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空见到手心的红点,差点哭了出来。他终于想明白了一切。
张妙歌香中无毒,银针无毒,唯一有毒的就是她的那颗心。不空自以为不差,哪里想到,竟乖乖地钻入了张妙歌的圈套,他亲自把毒药吞了下去。
张妙歌仍在微笑,可笑容中的讥诮,如同针尖般锋锐,“不空,你是不差,可我不见得怕你。”
不空左右为难,一时间不知是要求解药呢,还是动手的好。
见张妙歌镇静自若,不空长吸一口气,只觉得胃里做疼,嗄声道:“这毒药,可有解药吗?”
张妙歌道:“当然有了。”
不空心中微喜,眼中露出哀求之意,“飞天,小僧方才得罪了。既然我败了,只请你赐予解药。小僧发誓,答应你方才的全部条件,若有违背,天诛地灭!”他又由神僧变回了小僧,神色却变得肃穆庄严,诚恳无比。
张妙歌轻叹口气道:“若真的动手,我不见得打不过你。但你方才若真想离去的话,我并没有办法留住你。偏偏我还要留在这里,暂时不想出京,又不想被你破坏计划,这才特意说些好玩有趣的事情给你听,你还真以为我不舍五龙吗?大师呀,我是不舍得你离去呀。”
不空看张妙歌貌美如花,却如见蛇蝎,颤声道:“你不舍得我离去?”
“大师,你太聪明了。可太聪明的人,往往会早死。”张妙歌很是惋惜道:“大师是得道高僧,岂不知贪嗔痴三毒之害?你贪世间名利,嗔我这弱小女子,痴迷五龙,已无药可医了。”见不空恶狠狠地望着自己,张妙歌轻轻一笑,如飞花雪月,“佛经有云,‘诸烦恼生,必由痴故’。大师你如此烦恼,难道说现在还在痴心想要解药吗?你难道不知道,我和你说这些废话,不过是在等毒性发作吗?”
不空霍然变色,厉喝声中,已腾空而起,向张妙歌扑去。张妙歌笑容妩媚,竟毫不躲避。
不空最后一击,只求擒住张妙歌,不想才到半空,只觉得胸口一痛,周身的气力蓦地消失无影,已从空中重重摔了下来。
张妙歌望着地上的不空,终于舒了口气,喃喃道:“骗你吃药,真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呢。”
狄青悠悠醒转的时候,窗外发白。他望着绣帘旖旎,闻着室内幽香,一时间不知身在何处。他这段日子,如梦如醒,只盼永远睡下去,莫要醒过来。
才一睁眼,就翻起那心底的痛,狄青已无暇考虑身在何处,挣扎着站了起来。
室内洁净,完全看不出有丝毫打斗的痕迹,不空也早已不见。
狄青对昨晚见不空后发生的一切,根本没有印象。他只记得,好像清醒了片刻,见有一人背他在雨夜奔走,那时候幽香暗传……
但到底是梦是幻,他并不了然,也不想去明白。
珠帘一响,有丫鬟端着碗走进来。见到狄青起身,那丫环惊喜道:“你醒了?”
狄青感觉那丫环有些眼熟,问道:“你救的我?你是怜儿姑娘?”他终于记起来这女孩是张妙歌的丫环。
怜儿犹豫道:“不是我,是我家小姐……让我救的你……”话未说完,狄青已掀开珠帘走出去。怜儿急道:“喂,你去哪里?你的药还没有喝呢。”
狄青不理,走出内室,见张妙歌正坐在瑶琴旁,妙目望着他,手拨琴弦。
瑶琴又换了新的,但曲调不变。
狄青再次醒来,心还在痛,但已少了些疯狂。或许痛苦素来都是如此,每次咀嚼消化后,没有了歇斯底里,却多了刻骨铭心。
狄青向张妙歌施了一礼,用自己都难以相信的平静说道:“谢谢你。”然后就向外走出去。
张妙歌道:“狄青。”她的声音也很平静。
怜儿看着二人,表情却很奇怪。狄青没有留意怜儿,甚至没有转身,只是问,“张姑娘,你有事吩咐吗?”
张妙歌道:“是我救了你,我若不救你,你说不定就淹死在臭水沟里了。你若是汉子,就不应该这么走了。”她说得轻描淡写,把昨晚惊心动魄的厮杀一略而过。
狄青涩然道:“那你要我怎么样?”他还能做什么?他不知道。
张妙歌微笑道:“你要谢谢我,最少把这碗药喝下去吧?”
