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痴情女》的故事

类别:文学名著 作者:曼努埃尔·普伊格 本章:第八章 《痴情女》的故事

    “早晨好。”

    “早晨好,瓦伦蒂。”

    “莫利纳,醒来后怎么样,不再感到忧闷了?”

    “是的,我象是真的得到了解脱……这会儿,我什么也不想了。”

    “莫利纳,如果你感到很好,就别再乱想了。无论想什么,只会使你灰心丧气。”

    “你呢?”

    “我?我也不准备想什么了,我只想看书。

    那是我的救命药。”

    “昨晚的事后悔了?”

    “不,我从不吃后悔药。我越想越坚信,性欲本身是纯洁无邪的。”

    “瓦伦蒂……我还未曾有这般快乐过,只是在幼时,每逢妈妈给我买个洋娃娃抱,我才这般高兴。”

    “你能不能再想个优美动听的电影故事……等我看完书,你就能边烧饭,边给我讲故事。”

    “好的,你喜欢听什么样的电影?”

    “你自己真正喜欢的。这回不要考虑我喜欢不喜欢。”

    “是实话?”

    “是实话,莫利纳。你知道我现在想听什么?

    说来有些可笑……”

    “我想知道在你母亲买的玩具中,你最爱什么?”

    “洋娃娃……”

    “哈哈哈哈……快叫他们把门打开,要不,我要尿在裤子里了……”

    “你为什么笑得这么厉害?”莫利纳诧异地问。

    “因为……哎哟,我笑死了……哎哟,我最终会成为精神分析医生的……”

    “那有什么不对?”

    “没什么……我只不过想证实一下我自己和那,那玩具之间的关系……你能肯定你小时候喜爱的不是玩具士兵之类的东西?”

    “是的,我最喜爱有着金色发辫的洋娃娃,它能眨眼睛,一身巴伐利亚人的服装。”

    “哎哟,快叫他们开门……我受不了了,我真不敢相信你这话……”

    “我觉得,这是你笑得最厉害的一次。我敢发誓。”

    烧饭的时候,莫利纳讲起了他的第六个电影故事。

    “这个故事发生在墨西哥的某个海岸城市。

    一座气派雄伟的别墅,通夜灯火辉煌。破晓时分,一场化装舞会己接近了尾声。绝大多数的客人早早回家就寝了,只有几对舞伴还留下继续跳着,其中一对甚至还依旧戴着面具。维拉克鲁斯的火曜日忏悔终于宣告结束,太阳升起来了,四旬节来到了。那对仍戴着面具的舞伴最引人注目:她高挑个儿,纤细的腰,头发从中路分开,披散到腰间,小巧的鼻子笔直挺拔,额头上套了个钱币串成的箍。而他则身材魁梧,黑黝黝的皮肤,一脸浓密的大胡子,波浪式的卷发一边倒。

    “他对她说,乐队将演奏最后一段舞曲,这该是卸面具的时候了。可她不同意,说是黑夜将以他俩各自不明对方身份而告终,因为他们将永不再相遇。他固执地除下了自己的面具,露出了他那漂亮英俊的脸。他还再三对她说,他要等她一辈子,决不让她滑出自己的手指缝。他一低头,无意之中看到了她手指上戴着一枚罕见的嵌宝戒指,便忙问这戒指是否代表正式订过婚了。她回答说,正是如此。她要他坐在车内等她出来,她得重新作一番化妆。他听从了,在外面等啊等啊,然而她再也没出现过。影片镜头转到了墨西哥的首都。小伙子原来是一家主要日报的记者,一天下午,他正在报社伏案工作,偶尔注意到了一篇文章。这篇文章拼拼凑凑,编成了一起丑闻,披露某个红极一时的女演员兼歌手引退之后,正与某个实力雄厚的大亨一起隐居。文章没有提及这个大亨的姓名,但明眼人一看便清楚,他是使许多重要人物都感到畏惧的巨头,大致属于黑手党一类。文章还配有大量的照片。青年人看着照片,不由得沉思起来:这个美丽的女人曾因演时事讽刺剧而一举成名,成了非常成功的舞台演员。但她的艺术生涯还刚刚开始就宣布引退了。

    不知怎地,这女人看来相当面熟。在一张照片上,他发现她高举香槟酒杯的手上也戴着一枚罕见的嵌宝戒指,一团疑云顿时消散了。他不露色声地打听到了这起正在酝酿之中的丑闻始端。同事们告诉他,这段消息一经发表,一定会轰动。眼下他们要做的只是设法搞到更多的照片,譬如她在台上的脱衣照。一句话,见报时间指日可待。

