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五节

类别:文学名著 作者:高阳 本章:第七十五节

    小李一面悄悄分派车辆,通知内务府接驾,一面在暗中打主意,看样子皇帝决不止于以圆明园之行为满足,如果说要“上街去逛逛”,应该如何应付?有那些地方是可以逛的;那些地方是皇帝逛了以后会觉得有趣的?

    这是两回事。小李认为车子在街上走一走,或者逛个野庙古寺的,也还不妨,但皇帝未见得会有此兴致。那么皇帝是想逛些什么地方呢?破题儿第一遭的事,小李一点边都摸不着,想来想去,只得四个字的主意:随机应变。

    回到寝宫,只见皇帝已换了一身便衣,穿一件玫瑰紫黄缎的猞猴皮袍,上罩黑缎珊瑚套扣的巴图鲁背心,腰间系一条湖色纺绸腰带,带子上拴着两个明黄缎的绣花荷包,头上缎帽、脚下缎靴,帽结子是一块红宝石。这副打扮是皇帝跟载澂学的,翩翩风度,不及载澂来得英俊,却比载澂显得儒雅。

    小李笑嘻嘻地把皇帝打量了一番,立刻就发现有一处地方露了马脚,便跪下来抱着皇帝的腿说:“奴才斗胆,跟万岁爷讨赏,求万岁爷把腰上的那对荷包,赏了给奴才。”皇帝立刻会意,一面捞起嵌肩下幅,一面问道:“你敢用?”

    “这个包儿,谁也不敢用!万岁爷赏了这对荷包,奴才给请回家去,在正厅上高高供着,教奴才家里的人,早晚一炷香,叩祝万岁爷长生不老,做万年太平天子。”

    皇帝笑着骂道:“猴儿崽子!有便宜就捡。”说着依旧捞起嵌肩下幅。

    这意思是准了小李的奏请,让他把荷包解了下来,小李喜孜孜地替皇帝换了对蓝缎平金的荷包,又叩头谢赏。

    “你也得换衣服啊!”

    “是!”小李问道:“不就上圆明园吗?”

    到圆明园去,小李就无须更衣,他这样问是一种试探,皇帝老实答道:“先到街上逛逛,回头有工夫再说。”

    “这……。”小李不敢显出难色,只这样说:“就怕巡城御史或者步军统领衙门知道了,许多不便。”

    “怕什么,有我!”皇帝又说:“京城里那么大,‘万人如海一身藏’,只要你当心一点儿,谁也不知道。”皇帝接着又问:“什么叫‘庙市’?我想去看看。”

    庙市怎么行?小李心想,游人极多,难免有在内廷当差,见过天颜的,就此泄露真相,才真是“许多不便”,而且常有地痞滋事,万一犯了驾,那就死无葬身之地了。

    然而这决不能跟皇帝说实话,说了实话一定不听,只好骗一骗。“今儿不巧,”他故意数着手指说,“庙市是初二土地庙、初三花儿市、初四初五白塔寺、初六初七护国寺、初八初九隆福寺;今儿初十,正好没有。”

    “那就上前门外去逛逛。我得看看‘查楼’是个什么样子。”

    “奴才可不知道‘查楼’在那儿。”

    “到那儿再打听,打听不着也不要紧。”

    有了这句话,小李就放心了,换了一身衣服,陪着皇帝,悄悄地从西北角门出宫,从东面绕回来,一直出了旗人称为“哈达门”的崇文门。

    大驾出城,一直是走虽设而常关的正阳门,出警入跸,坦道荡荡,一直不曾见过杂乱喧哗的闹市景象,因此皇帝拨开车帷一角,目不转睛地看着,心里也象车外一样地乱,说不出是好奇、困惑还是有趣?但有一个念头,常常泛起,百闻不如一见,书本上所描写的市井百态,常常无法想象,如今亲眼一看,差不多都明白了。

    正在窥看得出神的时候,那辆蓝呢后档车,忽然停了下来,皇帝便轻轻叫一声:“小李!”