狄青霍然转身,抢过了怜儿的药碗,将那碗药一口喝尽。问道:“张姑娘,还有吩咐吗?”他脸上肌肉抽搐,变得有些可怕。
张妙歌点头道:“没有了,你走吧。”她垂下头来,轻拨琴弦,再不说什么。等听狄青下楼的脚步声远去后,这才轻叹口气,神色中满是伤感。
一场寂寞凭谁诉?难为言,总自苦。
怜儿小心翼翼道:“小姐,我昨晚做了什么?我怎么觉得浑身的骨头都在痛?”
张妙歌若有深意地望了她一眼,说道:“你昨晚摔了一跤,昏了过去。”她救醒怜儿后,怜儿已忘却了之前发生的一切,张妙歌并不解释。
怜儿有些不信道:“是吗?”见张妙歌不语,怜儿又道:“小姐,昨晚我见到你落泪了呢……”
张妙歌神色一变,呵斥道:“你想说什么?”
怜儿偷偷吐了下舌头,低声道:“我本以为,你不会让狄青就这么走了。”
张妙歌落寞地笑笑,“他不会留下的。”心中在想,我可以用手段留下不空,但我知道,怎么也留不下狄青。狄青能把那碗药喝下去,就说明他死志已淡,不用太过担心。自此后,我和他天各一方,已是路人,再也不会相见了。
琴伴幽情,一如既往地响起。
张妙歌拨弄着琴弦,突然想到昨晚,狄青虽在昏迷中,仍在不停呼唤着羽裳的名字。望着窗外高树,双燕徘徊,突然想到,我这一生,若是死了,可会有个男人像狄青般,对我刻骨铭心的思念?一念及此,没来由的心中一痛,几欲再次落下泪来。
狄青出了竹歌楼时,红日正升,天地生机盎然,可在狄青的眼中,不过是片灰蒙蒙之色。
去皇宫,见羽裳!
这个念头再次浮起来,不可遏止。他才想起来,昨晚冲出来的时候,就是要找羽裳的。他有些恨郭遵,恨郭遵为何救活他,恨郭遵为何将他送回郭府。
他想到了要做什么后,才待举步,就见到一人站在他身前。
那人容颜有些憔悴,双眸深陷,依旧不改魁梧本色。他望着狄青的眼眸中,含义万千。
狄青怔住,吃吃道:“郭大哥,你怎么来了?”
郭遵若有所思的向竹歌楼的方向望了眼,说道:“我随意走走,不想碰到了你。”
狄青问心无愧,盯着郭遵道:“郭大哥,我想见羽裳最后一面。”他极为镇定,镇定的像是忘记了忧伤,可没有人知道,他用了多大的努力才办到这点。
郭遵移开了目光,竟不言语。
狄青焦急起来,一把抓住了郭遵的肩头道:“郭大哥,我杀了刘从德他们,我知道我有罪,我这时候进宫,说不定立即就被抓起来,肯定也会让你为难。但是我只能求你!我求你!”
郭遵叹口气,“你没罪的。刘从德他们阴谋造反,证据确凿,这次连太后,也没有为他们平反。至于赵允升嘛,你不杀他,我也要出手的。你要入宫,没有人会拦阻你。”
狄青举步要走,郭遵突然按住他的肩头道:“你等等。我有话对你说。”
狄青止步,望着郭遵道:“你要说什么?”
“你以后准备怎么做?”郭遵缓缓问道。
狄青神色终于变得惨然,喃喃道:“不做什么。我还能做什么?郭大哥,你以前帮过我很多次,我要谢谢你。谢谢你和小逵,你们都很照顾我。”
郭遵目光闪动,琢磨着狄青的话,感觉像是临终遗言,良久才道:“这世上还有很多事情要你去做。”
狄青霍然爆发,推开郭遵的手,叫道:“郭遵,你还要我做什么?你救了我和我大哥,带我入伍,我感激你!我被夜月飞天所伤,是我命中注定!这些年来,我知道,你对我很好很好。就算我爹娘、大哥,做的也不会比你好。我一辈子,都还不了你的恩情。可羽裳去了,我恨你!”
