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铁良走出宿舍楼门,掏出钥匙打开车门,钻进沙漠王,向市公安局招待所驶去。
沙漠王开进一条胡同。陶铁良觉得背后有动静,刚要回头,一支枪管顶住了他后脑勺。
“不许回头。不听话,就打死你。把车靠边停下。”
陶铁良并没慌张,他边停车边说:
“你玩得过了,朋友。你知道我是谁?”
“不许回头。我当然知道你是谁,新上任的公安局代局长陶铁良。”
车停在胡同右侧。
“你怎么上来的?”
“你的车,我什么时候想进来就进来,换锁也没用。没两下子,能和你公安局长过招儿?你应当知道你这个局长是怎么上来的。感谢你把勿忘我商城的美元转到了我们手里。要没有这条,你就当不上这个局长。我还知道,你们马上要提审焦东方。我就是为这个找你来的。”
“你是什么人?”
“自己人。听说过王中王吗?”
“没听说过。”
“撒谎。陈虎还向你打听过王中王呢。不许回头,我就是王中王。”
陶铁良想从驾驶室的后视镜看看是谁用枪指着他,才发现后视镜已被翻过去,根本看不见。
“说吧,我不管你是不是王中王。我看你充其量不过是王中王的马仔,如果真有王中王的话。你找我什么事?”
“你听好了。你提审焦东方的时候,要按我说的去做。你先掏出白色过滤嘴的香烟,用右手中指和食指的第一节夹烟,叼住烟后用火柴划了两次才把烟点燃,抽了两口就把烟灭掉,过几分钟再掏出一支黄色过滤嘴烟,用打火机一次点燃。”
“这是接头暗号?”
“对,是接头暗号。”
“我和谁接头?”
“焦东方。”
“他?”
“老对头,对吧?从现在起,你们不是老对头,是朋友。”
“接上头之后,还有什么事?”
“我给你一支香烟,里面藏着密写显影药水。你找个机会交给焦东方。这支烟能抽几口,别人看不出破绽。你要暗示给焦东方。明白吗?”
“你凭什么认为我会照着你们的安排去做?”
“因为你早就按照王中王的指示去做了。你转移了美元,你密捕了沈东阳。因为没有王中王使劲,你根本当不上局长。还有,你记住了,要是你背叛了王中王,不照着办,或者把这件事捅出去,我保证你第二天就下大狱,一辈子烂死在牢房里。相反,你办得漂亮,用不了多久,就把你代局长的代字去掉。明白吗?”
“我怀疑你有没有那么大的权力。”
“你最好相信,免得后悔。官场上拉帮结伙,你死我活,这个你应该懂。别耍花招,你泡妞打洞、吃黑钱,我全掌握。你早不是人民警察了,你是警察的败类。再见面的时候,你少在我面前装正人君子。开车,到路口减速。你会在后座上找到一个烟盒,把它交给焦东方。”
沙漠王驶到路口减速。
“不许回头。”
后座上的人敏捷地下了车,消失在人群里。
陶铁良这时才发现前胸后背出了一层冷汗。他并不惧怕陌生人的枪口。他懂得中国黑道向来是打黑枪,开枪不说话,说话不开枪。用枪口指着你,那是要跟你做交易。让他出了一身冷汗的是陌生人完全掌握高层机密,自己的前途和命运已完全被人所牢牢地控制,这才是最危险的。
手心里出了汗,在方向盘上打滑。他不知道该把沙漠王开往哪里。熙熙攘攘的街道在他的眼里变成了没有任何分别和方向感的沙漠。市公安局的局长办公室,本田雅格专案组的组长办公室,是他该去的地方吗?他迷惑了。不,这样不行。我要冷静地想一想,事关重大,走错一步,全盘皆输!
