侯,有一件大喜的事情,我必须亲自通知你。”

    韩信问:“喜从何来?”

    萧何道:“告诉你吧,刚刚接到前线战报,陈已经被天子剿灭。”

    韩信说:“喔,那可真是一件天大的喜事。”

    萧何迟疑了一下又说:“如今天子大胜,大臣们都会去宫里进行朝贺,你我二人可同往。”

    韩信和萧何对视,沉默。周围是死一般的寂静。韩信心中雪亮,朗声道:“相国,我韩信是你成就的,也是你让我万众瞩目,我总对人们说,如果有一天相国让我赴汤蹈火,我定不会拒绝。”

    萧何默然。

    韩信说:“这是我的心里话。说实话,我没有想到今天来请我的人是你。可既然你来了,韩信就什么都明白了。”

    萧何无奈地说:“车马已备在外面,我们走吧。”

    韩信道:“相国稍等,我嘱咐点家事,去去就来。”

    韩信转身入内室。萧何静立以待。

    韩信进入卧房,郦鸢正在房内等候,问:“你去庆功?什么时候回来?”

    韩信说:“不用管我什么时候回来,我一出门,你就多带些钱藏在身上,拿一个菜篮子,从前门出去,到街上雇一辆马车,离开长安,去安丘雹泉村,我的朋友李左车隐居在那里,他是绝顶聪明的人,你说是我夫人,其他的什么都不用说了。”

    郦鸢问:“然后呢?”

    韩信道:“他会告诉你该怎么做。”

    郦鸢问:“你呢?”

    韩信道:“我随后就来。”

    郦鸢又问:“出什么事了?”

    韩信说:“没事。”

    郦鸢本能地意识到了什么,问:“难道我们有危险?”

    韩信说:“没有,虽然我不再是王了,但我还是淮阴侯。”

    郦鸢问:“那为什么让我走?”

    韩信说:“你说过的,我让你做什么你都会去做,而不问为什么。”

    郦鸢说:“可你看上去有点奇怪。”

    韩信道:“不用担心我,你照我说的去做就好了。”

    郦鸢点头说:“是啊,不管发生什么,你都不会有事的,对吧?因为你是天下第一的将军,也是天下第一的智者。”

    韩信笑笑,说:“李左车说过一句话,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愚者千虑必有一得,我也不知道,我算是智者,还是愚者。”

    韩信深情地看着郦鸢,轻轻抚摸着她渐渐隆起的肚子,说:“待孩子出世,取个好名字。”

    韩信跟着萧何到了宫殿之上,阴森冷寂的殿堂之内,空无一人。

    一名宫女上前来道:“皇后正在大钟室内游玩,请相国和韩将军直接到大钟室听传。”

    萧何听了,转向韩信道:“请。”

    韩信淡然地跟着宫女向大钟室走去。

    韩信与萧何来到大钟室外,萧何说:“这便是大钟室,皇后在里面,进去吧。”

    韩信面色从容,跨了进去,身后的大门轰然关闭。

    韩信并未转身,苦笑了一下,说:“这又何必呢,萧何大人!”

    他身后已无人应答。萧何站在外面,听着韩信叫着自己的名字,面目凄然。

    钟室内,两名埋伏好的虎将走出,二话不说,上前便将韩信按住,捆绑起来,抬着走上大钟室二楼。

    韩信却还镇定地说着话:“何须劳烦你们,我韩信有脚。”

    两名虎将只把韩信抬到二楼放下。

    韩信抬头一看,昏暗中,吕雉坐于钟室中央的榻上,两边有宫女护卫,威风凛凛。吕雉却也不说话,只是盯着韩信。

    良久,吕雉开口道:“大胆韩信,与贼人串通谋反,还不从实招来!”

    韩信说:“我韩信行事光明,对天子忠心耿耿,何来谋反?何况,天子已亲口询问过我,并未怪罪!”

    吕雉说:“你这狂妄自大的家伙,死到临头还不认罪!”