郭遵脸颊抽搐下,倒退了一步,眼中满是忧伤。
“因为你若当初让我死了,羽裳也不会因为我去了。”狄青热泪盈眶,再也无法控制才压到心底的情感。
郭遵见狄青流泪,喃喃道:“是的,我错了。你恨我,是应该的。”
狄青见郭遵如此,内心有着说不出的愧疚。他宁可郭遵一拳打死不讲理的他,也不想再听郭遵道歉,狄青想到这里,嘶声叫道:“你没错!错的是我!我本不应该认识羽裳,我命中多磨,我本该就在乡下,我为何要多管闲事?为何要找夜月飞天?为何要认识羽裳?是我害了羽裳!”他说罢,转身就跑,一口气奔出好远。
他那么肆无忌惮地奔走,全不顾街上那些诧异的目光。不知过了多久,他脚下突然绊到了什么,摔倒在地上。他也不起身,将头埋在泥土中,任由沙石摩擦着脸颊,痛楚而快意。
一人伸手拎起了狄青,喝道:“狄青,你做什么?”
狄青扭头望去,见抓他那人眉目如剑,竟是叶知秋,忍不住怒道:“我做什么关你什么事?”他四下望去,这才发现郭遵也在不远处。
叶知秋松开了手,冷笑道:“你做什么,的确不关我的事。但这世上,并非只有你才痛苦。我告诉你……”话音未落,郭遵一旁已道:“叶捕头,你怎么会到这里?”
叶知秋道:“我到这里来找一人,碰巧看到了狄青发疯,这才留住了他。”
郭遵道:“那你去做事吧。”略有沉吟,郭遵又道:“今晚你能不能到我府中?我有事想和你说。”
叶知秋点点头,已转身离去。
郭遵走过来,见狄青又要离去,郭遵神色犹豫,突然道:“狄青,我告诉你一件事情,你一定要坚强,莫要激动。”
狄青木然地望着郭遵,自语道:“还有什么事情,需要我坚强呢?”
郭遵心中也是彷徨,只是在想,我该不该告诉他呢?我这次的决定,是对是错?我若告诉他,是救他,还是害他一辈子?他本犹豫,但见狄青痛苦不堪的表情,终于下定了决心,抓住了狄青的手,一字一顿道:“杨羽裳她……还没有死!”
杨羽裳没有死?
狄青听到这几个字的时候,身形晃了几晃,几乎难以相信自己的耳朵。
杨羽裳还没死!
那几个字迅疾充斥了狄青的胸膛,他一把反握住郭遵的手腕,如同抓住了救命的稻草,嗄声道:“你……你……你说什么?羽裳还活着?”
他脑海一阵眩晕,差点晕了过去。
叶知秋和郭遵告别后,已到了一家院门前。院门敝旧,庭院中没有丝毫动静。叶知秋叩了下门,不闻人应,皱了下眉头。
院门是虚掩的。叶知秋略作沉吟,已推开了院门。院中宁静,远望厅中伏睡着一人。叶知秋见了,微有诧异,他认得那是任识骨的背影。
他今日到这里,本来要找仵作任识骨的。
宫中巨变,虽说已告一段落,但叶知秋总感觉其中还有些难解的秘密。他是个捕头,理当尽忠职守,不想就这么不明不白。
但眼下最大的困惑就是,当初射太后的那一箭,到底是不是赵允升所射?宫中多人之死,牲畜不留,真的是赵允升做的?他为何那么做?
本来叶知秋在皇仪门前觉得,赵允升这般做,无非是一石二鸟,挑拨太后和天子的关系,从而渔翁得利,但事后据郭遵所言,那箭犀利非常,欲直取太后性命!
赵允升射死太后,一点好处都没有!他若想当皇帝,唯一的依靠就是太后,他没有理由先砍掉这棵大树。如果这么想想的话,宫中多人之死也有蹊跷,赵允升虽然有能力杀死那些人,但他没有那么做的理由。
谁想杀太后而后快呢?叶知秋想到这里的时候,突然打了个寒战,已走到了任识骨的身后。
宫中大火,将所有的线索烧了个干净,那些宫中的死人,也都被烧得干干净净,就算是大太监江德明死后,亦是尸身不保。
这是个细节,在宫中内乱后,谁都不会太注意的一个细节。眼下太后有恙,谁都在盯着赵祯的举动,希望能向赵祯表示忠心,又有谁会留意死者的尸体是否被毁呢?