    青年记者还弄到了她的地址,因为同事们正在暗中监视她。他专程登门去拜访了她,她居住的超现代化公寓住宅使他惊讶不己。房内的灯光是清一色的暗装置,使人说不上灯光究竟来自何方,所有的家具全套上了洁白的塔夫绸。她坐在长沙发上,认真地聆听他的话,青年记者叙述了丑闻的经过,自告奋勇替她去销毁所有的照片,不让那篇文章见报。她连连向他道谢。青年记者问她,关在金色鸟笼里是否真的幸褐?她表示不希望听到他这样的话语,但是她也向他吐露了真情。原来,她虽然爬到了成功的顶峰,但在经历了可怕的折磨之后,已经心力交瘁。她轻信了一个男人,受了他的骗。那个男人极其富有,带着她游遍了世界各地。可一回到家,他变得越来越嫉妒,把她禁锢在家中,唯恐别的男人与她接触。

    她厌倦了这种丧失自由的囚犯生活,哀求他让她重新回到舞台上去,但他冷漠地拒绝了。青年记者说,为了她,他愿豁出一切,他不怕那个大亨,她两眼正视着他,拿出了一支香烟。青年记者走过去为她点火,顺势亲吻了她。她没有躲避,而是紧抱着他,嘴里不住地说:‘我要你……’两人在一阵冲动之下,全失去了自制力……当他向她建议一块逃跑时,她害怕了。青年记者叫她不要胆怯,两人在一起能走遍天涯海角。她提出暂缓几天,青年记者却斩钉截铁地说,要么现在,要么永远不。他拉她,推她,摇她,想让她去掉惧怕心理,而她的反应则恰恰相反,认为男人都是一丘之貉,她不想再成为男人的玩物,这次她要自己作主了。青年记者听罢,大步流星地走到门口,他永远不想再见到她了。

    她猝然发怒了,叫他稍等片刻。她走近卧室,拿出一叠钞票,说是作为他帮忙销毁文章的报酬。

    他一使劲将钱统统甩在她的脚跟前,然后扬长而去。走到街上,他不由得有几分懊悔,知道自己过于鲁莽了。他一时不知干什么才好,最后来到酒吧,拼命地往肚里灌酒。透过酒吧内弥漫的烟雾,他隐约看到钢琴前坐着一个盲人,他正在弹奏一首缓慢、悲伤的曲子,这正是他俩在忏悔日舞会上跳的一段舞曲。青年记者喝着喝着,开始为舞曲填词,并张口唱了起来:‘尽管你是……一个囚犯,在你隐居的家中、在你心中仍低语着……我爱你。你的眼光照亮了阴影,你的微笑带来深深的痛苦,你的双唇,我记得……曾说过谎言……我扪心自问,我是否爱过这两片红唇,它们的吻如此热烈,如此热烈……“次日,报社上上下下忙作一团,人人都发动起来寻找那篇文章。显然,人们是不可能再找到它了,因为青年记者己把它锁进了自己的抽屉。

    文章不见了,主编便取消了这个选题,青年记者这才松了口气。迟疑了一会儿,他拨通了她的电话。电话中,他请求她原谅,末了还提出要与她再见上一面。她答应了。就在她收拾停当去与青年记者约会的当儿,不禁又犹豫起来。这时,那个大亨走了进来。大亨年过半百,头发已呈灰白色,身体也胖得有些笨重,不过作为一个男人,模样还算可以。他见她要出门,忙问她去哪儿,她回答说是去买东两。他立即要陪她去,她婉言谢绝了,大亨起了疑心,但他没有公开指责她,装出了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说:‘去吧,想买什么就去买什么吧。’他一旦发现她在撒谎……当然,他不会对她本人进行报复。他很清楚,没有她,他是无法生活下去的。可他要向任何胆敢接近她的男人报复。大亨告辞走了,她也出门了。