陶铁良把车停在酒吧一条街的西部大酒吧门前。酒吧上午不营业,没有任何客人。他敲开了挂着“现在休息”木牌的玻璃门。出来一个穿紫花睡衣的长发青年,他是西部大酒吧的老板,绰号叫阿里巴巴。
“哟,陶局,大清早……”
“少废话,我在你这儿休息休息。”
阿里巴巴把陶铁良让进装饰成美国西部风格的酒吧内,打个呵欠说:
“您的家到了,大人。您是坐吧台高凳,还是沙发,您由着性。就是没小姐陪着您。洋酒您挑着喝,也由着您的性。我就不陪了。昨晚上四点多才睡。得,走时候你把门给我撞上就行了。”
阿里巴巴消失在酒廊后面,能容纳近百人喝酒的酒吧只剩下了陶铁良一个人。
陶铁良走到酒廊前,找到一箱调酒用的苏打水,把它重重地放在巴台上。他坐在高腿吧凳上,从纸箱掏出好几个易拉罐苏打水,起开罐盖小口,对着嘴喝了好几口。
冰凉的苏打水带着汽泡进入他的肠胃,使他不安的思绪逐渐冷静下来。他反复在两点上设问:这件事的真实性?这件事能不能做?
多年的刑警生涯,使他结识了众多的黑道人物,有的发展成了眼线,阿里巴巴就是其中的一个。他深知,刑警的资源就看他手里有多少条混迹江湖的眼线。线人活跃在各个领域,信息量大,各有各的势力范围。一旦案件发生,他们在第一时间就能摸清真相,刑警几乎离不开他们。他们给刑警创造破案。立功的机会;刑警对他们格外关照,使其减免法律的惩罚;他们反过来再对刑警给予回报,小则塞些黑钱,大则送辆轿车。一栋房子。所以,陶铁良对他手下的刑警拥有私车,甚至几个月换辆新车之类的事情从不追究,只是提醒他们别出大格。改革开放,大家都忙不迭地原始积累,警察不能做生意,又不能兼职,遇到恶性案件九死一生不用说,平日值勤没白天没晚上的抛委舍子,捞点黑钱权当奖金吧。哪国的警察没有这样一段历史,何况中国这么穷、这么累呢。一次,当蒋大宾要处分一个吃黑钱出了事的刑警时,陶铁良挺身而出,把责任揽到自己身上。因而他手下的人个个对他骂他们心说诚服。只有一次他动了怒:一个警察在聊天时开了句玩笑,说“政府给咱们发工资,黑社会给咱们发奖金”。陶铁良左右开弓抽了这个警察两个大嘴巴,他骂道:“你小于别得了便宜卖乖*
他想来想去,用枪口顶着他的人不是黑道上的人。借六个胆子给他们,也不敢用枪项公安局长的脑袋,那以后还玩不玩了!
但也不像是白道上的。官场上的人,玩黑的也有一套游戏规则,动刀动枪是黑人所为,唇枪舌剑就能把你置于死地。或者动用国家机器,冠冕堂皇地把你解决掉,用不着玩蒙面大盗的把戏。
陶铁良真的被搞糊涂了。搞不清来者是黑道的还是白道的。但有一点他很清楚,这个人,或者是说派这个人来的人,掌握着高层机密,连就要提审焦东方这类的最新的计划他都知道。而知道这个计划的只有专案组的九个人。焦小玉吗?有可能,牵涉到她的哥哥,有切身利益。周森林吗?也有可能,他是焦鹏远的亲信,一手提拔上来的人。方浩吗?也有可能,他善于权术,永远立于不败之地。纪涛吗?也有可能,他身居高位,控制全局。并未列入专案组的蒋大宾吗?也有可能,他与蒋月秀父女情深。专案组另外三名工作人员吗?也有可能,能进入这个层面的不可能没有背景,计划传出去后,不知何方神圣先下手为强呢?更何况,焦鹏远、焦东方父子的派系仅仅是露出了冰山一角,谁知道还有多少人?推一被陶铁良排除在外的是陈虎,他坚信陈虎是正直、奉公守法的干部,他疾恶如仇,绝不可能涉足任何违纪违法的事情,连泡妞打洞的事情都不敢做。
陶铁良从烟盒里取出烟,里面只有这一支三五牌香烟。它与真烟没有任何区别,只是过滤嘴那截比较硬,显然里面藏有个小药瓶。
密写显影液提示他,刚才发生的一切不是梦,是个非常现实的危险。一旦把这支香烟交给焦东方,我就是串供,就是焦东方的共谋犯罪分子,再也没有回头之路。拒不执行什么王中王的指令,或者干脆向组织说清全部问题?不行,那我的前途就完了,至少不能再当这个局长了。不行,不能说。对,先拖下去,沉默地拖下去。王中王不会仅仅由于我拖下去不办就会登我于死地。如果他们举报我,再想找个人与焦东方接头也就难了。
陶铁良下了高凳,走出酒吧。
陶铁良到了设在市局招待所的本田雅格专案组办公室,见陈虎已在等他。
“铁良,你脸色怎么腊黄腊黄的,是不是病了?”