叶知秋没有了线索,眼下只剩下几个可帮他的人,那就是任识骨等三个仵作。
那些人验过尸,或许还能给他一些答案。
“任仵作?”叶知秋心事重重,轻呼了声,伸手去扳任识骨的肩头。眼下正是清晨,任识骨怎么会在桌旁休息?叶知秋想到这里的时候,留意到桌案上灯油燃尽,桌子上有两个茶杯。
叶知秋心中一凛,意识到那灯应是燃着了一夜,任识骨之前有个客人。任识骨在凌晨的时候,见的人是谁?叶知秋想到这里的时候,已扳过任识骨的身体,任识骨在笑,极为诡异的笑,可他死了!
叶知秋见到任识骨笑的那一刻,背脊发凉,遽然警觉陡升,倏然窜到了桌底。
叮的一声响,火光四溅。一支弩箭击在叶知秋方才站着的青石砖面上,击得青石四分五裂。一刺客已从梁上跃下,就要挥刀斩去。
叶知秋不见了。那刺客怔住,他算了太多,却惟独没有算到叶知秋这般机警,不但躲开了他的弩射,还转瞬掩藏了身形,让他无从下手。
木桌霍然飞起,已向刺客砸到。刺客正蓄力间,毫不犹豫地断喝挥刀,一刀斩去,木桌碎裂。一道亮光从碎木中飞起,直奔杀手。
叶知秋出剑,一剑就扭转了形势,划过刺客的胸襟,劲刺在刺客的肩头!这人要杀他叶知秋,肯定和案情有关,叶知秋想留活口。
光电火闪中,叶知秋见到刺客一身黑衣,黑巾罩面,只露出灼灼的一双眼。见到那双眼的时候,叶知秋陡然一阵心悸,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鲜血飞溅,刺客闷哼声中,倏然坠落,就地一滚,已连射出三支弩箭。叶知秋身形陡转,已在刺客射箭前,换了身形,飘落一旁。
刺客翻身再起,已扑到院墙旁,再一纵,跃过了高墙。
叶知秋竟没有追上去,他眼中满是惊骇诧异之色,持剑的手,有些颤抖。
刺客已被他所伤,他怕的是什么?
过了许久,叶知秋这才缓缓地弯下腰来,从地上拾起了一物,那是一面令牌。方才叶知秋划破刺客的胸襟,那块令牌,就是从刺客身上跌落下来的。
叶知秋看着那面令牌的时候,持令牌的手也抖了起来。他的眼中,已有了惊怖畏惧之意。他缓缓坐了下来,坐在一张椅子上,望着任识骨的尸身。
任识骨还在笑,笑容中似乎满是讥诮!
杨羽裳没有死?狄青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惊喜之下,更多的是疑惑。这件事对他来说,是个天大的好消息,郭遵为何说起来支支吾吾?
但喜悦转瞬稀释了一切困惑,狄青激动道:“郭大哥,羽裳没有死?她在哪里?我要去看她。”
郭遵目光深邃,缓缓道:“不过她也很难醒转过来了。”
狄青只觉得一盆凉水浇了下来,惊疑道:“你说什么?”
郭遵沉吟半晌,才道:“当初我也以为杨羽裳去了,不过后来王惟一赶来,竟发现杨羽裳还有生机。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他叹口气道:“她的情况,就和你当年昏迷的时候仿佛,但比你要严重。”
狄青大悲大喜之下,心中忐忑,急道:“那……王神医怎么说?”
“王惟一说,她还能有一丝生命的迹象,只能用不可思议来形容。他又说,他没有办法救治杨羽裳。”郭遵说得很慢,似乎每个字,都经过深思熟虑才说出来。
狄青一颗心再次垂下来,紧张地抓住郭遵的手道:“郭大哥,我求你,求你救救羽裳,我知道,你有这能力。”他心中知道郭遵武功高,但医术绝不会比王惟一强,但他只剩下这一个希望。
郭遵望着狄青的双眸,半晌才道:“这件事也许还有希望。”
“什么希望?”狄青追问。
“奇迹。”郭遵吐出这两个字的时候,神色中有着说不出的疲惫。
狄青松开双手,失神地退后两步,喃喃道:“奇迹?”奇迹很多时候,不就意味着绝望?
郭遵望着狄青的表情,建议道:“无论如何,你先和我去宫中看看。眼下八王爷在陪着杨羽裳呢。”
狄青无力地点点头,跟随着郭遵,疾步到了大内,入了禁中,来到了一座宫殿前。宫殿的牌匾上写着什么,狄青根本没有留意。他轻飘飘地到了宫内,就见到杨羽裳平躺在半空,身边鲜花缭绕……
宫中,满是花香的气息。狄青差点跳了起来,这怎么可能?