    韩信闻言不语,只是冷笑。

    吕雉问:“韩信,你笑什么?”

    韩信说:“天子想杀我,恐怕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也许,这就是我的命数,不过,作为一个将军,没有仗可打,活着也没什么太大的意思。我倒是很好奇,要看看你如何处死我。”

    吕雉道:“我知道,天子当初对你许下诺言,不管你韩信犯何种罪过,可在五种情况下不受死刑,即,见天不死,见地不死,见光不死,见铜不死,见铁不死。你以为有了陛下的御封,我就会对你无可奈何?你睁开眼睛看看,这大钟楼可有窗户?你再看看,这楼板可是地面?你站在这里,可能看到天地光亮?”

    韩信说:“烛火的光亮你随时可以吹掉!”

    吕雉道:“没错!”

    韩信说:“这么说,你要绞死我?不不不,这不是一个将军该有的死法。”

    吕雉冷笑了一声,喊道:“来人。”

    只见吕雉身边的宫女纷纷从身后取出锋利的竹枪,虽不是铜铁,却异常锋利。

    吕雉得意地说:“不,是竹枪!韩信,你不是一直骄狂,瞧不上人么?今天,便让你死在一帮女子的手中!”

    韩信愣了一愣,他意识到真的是死期将至了,便说:“兔死狗烹,鸟尽弓藏!我早该想到这样的结局!来吧。”

    一名宫女先将帷幕盖在韩信身上。其他宫女们手持锋利竹枪纷纷朝韩信围了上去。

    宫女们齐声喊道:“杀!”

    血立刻渗透出帷幕,一片殷红。

    萧何回到家里,很快着人将曹参叫来。曹参匆匆而至,问道:“萧大人,何事找我?”

    萧何缓缓地说:“韩信死了。”

    曹参惊叫道:“啊?”

    萧何依旧缓缓地说:“被我和太后杀了。”

    曹参僵了一下,慢慢地说:“唉……算了,我什么也别说了。”

    萧何说:“我找你来,是有件事情请你帮忙。”

    曹参问:“还有事?”

    萧何说:“我功劳太多,现在又杀了韩信,对我来说,未必是好事,你是我最信任的人,请在几个月以后,弹劾我贪污。”

    曹参问:“为什么?”

    萧何道:“就请你帮我这个忙。”

    曹参不知就里地说:“可你并没有贪污啊。”

    萧何道:“我会抓紧时间贪污的。我估计,很快,天子会用一些借口把我抓起来,甚至可能是死罪,你应该在我下狱后,把我贪污的证据提交给他。”

    曹参想了想,恍然地说:“萧大人,你确实不一般!高!”

    多日之后,在返回故里的车驾上,皇帝刘邦道:“曹参啊。”

    曹参答:“臣在。”

    刘邦道:“你说的萧何贪污的事情,可是真的?”

    曹参说:“千真万确。”

    刘邦笑了,说:“这个家伙,居然也就这么点出息,传我旨意,把他放了吧。”

    曹参赶紧应了,心里却很不是滋味。

    皇帝的车驾终于到了丰沛中阳里,领队侍卫长高举长戈示意,队伍停下了。

    曹参先去与迎接的周勃等人会合,再返身回来,和众人一起走向防护严密的王车前,躬身一礼道:“陛下,一切都已经准备好了。”

    车内的刘邦,微微扒开布帘,眺望。过了一会儿,他放下布帘,曹参立刻会意,连忙招手向护卫示意。护卫们纷纷上前,默不作声围住王车。

    刘邦在曹参的搀扶下,缓步下车。他因为身负箭伤,面色还有些憔悴。他脚穿厚厚的靴子,踏在新铺的黄土上,轻轻地跺了跺脚,似在感受着故土,喃喃地说:“回来了,回来了。”

    前方,可以看见村舍井然,在薄薄的雾中,静谧无人。刘邦感叹地望着眼前的景象,问:“为什么没有人呢?都哪儿去了?”