“没什么。可能熬夜熬的。陈虎,你不必天天来这里上班,你在反贪局还有一摊子工作呢。专案组只是个临时机构,我也不会老往这里跑。这也不是什么大案子,让下面几个工作人员去跑就行了。你以为我真敢使唤你呀。我这个组长,你别当真事似的。”
“铁良,我真是向徐汇报工作来了。”
“别骂我。跟我汇报?你不是折我寿吗。你少骂我两句,我就知足。布衣之交不可忘,这点道理我还懂。没正事,咱俩喝茶。有正事,我洗耳恭听。”
陈虎如实把在日本料理的所想谈了一遍。但没有说与周森林、焦小玉吃饭的事,怕引起陶铁良的误会。
陶铁良暗暗佩服,陈虎真是机警过人。可惜,任他这么查下去,自己的老底都要被他揭穿。
“嗯,陈虎,你的推理很有意思。但归根到底是推理,不是证据。以后你改行专写小说吧。”
“铁良,闹灵堂的那个人,你知道他的下落吗?”
“我连他叫什么都不知道。”
“他的名字,我总算打听出来了,叫沈东阳。我去了一趟勿忘我电器商城,已经没有什么人了,只有几个留守的。他们也不知道沈东阳到什么地方去了。我记得,当时几个人把他推出了会场,好像推他的人里有一个市局的。会不会把他拘留了?”
“这个好查。派出所,看守所,你打个电话问问就知道结果了。如果拘留了,一定会有登记。你认为那个沈什么的有什么价值吗?”
“吃不准。他应当多少了解点商城内部的情况吧。”
“老同学,不是我泼你冷水,一个售货员能了解什么内部情况?不外乎是劳资纠纷,我们又不是劳动仲裁机关,哪有工夫管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依我看,我们重点突破两个人,一个是何可待,他父亲的事情他应当知道一些,他本人也有重大嫌疑,组织人力查他的公司。第二个是焦东方。地平线饭店的小车队就有十几辆本田雅格。有枣没枣打三竿的事,你我实在是没那种精力。最近刑事案件居高不下,我主要的力量还是要放在恶性刑事案件上。手里拿枪的罪犯总比不拿枪的罪犯更危险。走私的案子,其实跟公安、跟反贪,关系不大。让小玉去抓吧,她是干这个的。你要没什么事,我回局了,限期破案的几件大案让我抓着瞎呢。”
“那就这样,该做的我就做了。铁良,你也得注意身体呀。老话说,三十岁前人找病,三十岁后病找人。我们早到了病找人的年龄啦。”
“谢谢。你也悠着点。”
陈虎离开了专案组办公室。
陶铁良关好房门,从里面锁上,回到沙发上坐好,掏出只装有一支烟的三五牌烟盒,小心地取出烟,仔细地观察。