他长吸了一口气,定睛望去,心头狂震。原来杨羽裳不是躺在空中,而是躺在一具透明的物体中。
那物体就像是个棺材,不,应该说,那就是个棺材。当初狄青在永定陵的时候,就见过这么一具透明的棺椁。真宗赵祯,不就是躺在这样的棺椁里?
棺材中铺满了鲜花,杨羽裳就躺在花中。娇艳的鲜花,也遮盖不了她无双的容颜。
为何要把杨羽裳放在那里?难道说,羽裳还是去了?狄青才待冲过去,就被郭遵一把抓住了手腕。
一人坐在棺椁旁,听到了脚步声,缓缓地扭过头来。那人衣冠不整,容颜憔悴,头发再非以往的洁净不染,脏乱不堪,甚至已夹杂了华发。
那人就是八王爷赵元俨!
八王爷为何在这里?难道说他真的是杨羽裳的亲生父亲?
赵元俨的目光从郭遵身上掠过,落在狄青的身上,喃喃道:“你来了?你来了也好,过来见见羽裳吧。你要很久见不到她了。”
八王爷说得极为奇怪,狄青捕捉到什么。很久不见,难道说还能再见?
狄青不知为何,突然觉得这宫中,已有些永定陵玄宫的诡异。他艰难地走过来,望着棺中的杨羽裳,见她面目依旧,双眸微闭,就和熟睡了一样。
狄青眼中,又盈满了泪。
“我听说……羽裳最喜欢的就是你?”八王爷喃喃道,泪水从眼角流出,望着狄青,有如望着亲人般。他神色沧桑痛楚,自语道:“我就这一个女儿,我从来没有见过她。我一直念着她,听说……你一直照顾她,你对她很好。我知道,你若不对她好,她怎么可能为你死呢?”
狄青不用再问,只见到八王爷的表情,已信了他说的一切。狄青一样的痛苦,泪水又下,他无话可说。
“我这生没什么指望了,只盼她好好地活着,我一直想见她。”八王爷凄然道:“可我从未想过,竟是这种情况和她相见。赵允升说知道羽裳的下落,他用羽裳的下落威胁我,让我给他做事,我不能不听。”八王爷情绪渐转激动,突然间嘶声对狄青叫道:“可我若知道这样的结果,我宁可自己死,也不愿羽裳如此,你信不信?”
狄青望着八王爷那满是血丝甚至有些疯狂的眼,悲伤道:“我信!如果可能的话,我也宁可自己死,也要救下他。”
八王爷一把抱住了狄青,失声痛哭。他似乎要将多年的积郁一口气宣泄出来,哭得惊天动地。狄青咬着牙,已不想问八王爷和杨羽裳的旧事,但他不能不问道:“八王爷,可我听郭指挥说,羽裳还没有死!只要还有希望,我们就不能放弃,对不对?”
八王爷霍然松开了狄青,把住了他的双肩,一字字道:“你说得不错,我们一定要全力救活羽裳。王惟一没有方法,但我有方法。”
狄青一颗心差点跳出来,哑声道:“什么办法?”
八王爷的神色变得恍惚,眼中有些敬畏,也有些诡异,他盯着狄青,有如魂游般说出了几个字,“要救羽裳,眼下只有一个方法,那就是……找到香巴拉!”
香巴拉?什么是香巴拉?为何香巴拉能救杨羽裳?狄青听到这三字的时候,茫然向郭遵望去。因为他从郭遵的口中,曾经听过香巴拉三个字。
郭遵的表情似乎也变得怪异起来,他眼中带着缅怀,带着惊异,也同样带着分畏惧。他本应该解释的,但他却低下了头。
“什么是香巴拉?”狄青忍不住问道。
没有人回答,宫殿中已死一般的沉寂。过了许久,一人冷冷道:“就算香巴拉,也救不活杨羽裳!”声音很冷,夹杂着沧桑感慨,那绝不是八王爷和郭遵的声音。
狄青一震,回头望去,见身后不远处已站着一人。那人的容颜,比八王爷还要憔悴苍老,那人的眼中,竟然也有悲伤畏惧之意。
那人竟是刘太后!可刘太后为何会来这里?