    这时青年记者正坐在一家时髦的酒吧里等着她,他不时地看着手表,慢慢地意识到她是不会再来了。他又要了双份威士忌。又过了一小时、两小时,他已完全醉了。他动作僵硬地出了酒吧,回到了自己的办公室。他吩咐工友给他端杯咖啡来,他想用工作来使自己忘记一切。第二天,他来得很早。主编见他如此勤奋,很是高兴,因为这天正值发稿最紧张的时候。他一心一意地工作,早早地交出了主编布置的文章。青年记者离开了报社后,神不知鬼不觉地又转到了她家附近。他实在克制不住,还是按响了她公寓的门铃。此刻正是下午五点,她与大亨在一起用茶点。大亨送给她一件意外的礼物——祖母绿项链,这是专门为昨天挑起不愉快的事而表示道歉的。听了女仆的禀告,她吩咐回话不在家。说话之际,青年记者却一头闯进了屋里。看见他已经进来了,她也就顺水推舟,把文章事和盘向大亨托出。青年记者见不得她挽着大亨手臂的亲热模样,一股怒火直冲脑门。他说这件事整个儿地使他感到恶心,现在他所想的就是永远忘却她。说罢,他气呼呼地走了,但他把一张纸遗忘在桌上了。她拿起来一看,原来是他专为她谱写的歌词。大亨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热泪在她的眼眶内打转,她再也无法掩盖自己爱上青年记者这一事实了。大亨恶狠狠地瞪着她,问她究竟怎样看待记者那小人。她无法回答他的问话,只觉得喉咙里有东西给噎住了。但她看到大亨的脸涨得通红,只好忍气吞声地说,那记者对她的生活毫无意义,她仅仅是因为文章一事才与他有过交道。大亨问起了那家报纸的名字,发现这家报纸正在无情地调查他与黑手党的关系。他又追问青年记者的姓名,说是想贿赂他。姑娘吓坏了,深知他真正的目的是要报复,她拒绝说出他的名字。大亨恼羞成怒,狠狠地打了她一巴掌,并将她推倒在地上,气呼呼地走了。

    “再说小伙子的事吧。他算是给毁了,他不愿再去工作,在一家家酒吧消磨时光。报社派人来找他,给他打电话,他只要一听到上司的声音就立即挂掉电话。日子一天天过去了。有一天,他突然在报摊上看到了以前工作过的那份报纸刊登了一则预告,说下期将登载独家新闻——现己引退、曾一度走红的明星的私生活内幕。他气得浑身发抖,立刻向报社奔去。天己晚了,报社早已关上了门,不过值夜班的人毫不疑心地放他进去了。他走进自己的办公室,发现报社同事己把他的抽屉撬开了,桌子已由另一名记者占用了。他马上去印刷厂,但印刷厂离报社很远,等他赶到己是次日清晨了,报纸已随着印刷机滚筒源源而出。青年绝望了,他捡起锤子当场毁掉了报纸的全部版面。这一举动使成千上万的比索付之东流,报社将他踢出了同业工会,搞得他再也不能重操记者职业。他四处飘流,一回回地酗酒,醉得人事不省。有一天,他来到一处海滨,想寻找旧时的记忆:维拉克鲁斯。在码头脚下的一个面向大海的低级酒吧里,一支富有地方色彩的乐队正在演奏一首凄惨的歌曲。小伙子摸出小刀,边唱边在刻满名字、脏活的酒桌上刻下了歌词,歌词是这样的:‘当他们跟你谈起爱情和它的魅力,他们供给你太阳、月亮和星星……如果你还想着我……就别说出我的姓名,因为你的嘴唇要回忆…,到底什么是爱情……如果他们问起你的昔日,就谎说你来自一个奇异的世界……’他开始想象起她的容貌来,并真的在白兰地酒杯底下看到了她的身影。她来到了这家酒吧,满含热泪,深情地望着他。他俩用近似耳语的低声结束了这支歌:‘因为我获得了爱情,克制了种种悲伤,我将永远永远不再哭泣……,’他擦去了挡住视线的泪水,发觉她并不在身旁,酒杯底下只有他自己的倒影。于是,他使足了浑身气力,将杯子往墙上摔去,酒杯立时化为齑粉。”

    “你为什么刹住不讲了?”

    “……”

    “别装出这副嘴脸来,我说过了,今天不允许有不愉快的心情,不许!”

    “别那么摇我……我被你吓坏了。”

    “别把哀伤传染给我,你也别吓着了……我唯一想做的是遵守诺言,让你忘却种种丑恶的事物。这些都是我在早晨发誓要做到的。你不要太灰心了……”

    又是一天过去了,夜晚又来临了,莫利纳慨叹地说:“真不知今晚外面是怎样的了?”

    “我猜想不太冷,但很潮湿,”“唔唔,也许是这样。瓦伦蒂,潮湿的天气总使我敏感,浑身发痒。但今晚我却没有这种奇痒。”

    “我的感觉也很好。”

    “饭还合胃口吗?”“行,饭……”

    “存货不多了,小伙子。”

    “都是我不好,莫利纳。”

    “我俩都有错,吃得超量了。不过,明天至少还可以有点奶酪、面包和蛋黄酱吃……”

    “明天再说吧。”

    “瓦伦蒂……”

    “什么?”