    跨辕的小李跳下车来,也正要跟皇帝回话,他拨开车帷,轻轻说道:“奴才去打听‘查楼’。”

    “嗯!”皇帝点点头,又说:“有人的地方,可别自称‘奴才’,也别叫我‘万岁爷’。那不露了马脚?”

    “那,那,”小李结结巴巴地说,“那就斗胆改一个字,称‘万大爷’?”

    “大爷就是大爷!还加上个姓干什么?”

    “是!大爷。”

    小李答应着,管自己去打听“查楼”。皇帝这时候比较心静了,默默地背诵着一首诗:“春明门外市声稠,十丈轻尘扰未休。雅有闲情征菊部,好偕胜侣上查楼;红裙翠袖江南艳,急管哀弦塞北愁!消遣韶华如短梦,夕阳帘影任勾留。”

    一面默念,一面想象着红裙翠袖,急管繁弦的光景,恨不得即时能作查楼的座上客。

    “打听到了。”小李掀开车帷说,声音很冷淡。

    “在那儿?”

    “敢情就是肉市的广和楼,”小李说道,“实在没有什么好逛的。”

    “不管了!去看一看再说。”

    于是车子转西往南,刚一进打磨厂,只听人声嘈杂,叫嚣恶骂,仿佛出了什么事似的。

    皇帝从未听见过这种声音,一颗心立刻就悬了起来。掀帷外望,只见路中心对峙着两辆极华丽的车子,两名壮汉戟指相斥,几乎就要动武,四下看热闹的人,正纷纷围了上来。

    “走,走!往回走!”他听见小李急促地在喊。

    然而已经晚了,后面的车子涌了过来,塞住来路,只得“搁车”。过了一会,小李又来回奏,说是礼王府和贝勒奕劻家的车争道,互不相下,两家的主人都喝不祝“那不要反了吗?”皇帝很生气地说。

    一句话未完,只听“叭哒、叭哒”的响声,极其清脆地传了过来,小李立刻欣慰地说:“好了,好了!巡街御史到了!”

    果然,豪门悍仆,什么不怕,就怕巡街御史,一听“响鞭”声,顾不得相骂,各自上车赶开。霎时间,车走雷声,散得无影无踪,而小李则比那些人还要害怕,深怕泄露真相,催着车伕,从东河沿回城。查楼始终没有看到,不过皇帝倒体谅小李,虽白跑了一趟,并不怪他。

    一回宫皇帝就听总管太监张得喜奏报,说皇后违和,于是皇帝便又到承乾宫去探视皇后。病是小病,只不过玉颜清瘦,并未卧床。

    要药方来看,已有四张,皇帝才知道皇后病了好几天了,虽是感冒微恙,究竟疏于慰问,内心不免歉然,所以问长问短,显得极其殷勤。

    等皇后亲手奉茶的时候,皇帝忽然说道:“我看你换个地方住吧!”

    好端端地,如何想出这话来?皇后微感诧异,便即问道:“皇上看得这里,那儿不好?”

    “我怕这屋子……。”

    皇帝缩口不语,因为怕说出来会使皇后心生疑忌。承乾宫是东六宫中很有名的一座宫殿,在明朝一向为贵妃的寝宫,崇祯朝宠冠一时的田贵妃就住在这里。到了顺治年间,相传为董小宛的董鄂妃,也住在这里,这异代的两位宠妃,都不永年。道光年间,皇帝的嫡亲祖母孝全成皇后,大正月里暴崩于此,死时才三十三岁,宫中相传是得罪了恭慈皇太后,服毒自杀的。总而言之,在皇帝的感觉中,“这屋子不大吉利”!

    皇后自然猜不到他的心思,但也不便追问,只觉得承乾宫近依慈安太后的钟粹宫,慈爱荫拂,没有什么不好,因而含笑不语,无形中打消了皇帝的意思。

    “你阿玛到差了没有?”皇帝问。

    问到后父,皇后再一次谢恩,但崇绮是否到了差?皇后不会知道,同时觉得皇帝这话问得奇怪,“我在宫里,”她这样笑道,“那儿知道啊?”