狄青浑身颤抖,被刘太后的一句话,几乎打得万劫不复。他并没有留意到,八王爷的身躯抖得比他还要厉害。
八王爷霍然冲出,窜到了刘太后的面前,嘶声道:“你……你……难道忘记了……羽裳她……”他脸上满是激动,咬牙切齿,看起来恨不得要掐死刘太后的样子。
他太过激动,说的话不成句。
一旁的人听了,都觉得八王爷想指责刘太后,说羽裳是因为太后这才送命。但又觉得,八王爷好像太激动了些。
刘太后脸上似乎也有了激动,喝道:“你住口!”
八王爷身躯一震,不由退后了两步,惨笑道:“我住口?太后,我已住口了这么多年,你到现在,还不想我开口?羽裳她不行了,羽裳她还有希望……羽裳她……她可是……我唯一的女儿。”
八王爷不停地念着,摇摇欲坠,突然跪了下来。抬头望着刘太后道:“我求你,我这辈子,第一次求你。我求你救救羽裳,这世上,只有你能救她。我求你!”
他突然以头叩地,砰砰作响,只是几下,额头竟然磕出血来。
刘太后又惊又怒,喝道:“你疯了,快起来!”见八王爷不理,刘太后命令道:“郭遵,把他拉起来。”
郭遵一直沉默,听太后下令,终于出手搀扶起八王爷,低声道:“八王爷,太后她……宅心仁厚,肯定会救羽裳的。”
八王爷置若罔闻,挣扎叫道:“郭遵,你放开我!羽裳若不能活,我活着还做什么?”
宫内转瞬已乱做一团,突然有一人道:“八皇叔,你做什么?”
八王爷一怔,抬头望去,见赵祯不知何时,站在了他面前。
这几天来,宫中的人个个为发生的事情心力交瘁,赵祯也有些疲惫,但在众人中,无疑已是精神最好的一个。他到了八王爷面前,八王爷终于不再挣扎,泣声道:“圣上,臣……有罪。”
他就要拜倒,赵祯一把拉住了他,感慨道:“本来和你无关的。这一切都是成……”本待说都是成国公的事情,可见到刘太后望过来,慌忙收口,转身跪倒道:“孩儿拜见母后。”他对刘太后,还是一如既往的恭敬。
刘太后问道:“你来这里做什么?”
赵祯道:“母后,孩儿听阎文应说,你身体不适,这才去请安。不想听宫人说,你来到了这里,孩儿放心不下,因此过来问候。”
宫中三个掌权的太监,江德明殒命,杨怀敏被杀,只有罗崇勋好像还活着,但下落不明。赵祯关心刘太后,把贴身太监阎文应拨调到刘太后的身边。
刘太后脸色缓和了些,轻咳几声道:“也没什么,不过是被雨淋了,有些不舒服。我知道八王爷认了亲生女儿,很是替他……”犹豫片刻,感觉说高兴不好,悲伤更不好,只好岔开话题道:“因此过来看看。祯儿,这几日我不临朝了,一切都要你来处理了。”
刘太后说到不临朝的时候,神色有些恍惚。她突然想起在禁中失火后,满朝悚然。第二日天未明,禁中紧闭,群臣就拥在拱宸门外候驾,请赵祯登城楼相见。
赵祯、刘太后虽经一夜折腾,但还是知道安抚朝臣最为紧要,在命众人严守口风后,赵祯、刘太后出现在拱宸门的城门楼上。
本来按照规矩,在宫中,素来都是太后行在天子之前,以示尊崇。刘太后先上了城门楼,群臣跪拜,其中有两府、三衙、三馆、两制等衙门的诸文武百官。
百官跪叩太后,唯独吕夷简不拜!
当宫人呵斥之时,吕夷简竟说,“宫中有变,臣只见太后,未见圣上,心中不安。臣请一望圣颜,以安臣心!”
群臣沉默,多半此时才知道问题的严重。若天子死在宫变,那这一拜,岂不就让刘太后名正言顺的登基做了皇帝?
刘太后怒极,可她终究不能不让吕夷简等群臣见天子。赵祯登上城门楼的时候,吕夷简才拜,群臣高呼万岁。
这一把火,不但烧了宫中八大殿,还把一切都烧变了样。
天降神火,八殿遭劫。
一想到这里,刘太后就忍不住心悸。这一把火,烧了崇德、长春、滋福、会庆等八座宫殿,不多不少,就是八殿!先帝的预言竟然成真了?这简直是荒谬!