从端面能看见黄色的烟丝,放在鼻孔闻闻,是烟的香味。它的柔软与弹性与真烟没有任何区别。仅在接近过滤嘴的部分及过滤嘴,用手捏时能感到里面有什么东西。陶铁良猜可能是个塑料小瓶。他想,中国黑道根本做不出来这种东西,它应该是美国中央情报局或英国苏格兰场,或者是以色列摩萨德、前苏联克格勃的产品。在中国,只有权力机关才有权进口这些东西。莫非正中王是公检法内部的人?陶铁良冷冷一笑,看来公检法的腐败不仅在基层,上层也有问题。这个判断使他恢复了自信,能与上层的腐败分子沟通并成为他们的一部分,也许是件好事,不仅能受到他们的保护,而且能得到重用。高层永远需要中层,中层永远需要基层,谁能适应现行的政治体制谁就能很好的生存。只有像陈虎这样的傻冒才会去和体制的弊病去硬碰。灯下黑!陶铁良觉得自己~下子抓住了事物的本质,心中的犯罪感也同时~下子消失了。他明白了治人者与治于人者拥有表面看上去一致,实则完全不同的两种道德标准和价值观。在治人者内部,一切交换都是赤裸裸的;而治人者在治于人者的群体眼前,个个都闪烁着真理的迷幻色彩。他庆幸自己终于走出了真理的迷彩,以密写药水向着治人者的地位挺进。
焦东方带着嘲弄的微笑出现在他眼前,陶铁良倒吸一口凉气。正是这个人夺去了我妹妹玲玲的生命,而交给我的使命是去救他,救一个对杀害我妹妹负有幕后主使罪责的凶手!
对妹妹的背叛比对真理的背叛更加折磨陶铁良的心。真理是抽象的,一个活生生的青春躯体被焦东方的阴谋化成了骨灰,无论站在什么角度看这都是深仇大恨!
陶素玲的身影出现在陶铁良眼前,她站在焦东方的对面。她指着焦东方对陶铁良说:哥哥!哥哥!你为了保住局长的位置,为了爬到更高的位置,就去帮助这个罪犯吗?你这样做,还是不是我哥哥?还是不是个人?
玲玲,我没办法!我没办法!
你与焦东方勾结,不仅党和人民要审判你,我也要审判你!让你一生不得安宁!
玲玲,你已经死了,人死不能复活。我就是把焦东方杀死,你也不能复活。如果我不照着他们的要求去办,我必然身败名裂,你愿意看到我一跌到底吗?能熬到局长的位置,我容易吗,玲玲,我不能由于你,而把我的前程和一生毁了!即使我毁了,你也不能复生啊!
哥哥,你是个软骨头!没有脊梁骨的人!
玲玲,人生能够不妥协吗?这不是我的错,是体制的错!我知道,我完全在他们的控制之中,我不过是他们的提线木偶罢了,我决定不了自己的命运。
哥哥,你太让我失望了!我是死了,但我的灵魂会跟着你受辱!
玲玲,对不起,让你受委屈了。其实,我不是去救焦东方,他们也不是救焦东方,他们封住焦东方的嘴,是要救他们自己!而他们并没有杀害你。
哥哥,你难道不懂,要利用你的人是一群坏人,你不能与他们同流合污!
妹妹,好妹妹,你的头脑和陈虎一样,太简单了。你要不死,和陈虎真是一对。你敢说台上的人哪个是坏人吗?不下台,永远是好人。下了台,好人也变成坏人。你和陈虎的毛病一样,把真理的迷彩当成了真理。其实,那只是一件迷彩服!给人看,把自己伪装起来的迷彩服!你别再犯傻了。我也担心陈虎,他再这样傻下去,早晚会撞个头破血流!
哥哥,我不许你打陈虎的坏主意,你不能为了保自己而加害于他!