    曹参和周勃互相看了一眼,没作声。

    刘邦自然也是明白怎么回事,便说:“我不是跟你说了,一不要净街,二不要清户,不要惊扰了乡亲……”

    周勃道:“我去,叫他们出来。”

    刘邦说:“等等。不要呵斥他们,更不能慢待他们。他们是我乡亲,我刘邦,就是来看望他们的。”说完,他便缓步朝前走去。

    刘邦走入村里,村民开始被人从家里招呼出来,三三两两簇拥过来,好奇而又敬畏地看着缓步行近的刘邦。刘邦微笑着,频频向乡亲们点着头。

    一个老叟眯着眼睛,认出了刘邦,指指点点地说:“什么皇帝,啊,这不是刘季么?”

    旁边的人连忙拉扯他,示意他噤声。

    刘邦上前,牵住老叟的手说:“老哥,是我啊。你没认错。”

    刘邦注意到老叟身边的两个小童,他们正天真又怯生生地望着他,便一手牵一个,往家的方向走去。

    曹参紧紧跟随其后,没有带着其他护卫。他们一路走着,乡亲略有拘谨而又兴奋地簇拥着皇帝,走着,走着……刘邦并不急,信马由缰似的走走停停,他似乎要把这村子里的沟沟坎坎、栅栏、水井、鸡狗牛羊全都深深地印在脑子里。

    终于,刘邦来到一处虽然破旧但已修葺、打扫过的院落门前,这是他的祖屋。刘邦愣住了,刚刚高兴的神情瞬时变得有些难过。

    村童抬头,不解地望着刘邦问:“为什么不走啦?”

    刘邦和蔼地笑着,指着院落,向孩童说:“因为我到家啦。”

    村童说:“这儿没人住!”

    刘邦道:“谁说没人住?这是我的家呀,你们的爹还没生的时候,我就已经住在这儿啦。去玩吧,去吧,我要回家了。”

    刘邦打开了院门,走进去,这里的一草一木、碾子、窝棚,都是那么熟悉,又是那么陌生。刘邦抚摸着碾子,想起他爹在这儿捶打他,恨他赌钱败家的情形,不由伤感地笑了笑。

    他向屋里走去。

    刘邦走进自己的屋子里。在曹参、周勃的吩咐下,屋子里的一切都已恢复原有的样貌。刘邦怔怔地站着,看着那席榻之上,似乎又一次听到了老父亲呼喝责骂的声音、嫂子敲盆打碗的声音。

    刘邦走进自己住的那间屋子,他坐在登上床榻的木梯上,打量着屋里。当年的那一幕一幕,再次涌上了心头……当年的刘季,和新婚的妻子默默相对……当年的刘季,和卢绾、樊哙等弟兄们喝酒、歌舞……刘邦叹息着,在屋子里转悠着。

    “陛下!”

    刘邦回身,只见曹参走进来。

    曹参道:“陛下,御史大夫周昌,求见陛下。”

    刘邦说:“让他进来。”

    曹参应了:“喏!”然后走了出去。俄顷,周昌走进来。

    刘邦说:“周昌,都这么多天了,要你办的事,办得怎么样了?”

    周昌道:“回禀陛下,周昌接到陛下要我寻访纪信家人的命令后,丝毫不敢怠慢,立刻四处查访,可惜……”

    刘邦问:“怎么了?”

    周昌说:“毫无结果。”

    刘邦问:“那么他的兄弟,有么?”

    周昌老老实实地说:“没有。一个都没有。没有人听说过他。还有人说,也许他根本不是我们的同乡。”

    刘邦怒道:“放屁!纪信救过大伙的命!救过我的命!若不是他,我们就败了,我的脑袋,早在荥阳就被项羽砍下来了!丰沛的老兄弟,每个人都欠他的!这样一个对我大汉有恩的人,你怎么就能一点音信都打听不到?!”