可荒谬实实在在发生的时候,造成的震撼不言而喻。
刘太后疲了,累了,也怕了。她不知道,若是再不让赵祯亲政的话,会有什么祸患发生。她最近老得厉害,刘从德等一帮亲信均死,赵允升也死了,她就算称帝又能如何?她能坐在皇位多久?
因此刘太后这几日不临朝了,她也知道,这几日不临朝,以后再想重整朝纲,将更加艰难,但她在拱宸门见到群臣对赵祯关切的那一幕,已有些心冷。
她就算竭尽心力的整治天下又如何?这终究还是赵家的天下,不会姓刘。
宫中寂寂,赵祯听到刘太后不临朝几个字的时候,眼中光芒闪动。
刘太后瞥见,突然感觉眼前的赵祯有些陌生。不待多想,赵祯已道:“母后若不临朝,孩儿只怕难以承担治天下的重责……”
刘太后竟有些喜意,本以为赵祯还会请她垂帘,不想赵祯又道:“可母后操劳了这久,也累了。如今母后身体不适,孩儿就算不能承担,也要咬牙挺住,绝不会再让母后劳累。母后尽请安歇,一切交给孩儿好了!”
刘太后怔住。
赵祯已转过身去,对着八王爷道:“八皇叔,你……节哀顺变。杨羽裳忠烈有加,也算是因为护驾出事……”他本来也以为杨羽裳死了,但方才听说杨羽裳好像还有生机,一时间无法措辞。赵祯无暇理会杨羽裳的生死,沉吟片刻道:“皇叔,你有什么要求,日后尽管说好了,朕绝无不许。”
八王爷伤心欲绝,只是点点头,再无言语。
赵祯向狄青望了眼,沉吟下,缓步走到狄青身边,看了他半晌。
狄青神色木然,也不参拜,也不说话。他现在只想着,香巴拉到底是什么?难道八王爷说的是真的?太后能救羽裳?
赵祯见狄青失礼,并不怪责,用手轻轻拍拍他的肩头,说道:“狄青,你以后有什么事,对朕说就好。”他说了这么一句后,转身离去。
等走出宫中,赵祯舒了口气,神色虽还肃然,可眼中不知为何,有了分古怪。
阎文应急匆匆地走来,低语道:“圣上,邱捕头求见。”
邱明毫本是太后的人,自从宫中失火后,一直没有出现,甚至没有到皇仪门前。根据他自己所言,他在离开太后,前去找赵祯的时候,被个刺客击晕,后来才醒,除了叶知秋外,根本无人关心此事。
宫中惊变,波涛汹涌,谁会留意一个捕头?
邱明毫这时找赵祯做什么?赵祯竟不奇怪,只是道:“嗯,让他在大兴宫候驾,记得,不要让旁人知道此事。”
阎文应点点头,闪身退下。赵祯四下望望,这才不急不缓道:“起驾大兴宫。”
赵祯到了大兴宫,神色平和。帝宫被火烧毁,他临时移居承天宫,当天就改承天宫为大兴宫。
入了宫内,赵祯屏退左右,对着屏风道:“出来吧。”
屏风后走出一人,脸色如铁,神色恭敬,赫然就是京中名捕邱明毫。邱明毫一出屏风,当即跪倒道:“臣叩见圣上。”他跪倒时,身形并不利索,神色中似乎有痛楚之意。
赵祯并没有留意,眼中露出赞赏之意,缓缓道:“起来吧。”等邱明毫起身后,赵祯轻叹了口气,惬意道:“邱明毫,你做得很好。”
赵祯的这句话,简直奇怪之极。他本来和邱明毫没有半分交往,他是天子,邱明毫是捕头,又是太后的人,邱明毫本没有为赵祯做任何事。
邱明毫什么事情做得好?没有人知道。但看起来,赵祯不但熟悉邱明毫,和他有过交往,而且还很信任他。
邱明毫也没有半分吃惊,他敛眉垂手,态度恭敬道:“臣得先帝信任,为圣上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赵祯点点头,神色悠悠,像在缅怀什么。不知许久,他终于开口,开口就说了石破天惊的一句话。
“你不该向太后射那一箭的。”
话如利箭,说出去,就没有再收回的余地。赵祯说完,眼中终于掠过分阴鸷。或许直到此刻,那个委屈、彷徨还夹杂些懦弱的人儿,才变成了真正的九五至尊。
威严无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