    “我想告诉你一件事,但别笑。”

    “我想……睡着了,就不要再醒来。当然想到妈妈,想到她会孤独,我心中就不安起来。

    我告诉你,我最想做的事莫过于死去。”

    “但你得先给我讲完故事。”

    “呃,还有好多呢,光今晚讲不完。”

    “别忘了,这也许是你给我讲的最后一个电影故事了。”

    “也许是这样,只有上帝知道。”

    “睡觉前,先讲上一段。”

    “讲到你听累了想睡觉为止。”

    “好。上回讲到哪儿?”瓦伦蒂问。

    “那姑娘下决心离开了大亨。她决定自食其力,她感到再这样生活下去是可耻的。今晚,她将首次在一家夜总会登台演出,下午彩排。想到要在观众面前再次露面,她显然有些紧张,双手颤抖着,但眼里却充满了无限柔情。她向提词人要了一支烟,在夜总会歌舞厅边上的希腊式圆柱前站下,用深沉悦耳的嗓音开始了对歌词大意的介绍:‘人人都说……人不在了,就能忘却,但我发誓……事实根本不是如此……从我们在一起的最后一刻,我从此只知道……懊悔。’这时,隐而不露的乐队为她伴奏起来,她放声高唱:

    ‘你偷走了我心中为你珍藏的吻……这是不是你?’在乐队短短的停顿中,她有节奏地漫步到了房间中央,转了一圈,又高唱起来:‘爱的心在燃烧,你怎么能离开!……当你发现我的心己捧出……带着无比的狂喜……你,却在远方……象孩子一样哭泣,寻找那天我给你的喜悦……’歌虽说唱完了,但她整个人好象完全忘记了自己,她的脑海里只有青年记者一个人。所有观看排练的人都对她报以热烈的掌声。她高高兴兴地走回了化妆室,思忖着记者得知她离开大亨,将会重新参加工作。然而,一个沉重的打击正等待着她。大亨已买下了整个夜总会,未等她登台正式演出,夜总会就被命令停止营业。此外,她还收到拘押票,原来大亨已收买了全部珠宝商,说她持有的珠宝都没付过现款。她意识到该死的巨头已横下心来阻挠她工作了,想逼她乖乖地回到他的身边。但她决不愿就此屈服,她和自己的经纪人商定,什么活都干,等候有机会签一个好合同再出来演出。”

    “而那个在维拉克鲁斯的青年记者,这会儿己把手头的积蓄用了个精光,到了不得不出外找工作的地步。他不能再当记者了,他的姓名己上了同业工会的黑名单。多日酗酒使他脸部皮肤松弛,外表一副邋遢相,老板们谁也不想雇用他,他只得在一家锯木厂当苦工。由于体力不支,胃口锐减,他饭一口也咽不下去,整日只觉得口渴。一天下午,他终于累倒了,被人送进了医院。他发着高烧,在说胡话时叫出了她的名字。”

    工人们翻遍了他身上所有证件,找到了她的地址,就往墨西哥城给她打电话。幸好,接电话的是好心的房屋管理人,他将口信捎给了姑娘。姑娘这时在一家廉价寄宿处租了一间小房间,她得知这一消息后,立刻准备动身前往维拉克鲁斯——可是,最艰难的事临头了:她没有钱买车票。寄宿处的老板,那个又老又胖的讨厌家伙听说要向他借钱,一口回绝了。她说好话,陪着笑脸,老头这才松口说,行,不过有一个交换条件……接着你就看到了他夜晚钻进了她的房间。

    “她慢慢地走进了病房,一步步地走向青年记者。病房里全体病人的视线都集中到了她的身上。她穿戴朴素,一身白衣,头发往后简单一扎,没戴任何首饰,但美极了。然而,她的一无所有对记者来说,具有另一层意义,她已摆脱了大亨提供的豪华生活方式。一见到他,她说什么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因为他变得太厉害了。”

    这时,实习医生过来告诉记者,主治医生关照他可以出院回家了。眼下他需要的只是要注意身体,好生养息,千万不要再去碰酒了。记者苦笑地反问他的家在哪里?姑娘忙回答说,他有家,现在她就领他回家——她事先在维拉克鲁斯郊外借了一间房子。房子不算好,但有海风吹拂下的椰树遮荫。一到住处,她见他太虚弱,忙铺床让他休息。他躺着,手紧握着她的手,不住地说他不久就会恢复的,因为她的到来给他带来了无比的喜悦。