    周昌闻言,慌忙跪下叩首道:“陛下恕罪,臣实……实在是尽力寻找了,确实是找不到呀。”

    刘邦道:“再找!没有兄弟,有没有其他亲友?没有亲友,邻居也行!哪怕还剩一个人,你也要给我找出来!我要大大地封赏他们,让他们衣食无忧,让他们子子孙孙都好好活下去!”

    刘邦说着话,牵动了伤口,不由得坐了下来,说:“你去吧,我就在这儿等着。你要是找不到,我不离开中阳里。”

    周昌行个礼,出去了。

    刘邦看着四周,有些落寞,有些孤独。远处,不知从哪里,传来狗吠的声音……刘邦从旧家里出来,一个人在村中落寞地行走,他看到前面有一条小黄狗。刘邦有些恍惚,似乎是当年的小黄。他仔细看了看,不禁摇了摇头,自嘲地笑了笑,想起岁月倥偬,早已过了多年,怎么可能是小黄呢?

    刘邦在村里走着,不由自主,就走到了曹氏的小酒馆外。他远远地观察着,观察着。

    突然,小酒馆的门一动,曹氏出来了。曹氏端着一盆水,泼洒在酒馆外的空地上。刘邦默不作声,只是看着曹氏。曹氏正要进门,但是却有一种莫名的感应使她下意识地寻找起什么来,终于,四目相接,她看到了刘邦。

    两个人对视着。曹氏突然有些羞赧,端着空盆,走入酒馆内。刘邦跟了过去。

    那只小黄狗蹿进小酒馆,跑到盛水的碗前,埋头舔舐起来。随后刘邦也踏入酒馆,只见酒馆里收拾得井井有条,除了器物有些老旧,并不见破败之相。刘邦环视着四周,随意地溜达着。

    曹氏道:“客官要喝什么酒?”说话的时候她笑意盈盈,两个人对望着。终于,刘邦一拉曹氏,拥她入怀。

    刘邦说:“我喜欢喝什么,吃什么,你还不知道?有什么就上什么吧,这一次,我绝对不欠你酒钱。”

    曹氏看了刘邦一眼,莞尔一笑,转身离去。顷刻,几盘小菜和一坛酒端上,摆在刘邦面前。刘邦却拉住曹氏的手,示意她坐下,说:“陪陪我,就跟从前一样。”

    曹氏闻言,坐在刘邦对面。刘邦亲自斟酒道:“你怎么还在操持这营生啊?早就该歇歇啦,怎么,儿子不养你?”

    曹氏说:“他敢!我呀,在他那儿也待不住,屋子太大,夜里睡不着。还是自己的地方自在。”

    刘邦道:“你就是太固执。”

    曹氏说:“已经改不了啦,陛下。”

    刘邦道:“这里没有什么陛下。”说着,他将一樽酒递送到曹氏面前,“喝了它,这是我罚你的一樽酒。”

    曹氏接过,一饮而尽。刘邦自己也端起酒来说:“要知道,我此刻最遗憾的,就是未能让你过上一天舒坦日子。”

    曹氏说:“只要我儿刘肥能好好的,比什么都强。至于我,能在此地终老,就已经很满足了。”

    刘邦黯然,喝下一樽酒。

    曹氏问:“怎么就你一个人,那些老弟兄呢?”

    刘邦喃喃地说:“老弟兄,老弟兄……没有这些老弟兄,我刘邦没有今天。可是没有这些弟兄,我也就没这么多烦恼。萧何现在也贪了,被我关在牢里。卢绾呢?干脆反了,逃了,逃到北方去了……他们为什么会这样呢?”