    皇帝想想不错,“倒是我问得可笑了。”他说,“也是你阿玛运气好,正好有这么一个缺,户部堂官的‘饭食银子’,每个月总有一千两。”

    “那都是皇上的恩典。”皇后又说,“听说桂清为人挺忠心的,有机会,皇上还是把他调回来的好。”

    “哼!”皇帝冷笑,“本来是看他在弘德殿行走的劳绩,有意让他补户部侍郎的缺,调剂调剂他,谁知道他不识抬举,专爱捣乱。”

    “喔,怎么呢?”皇后明知故问地。

    “他跟李师傅搅和在一起,专门说些让人不爱听的话。”

    “话不中听,心是好的。”皇后从容答道,“史书上不都说,犯颜直谏是忠臣吗?”

    “就为了成全他自己忠臣的名声,把为君的置于何地?”皇帝摇着手说:“尽信书不如无书!书上有些话,都故意那样子说说的,根本没有那回事儿。”

    “是!”皇后先答应一声,看皇帝并无太多的愠声,便又说道:“史书上记那些中兴之主的嘉言懿行,皇上可不能不信。”

    皇帝默然。沉吟了一会,忽然问道:“你说说,你愿意学那一位皇后?”

    “历代的贤后很多,”皇后想了一下,“唐太宗的长孙皇后,明太祖的马皇后,都了不起。”

    “本朝呢?”

    “本朝?”皇后很谨慎地答道,“列祖列宗,都该取法,尤其是孝贤纯皇后。”

    这等于把皇帝拟作高宗。皇帝一向最仰慕这位得享遐龄的“十全老人”,听了皇后的话,自然高兴。

    就这样谈古论今,而出以娓娓情话的模样,皇帝感到很少有的一种友朋之乐。皇帝有时是世界上最寂寞的人,他没有朋友,勉强有那么点朋友味道的,只有一个载澂,然而载澂虽比他大不了一两岁,却比他懂得太多。因此,皇帝跟载澂在一起,常有争胜之心,而有时又得顾到君臣之分,这样就很难始终融洽,畅所欲言。

    跟皇后不同,皇帝认为“状元小姐”自然是才女,学问上就输给她也不要紧,而况又没有外人听见,不必觉得着惭。当然,皇后受过极好的教养,出言非常谨慎,从不会伤害到皇帝的自尊心,只是相机启沃,随事陈言,如果皇帝沉默不答,她亦很见机,往往就此绝口不提。而遇到皇帝有兴趣的话题,即使她无法应答,也一定凝神倾听,让皇帝能很有劲地谈下去。

    谈到起更,宫女端上来特制的四色清淡而精致的宵夜点心,皇后亲自照料着用完,宫女来奏报,说宫门要上钥了。

    这意思是间接催问皇帝,是不是住在承乾宫?皇后懂她的用心,却不肯明白表示,只说:“再等一会儿!”

    皇帝自然也知道。应该是顺理成章的事,他却颇为踌躇。想到慈禧太后,又想到慧妃,再想到皇后,如果这一天住在承乾宫,明天说不定又被传召到长春宫,要听一些他不爱听的话,而皇后则至少有三、五天的脸色好看。一想到慈禧太后对皇后那种冷淡的脸色,皇帝就觉得背上发凉。

    “我还是回去吧!”皇帝站起身来,往外就走,头也不回,他怕自己一回头,看到皇后就会硬不起心来。

    一回到乾清宫,在皇帝顿如两个天地。迢迢良夜,世间几多少年夫妇,相偎相依,轻怜蜜爱,而自己贵为天子,却必得忍受这样的清冷凄寂,如何能令人甘心?

    “万岁爷请歇着吧!”小李悄然走来,轻声说道:“奴才已经叫杨三儿在铺床了。”

    杨三儿是个小太监,今年才十四岁,生一双小爆眼,唇红齿白,伸出手来,十指尖尖,象个女孩子。这一夜就是他关在屋里,伺候皇帝洗脚上床。

    第二天就起得晚了,在书房里,觉得头昏昏地,坐不下去,托词“肚子不舒服”,早早下了书房。跟军机见面,也是草草了事,另有两起“引见”,传谕“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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