    “日子一天天地过去,在她的精心护理下,他恢复了健康。但是他也有点心神不定,因为她总不让他去她工作的那家豪华旅馆。每晚她去唱歌前,也不让他陪着,至多让他送到家门口。慢慢地,嫉妒心又钻进了他的头脑。他问她,为什么象她这样的歌星竟然不上报?她回答说,这是为了防止大亨闻讯追踪而来。至于不让他在旅馆露面,原因简单得很,怕大亨派人来杀他。一天,他终于去了那配有正厅晚餐俱乐部的一流旅馆,旅馆张贴的海报上只字不提她的姓名。他向人打听,但谁也没见过她这人。听了她的名字,人们总算隐隐记得她是以前的一个明星。记者绝望了,他在码头上漫无目的地荡来荡去,看到了最不愿目睹的一幕:低级酒吧门外的路灯下,站着一个妓女,这不是别人,正是她。原来她是这样挣钱来养活他的!他躲了起来,不让她瞧见自己,随后伤心地回到了家中。清晨,他第一次在她回家时假装熟睡了。第二天,他起了个大早,随便找了个借口就出外找工作去了。他很晚才回家,但一无所获,反倒把她急坏了。晚上,她又要到街上去兜客了,他乞求她:‘不要再去了,因为夜里很危险。今晚就和我呆在一起吧。我怕以后再见不到你了。’她叫他别紧张,她出外完全是为了生活:房租要付,明天还要去看医生。

    她瞒着他,同意了医生提出的新的治疗方法,但收费昂贵。她还是离家了……他意识到自己己成了她肩上的沉重负担,压得她含垢忍辱来养活他。他来到海滩,看着渔船在夕阳中满载而归,天空此时己挂起了一轮明月。热带海面的夜晚没有一丝风浪,万籁俱寂,唯独他的心不平静。渔民们哼起了一支很悲哀、很悲哀的渔歌,小伙子填了歌词,把它唱了出来。这支歌的歌词我已记不清了,反正大意是请月亮给她捎个信,因为月亮将和她一样,出发到城里去过夜。对她说,要保重,因为过着妓女生活的夜晚只会带来痛苦,令人最后哭泣。次日清晨,她回家到处找不到他的人影。他留了一张条子说,他爱她爱得发疯,但他不愿成为她的负担。她不必再去找他了,因为上帝如果有意让他们再相会……他们不必付出痛苦也会再见的,她看到家中扔下了好多烟头,还有一只火柴盒也遗忘在那儿。一见这火柴盒,她什么都明白了,知道他已看见过她,因为在码头酒吧内,人们能随手拿走这样的火柴盒。……”

    “没了?”

    “不,还有好多呢。我们还得花很长时间才能讲完故事的结尾。”

    “你想睡觉了?”

    “不。”

    “那又怎么啦?”

    “这部影片真的使我灰心丧气。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讲起这个故事。”

    “……”

    “瓦伦蒂,我有个不好的预感。”

    “都预感到什么?”

    “他们将会把我关在另一间牢房里,再也不让我出来了。这样的话,我就不能再看到你了。”

    “猜测未来是没有什么好处的,莫利纳,无法预知可能发生的事。”

    “我担心事情会变坏。”

    “坏到什么地步?”

    “瞧,对我来说能否出狱是个很重要的题,但这主要是为了我母亲的身体。另外,我又担心没人在这里……照顾你了。”

    “你就不为自己着想?”

    “是的。”

    “莫利纳,我想问你一些事。”

    “什么事?”

    “很复杂。呃,是这样的,从肉体上来说,你我都是正常的男人……”

    “唔唔……”

    “当然,从各方面来看,你也不低人一等。既然如此,你为什么不想象男人那样干?”

    “不,我不能那样……”

    “为什么?我不理解的正是这一点……并非所有的同性恋者都是那样的。”

    “对,有各种各样的同性恋者。但我,我不喜欢那样做,”“我想听的是,假如你喜欢当女人……那你不应该由于这点而感到比别人差……你用不着屈从别人。”

    “但如果一个男人……是我的丈夫,他就会发布命令,这样他就会感觉良好。这是很自然的事,因为这样做使他成为……一家之主。”

    “不,一家之主和一家之妇必须平等相处。

    如果不是这样,他们之间的关系就变成了剥削形式。”

    “平等了,就没有乐趣了。”

    “为什么?”

    “呃,这完全是家庭秘密……所谓乐趣就在于,当一个男人拥抱你时……你可能感到有点惧怕。”

    “不,那全错了。是谁把这种思想灌输给你的?”