    曹氏说:“我以为你当了皇帝,得偿所愿,应该烦恼越来越少啊。”

    刘邦笑了,摇摇头说:“到这个岁数,活着的日子是越来越少。不瞒你说,这两年,我梦见最多的,就是这里,就像现在这模样,只不过,在梦里,我们的样子都还很年轻。”

    曹氏摸了摸自己的脸,凄然一笑,说:“你还是忘了我吧。”

    刘邦看着曹氏,歪头淘气地莞尔一笑,一脸神秘地从怀中掏出一个绣囊,晃了晃,里面有着钱币的声响。

    刘邦说:“忘不了啦。”

    曹氏望着刘邦,心下感动,但仍然掩饰着情感。

    夜空晴朗无云,星罗棋布。刘邦和曹氏在村中散步,缓缓地、漫无目的地走着。突然,听见远处大地在波动,传来有韵律的声音,浑厚而悠长。刘邦和曹氏对视一眼,不知就里。

    转过巷子,只见一群人举着无数个火把在晃动着,且歌且舞,迎向刘邦。刘邦指着这些人,问身边的曹氏:“都是什么人?”

    曹氏道:“是丰沛的子弟。”

    刘邦惊异地看着,看着,人群越来越近,歌声也就越来越响亮。乡亲们终于来到刘邦的面前,热烈地舞动着,跳动的火把映衬着每个人脸上的欢悦。刘邦只看得热血奋起,遂将披着的大氅脱下,交给了曹氏,他亲自击节,加入群舞的队伍中。

    曹氏怔怔地看着,看着,终于,热泪滂沱……

    刘邦领舞,和乡亲们且舞且歌。

    “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归故乡啊,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唱毕,乡党皆高声合歌。

    “安得猛士兮,守四方,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刘邦且唱且舞,终于站住,环顾四周,不觉潸然泪下……长乐宫外,宫院门口,长长的台阶上,五岁的刘襄跑了过来,他手握一把铜制的弹弓,刘襄是第一次进入长乐宫,站在门槛处,四处打量,甚是好奇。

    鬓须斑白的刘邦穿着宽大的绣着龙的丝麻袍子,不知何时出现在他身旁,歪着头打量那孩子,问:“你是谁?”

    刘襄答道:“刘襄。”

    刘邦问:“你是我儿子,还是我孙子?”

    刘襄说:“不知道。”

    刘邦又问:“你父亲是谁?”

    刘襄说:“齐王。”

    刘邦点头:“哦,刘肥。”

    刘邦伸出手,让襄牵着他的手,沿着宫院广场上长长的甬道,向未央宫大殿走去。

    刘襄问:“你父亲是谁?”

    刘邦脸上露出一丝笑容,说:“我?我父亲是个混蛋。”

    刘襄说:“哦,你真倒霉,跟我一样。”

    刘邦道:“你父亲也是混蛋?”

    刘襄说:“对,他打我妈。”

    刘邦道:“哦,女人,女人有的时候是要打的。”

    刘襄问:“你在这儿住吗?”

    刘邦说:“对,不过我就要搬了。”

    刘襄问:“搬到哪儿去?”

    刘邦说:“长陵。”

    刘襄疑惑地说:“我听说那是坟墓。”

    刘邦道:“对,其实没什么区别,跟长乐宫一样。”

    刘襄问:“你要搬去坟墓里住?”

    刘邦说;“每个人迟早都要去的。告诉我,你几岁?不,我猜一猜,四,不,五岁,对吗?”

    刘襄答道:“五岁。”

    刘邦得意地说:“看,我记得不错。以前我的记性很好,我能记得泗水亭每一户户主的名字。”

    两个人走进了大殿,刘邦摸摸索索从怀里掏出几颗枣,说:“来,我给你一个好东西。”刘邦拣了最大的一颗枣,递给襄,看着他吃,然后问:“怎么样?好吃吗?”

    刘襄吃了一口,吐出来说:“不好吃!”

    刘邦摸了摸襄的脑袋,嘿嘿一笑,问:“你觉得这儿怎么样?”

    刘襄说:“很好!”

    刘邦道:“那是因为你没见过更壮丽的宫殿,阿房宫,可惜被项羽烧了。”

    刘襄问:“谁是项羽?”