    “我就是这样体会的。”

    “谁用这种胡说八道塞满了你的脑袋,使你从小就接受了这种无稽之谈?做一个女人,根本用不着成为……殉道者。我如果不是怕疼的话,一定会叫你来爱我,证明一下作为男人,并不意味着享有高人一等的特权。”

    “别再说了,这种谈话实在毫无结果。”

    “对我来说,却很有意义,我们还是好好谈谈吧。”

    在阴森的监狱长办公室里,监狱长正给他的上司内务部长打电话,汇报他精心策划的计划。

    “几分钟后,我就要见他。是的,我们答应再给莫利纳一星期的时间。另外给瓦伦蒂造成这样一个印象:莫利纳要转牢,他将获得赦免。是的,这完全是莫利纳的主意。当然,时间很紧迫。是,明白了,他们在对左翼分子发起反攻之前,想掌握内幕情况。万一他真的没有东西要传递,没进展,对莫利纳应该怎样处置?明天一早就释放?是,不能浪费时间了。我明白,今天不放,这样就让瓦伦蒂有时间盘算计划。太完美了。假如他叫莫利纳捎信,莫利纳就能把我们引到他们的家门口。问题是不让他知道自己被跟踪。”

    “我们的莫利纳有些不正常,我不知道怎样解释……他好象隐瞒了些什么。莫利纳被他拉过去了?不,他是害怕瓦伦蒂的人报复。”

    “瓦伦蒂可能对他作了工作?这是一种可能……还有一种可能,莫利纳不希望在离开这里时,同任何人达成妥协,包括瓦伦蒂。是,请原谅我的插话。此外还有一种可能……”

    “是这样的,如果莫利纳出去前还不能向我们提供任何线索,我们还准备了一个方案:登报或放出风去,说莫利纳是个间谍,他已给警察提供了有关瓦伦蒂组织的情报。瓦伦蒂的人听到这一消息后就会来找他算账的,到那时我们再把他们包围。一旦莫利纳出狱,可能性就更多了。

    啊,我很高兴,别客气。当然,等莫利纳一离开办公室,我就再向你打电话。好,好,马上打……再见。”

    下午,莫利纳被带到了监狱长办公室。监狱长向他射来冷峻的目光。莫利纳不禁打了个颤抖。

    “事情怎样了,莫利纳?有什么进展?”

    “恐怕没有,长官……我想……我是多么想……”莫利纳惊慌地回答。

    “一点也没有?”

    “是……是的”。

    “瞧,莫利纳,只要你给我们略微提供一些情报,我就有理由释放你。对你直说吧,释放你的文件都准备好了,只等我签字。”监狱长的嘴角牵动了一下,露出了冷笑。

    “哦,我明白,我已经竭尽全力了。”

    “总该有点迹象吧?任何线索都足够使我们采取行动,也足够让我们理所当然地在你的文件上签字。”

    “实话对你说吧,根本无法接近他——瓦伦蒂象一座坟墓那样寂静。长官,他什么都怀疑。

    我对他毫无办法,他不是……他不是个人。”

    “那让我们说人话吧,你我都是凡人……想想你母亲,想想你会给她带来的幸福。只要你释放出狱,其余的事你就别管了。”监狱长装出一副关切的模样,继续说:“莫利纳,你用不着担心他们报复,我们将昼夜不停地对你进行保护,你绝对安全。”

    “这我知道,长官,你能考虑到这点,我很感激。但我没有办法,最坏的事莫过于捏造事实。”

    监狱长沉下了脸,冷冷地说:“唔,莫利纳,我很抱歉。看来,我不能为你做些什么了。”

    “就连我的规矩行为也不顶用?”

    “不顶用,莫利纳。”

    “我的牢房,至少能让我还呆在原来的牢房吧?”

    “为什么?你不想和一个比瓦伦蒂更会开口的人作伴?”

    莫利纳哀求道:“长官,请看在大家热爱上帝的份上……”

    “自制些,莫利纳。我们没啥可说的了,你可以走了。再见,莫利纳。”

    监狱长按了下警铃。一个矮胖的警察推门进来。监狱长挥了下手,命令他把莫利纳押回牢房。

    莫利纳急忙扯着监狱长的衣袖,苦苦哀求起来:“我求你了,别再夺去我唯一的机会了……”

    “别忙,话还没说完呢。明天把东西准备好,你被释放了。”

    “长官。”莫利纳瞪大了眼珠,怀疑自己听错了。

    “对,明天,明天一早。”监狱长意味深长地说。

    莫利纳那兴奋不已的神态引起了瓦伦蒂的注意。他急切地问:“说吧……发生什么了?快告诉我!”

    “明天,我要自由了。”

    “是吗?”

    “他们让我假释。”

    “真是好运气,莫利纳!快告诉我,这是实话还是你自己编造的?”