    刘邦说:“那个被称之为战神的人。我打败了他。不可思议吧?我也觉得不可思议。我刘邦,能走到今天,就是因为运气好。谁能想到,我四十大几了,房无一间地无一垄,还能娶到一房媳妇。谁又能想到,跑了徭役,本来是死罪,却赶上天下大乱,我不光没死,东跑西颠的,还封了侯了!推翻暴秦,我既不是头一个起事的,也不是出力最多的,却偏偏成了得利最大的,我成了王了。嘿嘿……”

    刘邦兴趣很高地说着,还是有些累了,于是就坐下接着说:“不光运气好,我还有一群帮我的弟兄。要说运筹帷幄决胜千里,我不如张良;镇国家,抚百姓,我不如萧何;战必胜,攻必取,我不如韩信。这三个人可都是人尖子啊,可他们都愿意为我干。知道为什么吗?”

    刘襄摇头。

    刘邦继续说:“因为我是龙啊。我的史官跟人说,我是龙的种,是龙在河边向我娘播下的种,而且见证人就是我的父亲刘太公!荒唐!刘太公虽然是个糟糕的男人,但他也不会糟到任由别人搞他老婆,哪怕是龙。这些史官,谄媚的功夫实在太差!弟兄们说我是赤帝之子,杀死了我的对头白蛇,所以成了事。你的大奶奶也说我是龙,因为不管我走到哪儿,头顶上都有一朵五彩的云。”

    刘襄疑惑地问:“云?”他使劲地看着刘邦的头顶,感到很纳闷。

    刘邦一笑说:“你看不见,只有你大奶奶能看见。每个男人头顶上都有一片云,就看你的女人能不能发现。其实,什么龙种,都是骗人的。陈涉说,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这是我听过的最带劲的一句话。嘿嘿……我一个闾左之人,提三尺剑,以求活图存之心,夺得天下,这难道不是天意吗?我的运气是老天给的,说到底,项羽不是我灭的,是老天灭的。我刘邦成,不是我有多大能耐,是老天要我成啊。我的胜利,不是刘邦的胜利,是庶民之怒的胜利,是求活存活的胜利,是顺应天意的胜利。活,不容易啊。项羽是不求活的,能活,他却求死。我敬仰他,我尊敬他,甚至到今天,还有些怕他,但我不认同他,我不服他。我不知道能不能赢,但总要试一试,我向他发起了挑战,最终,凤凰输了,麻雀赢了;贵族输了,庶民赢了。人,可以输一百次,但不能输最后一次。”

    刘邦倒酒,自饮,呛着了,咳嗽,又说:“襄,不知道你到我这个年纪的时候,大汉还在不在。万世的江山缥缈无际得很呀,秦始皇想永生,吃了很多丹药,有时吃得眼睛发红,有时吃得拼命放屁,有时吃了想搞女人,但没有一种可以长生不老。秦始皇想永生,想要万世基业,都是一场空,要知道,他是秦始皇啊,他都做不到,谁能做得到?做房子,要想百年不倒,先得打下很深的根基……我一直在为大汉打这个根基。我看……长乐宫的地基不大对头,是歪的,在晃啊。是不是,襄?”

    刘襄说:“没晃啊?我爸喝了酒以后,也说房子在晃,可是,房子没晃。”

    刘邦道:“没晃吗?你肯定?房子是没晃,是人心在晃,大汉的人心在晃啊!世间最难琢磨的,是人心;最难满足的,是人心;最难阻挡的,也是人心!改朝换代,都说该顺天应人,我看不是这样。王道以德服人,霸道以力服人,二者缺一,没法服人。老百姓,不把他们当回事不行;太把他们当回事,也不行。这天下,还得治啊!所以要王霸兼用,敬天治人。”

    刘邦说着拿起了编钟锤,敲了起来,简单的旋律,渐渐融入空旷的长乐宫内,升到空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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