    “是实话。”

    “真是好消息。”

    “你为我感到高兴,这太好了。”

    “我为你高兴,但也为别的事情高兴……莫利纳,你将能为我做件连你自己也难以相信的好事。我保证你没有任何危险。”

    “什么事?”

    “瞧,最近几天,我想出了一个很不寻常的行动计划,如果不把它转达给我的同志,我会急死的。我一直在想办法……现在你正可以帮我个忙了。”

    “不,瓦伦蒂,你疯了,这种事我干不了。”

    “就听我讲几句话,事情容易得很。你只要把整个过程记熟就行了。”

    “不,今天你精神不太正常。假如他们看到我和你合作,就会跟踪我的。”莫利纳慌乱得很。

    “留心些就是了。你可以等上几天,等上一、两个星期。呃,我告诉你如何断定被人跟踪。”

    莫利纳拼命地摇着手,拒绝道:“不,不,瓦伦蒂,我只是被假释。稍微出点事,他们就会重新关押我。”

    “我向你发誓,这事没有一点危险。”

    “瓦伦蒂,我跟你说过了,我不想听一个字。”莫利纳用手指塞住了两个耳孔。

    “你想不想让我有朝一日也出狱?”

    “哦,怎么会不想呢!”

    “那你就得帮助我。”

    “别告诉我你同志的事,我干不了这类事,如果他们抓住我,我会把一切都说出来的。”

    “我要对同志们负责,而不是要你来负什么责。如果我要你去做事,我必须肯定这当中没有危险。你要做的事就是等过了几天,你到某个公共电话亭打个电话,不要在你家里打,安排个假地址。”

    “假地址?”

    “对,以防电话被人窃听。安排地点必须用暗号,比如说,你告诉他们在里奥咖啡店碰头。

    他们就知道真实意思是什么,我们总是用电话联系的,明白吗?如果想到某一个地方去,口头上只说是别的地方,说是纪念碑剧场,其实是我们一个同志的家,说广场旅馆,则是博尔多街的一个角落。”

    “我害怕,瓦伦蒂。”

    “等我解释完了之后,你就一点也不害怕了。你会发现传递消息是一件非常简单的事。”

    “假如电话被人窃听,我会不会被抓?”

    “打电话时你的声音伪装一下,就不会被人抓住了。我来教你,办法有成千上万。例如嘴里放块奶油硬糖,或者舌头下放支牙刷都行。”

    “不,瓦伦蒂。”

    “我们过会儿再讨论吧。”

    “我不干!”莫利纳脸色苍白,颤抖着身子,好不容易才挤出这几个字。

    到了晚上,莫利纳终于平静下来。他望着苦闷而又生气的瓦伦蒂,不禁心软了。他悄悄地挨近瓦伦蒂,轻声轻气地说:“瓦伦蒂……假如我带了信,你认为能帮助你早些出狱吗?”

    “唔,这对我们的事业有很大帮助。”

    “而不是为了让你早些出狱?”

    “是这样。别再去想了,算了吧。我们以后再说。”

    “我们在一起谈话的时间剩下不多了。”

    “我们还有一整晚上呐。你得把电影讲完,别忘了。你一连几天都没讲。”

    “那是因为这个故事使我感到悲哀……如果你想要听,我就讲。讲完后我发誓再不用自己的问题来打扰你了。”

    大亨一直在寻找姑娘的下落。他已经知道,她过起了贫民的生活。他对自己错待她的行为感到内疚。那天早晨,大亨那辆豪华轿车开到了海边那间小屋前。他让司机去找姑娘,但被她拒绝了。于是大亨亲自出马,他请求她原谅,说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出于爱情,出于失去她的绝望心情。姑娘哭着把前前后后的事都向他诉说了。

    大亨听后,觉得姑娘能作出这样的牺牲,说明她深深地爱着他。‘这些都是属于你的’,他说着,把一只盒子递给她,这盒子里放着她的全部珠宝手饰。他吻了吻她的前额便走了。姑娘开始发疯似地到处寻找她的爱人,但一无所获。她到监狱、医院等地方去找,终于在一间住满危急病人的病房里找到了他。他的身体已病入膏肓,见到她来,他微笑了。他让姑娘走近些,这样他能抱住她。姑娘跪在床前,他们互相搂抱着。他告诉她说,他的病越来越严重,昨天晚上他真怕会死去。今天早晨,他好象脱离了危险。他说,等身体一好,他就去找她。世界上没有什么东西能阻碍他俩的爱情,相反,他们要开始一种新的生活。姑娘朝站在床边的修女看了一眼,好象要她证实一下,他的身体是否真的会恢复健康。修女摇了摇头。他还在滔滔不绝地说,说他已找到了新工作,为一家大报做事,他还有可能当驻外记者,这样他俩就能远走高飞,忘却所有的苦难。

    这时姑娘意识到,他正在发高烧,说胡话。他说道,他又写了首新歌,先得由她来唱。他一个字一个字地轻声哼着,她跟着他逐字逐句地重复。

    背景音乐开始响了起来,这音乐象是来自大海,他想象自己与姑娘披着黄昏的阳光,双双来到码头上,乘坐着扬起风帆的渔船向无限的远方驶去,那儿海天一线。姑娘告诉他,这首歌写得太美了。但他没有回答,他已经死了,一双眼睛仍然睁着。也许他这一生中最后看到的是他俩永远手挽着手,乘风破浪驶向幸福彼岸的憧憬。

    “姑娘抱着他,嚎陶痛哭起来。她把珠宝全部留给了医院的修女,让她们用这笔财产来照料穷人。她象个梦游者,神情茫然地来到了他们一起住过的小屋,走上了海滩。渔民们唱起了他的歌曲。原来,他的歌声己传到渔民中间。她继续朝前走着,她的脸向着快要消失在地平线下的太阳。这时,你能听到这样的歌声:‘……现在我幸福了,你也幸福……现在你爱我……我更爱你……让昨天漂流过去……让生活从今天开始……我多么幸福……刚才我看到你在……为我哭泣。’天几乎黑下来了,她的影子仍在移动,但毫无目标,象个飘忽的灵魂。这时,你会看到她的一个很大、很大的脸部特写,她满含着热泪,嘴角挂着微笑……好了……没了……老乡。这是个令人迷惑的结尾,是不是,瓦伦蒂?”

    “不,这挺符合剧情的,这是影片的最佳部分。”

    “为什么这样说?”

    “这意味着,即使她一无所获,然而她的一生中至少有过一种真正的感情。这点己足够使她满足了,尽管这种关系已经结束了,完了。”

    “但是当你获得了很多幸福,到头来却一无所获,这岂不是更加受罪?”

    “莫利纳,你要牢记一点,人的一生可能是短暂的,也可能漫长,但是任何事情都是暂时的,没有永恒的东西。”

    “是啊,说起来容易,但要真正体会却是另一码事了。”

    “至少你得论证一下,让你自己信服。莫利纳,我会想念你的。”

    “瓦伦蒂,假如这里曾发生过什么事,总是我起的头。如果不是你自动要,我是不会向你要求什么的。”

    “是这样。”

    “作为告别,我确实想要求你一件事……”

    “什么事?”

    “一个吻。”

    “你说得对……。”

    “等明天我临走前。别怕,我现在不想要你吻。”

    “好。”

    “我很想知道……你吻我时,是不是觉得讨厌?”

    “唔唔,那一定是怕你变成一头豹。”

    “我不是豹女。”

    “说得对,你不是豹女。”

    “做个豹女是桩很悲哀的事,不能被人吻,或者得不到任何爱的表示。”

    “你,你是个蜘蛛女,你把男人诱入了你的网中。”

    “太美了,哦,我喜欢听这句话。瓦伦蒂,我在世界上最爱两个人,这两个人就是你和我妈妈。”

    “……”

    “你真的会记住我?”

    “我从你这儿学到好多东西,莫利纳。”

    “你说疯话啦,我只不过是个笨蛋。你能学到什么呀?”

    “一下子很难说清,但有一点可以肯定,你使我想到了许多事。”

    “我答应你一件事,瓦伦蒂……每当我想起你,内心就感到幸福。这正是你所教会我的。”

    “还答应我一件事:要叫人尊敬你,你不能让任何人虐待你、剥削你。谁也没权剥削他人。

    请原谅我的重复,因为我上次讲的时候,你不太喜欢听。”

    “……”

    “莫利纳,答应我今后不让任何人随意摆布你?”

    “我答应……”

    夜已深了。莫利纳怎么也睡不着。他翻来复去地滚着,终于又坐直了身子,轻轻地呼唤着:

    “瓦伦蒂……瓦伦蒂……你睡着了?”

    “干什么?”瓦伦蒂也没睡,他瞪大眼睛望着天花板,想着往事。

    “你把要转达的情报告诉我。”

    “行……”瓦伦蒂高兴地坐了起来。

    “是的。还有,瓦伦蒂,你能确定他们不审问我?”莫利纳担心地说。

    “我能肯定。”

    “那我就按你说的去做。”

    “你真不知道这使我有多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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