他是我的老同学、老朋友,差点成为我的妹夫。我再坏,也不能害他呀!陈虎是个好人,我珍惜与他的友谊。你放心吧,我会保护他不受伤害。我担心别人要害他呀!玲玲,你相信我吧,也保佑陈虎,千万别让我和他互相冲突起来。我怕只怕突然有那么一天,我和陈虎处在势不两立、一决胜负的地步。
哥哥,时间到了,我要回去。墓碑底下真冷。你千万不要一失足成千古恨呀!
陶素玲化作一阵轻烟消失。
焦东方冷笑道:陶铁良,你还不至于蠢到听你妹妹的胡说八道吧?你现在的位置多么显赫,多么重要,再进入市委常委,你就更不得了!只有王中王才能让你心想事成。害你妹妹,是误杀,我是冲陈虎去的。没想到你妹妹替陈虎送了命。你乖乖的,做个好孩子。我在安岭监狱等着你来送密写药水。
这时,办公桌上的电话响起来。陶铁良静静神,抓起电话。
“喂,找谁?”
“陶局在吗?”
陶铁良听出正是用枪口顶着他的那个陌生人的声音。
“我就是。你是谁?”
“刚见过面,你忘了?陶局,我数了数,你在西部大酒吧喝了六罐苏打水。小心,凉水喝多了要拉稀,问候一声。过几天,我请你吃饭。”
对方挂断了电话。
他们连这个刚投入使用的电话号码都知道,绝对不会是外人,会是谁呢?连我自己都不知道喝了几罐苏打水,他去数过吗?他认识阿里巴巴?
陶铁良打通了西部大酒吧的电话,响了半天,才听到阿里巴巴的声音。
“谁呀?半夜三更的。”
“是我,老陶。都十点半了。”
“陶局呀,你今天是成心跟我过不去,我还没睡醒呢。”
“你数数,巴台上有几个苏打水的易拉罐?”
“-,二,三,四,五,六。一共六个。怎么着,给你记在账上?”
“少废话。刚才谁进去过?”
“没有呀。大门一直关着。我在后面睡觉,也没听见什么动静。”
“真的?”
“我敢跟你编瞎话,不是活得不耐烦了。”
“没事,接着做你的美梦吧。”
陶铁良挂断了电话。心想此人一定有万能钥匙,或者更高级的开销手段,才能轻易进入沙漠王和酒吧。
我的一举一动都在他们的监视之下,除了照着他们的要求做,没有别的出路。对抗?搞不好,我的命都得赔进去。我是别无选择了!
龙金进出口贸易咨询公司结焦小玉配了一辆崭新的宝马车。焦小玉说宝马属于豪华车,超出了中央规定的公务员用车标准。公司总经理魏明解释说公司不是政府机构,商务用车不受中央条令制约;况且车的档次事关公司形象,不能凑合。焦小玉只好收下宝马,但只在与公司有关的业务出行时才使用它。
焦小玉每周只在星期一上午来公司参加总经理办公会议,在有关文件上签字。其它时间都在纪涛的办公室负责秘书工作,担任了本田雅格专案组副组长后,为了缩短在路上的时间,她才经常使用宝马。这得到了纪涛的批准,因为焦小玉在机关仅是个处级干部,不配备专车。
驾上宝马之后,焦小玉开始体会到政府机关办公司、或者让公司挂靠的奥妙。在合法的前提下,公司的存在使政府得到了不少的方便,不仅仅是车辆的超标使用,依托政府的优势在经营中常常居于垄断的地位,你不靠我的公司,你的业务就做不成。公司的主要业务是协助办理进出口的批文,有时是转让批文的使用权。各种进出口额度都掌握在政府手里,因而公司的业务兴隆,不需要她这个董事长投入太多的精力。她给自己规定了严格的戒律,不收受小到一盒烟、一瓶酒、一支口红的礼品,更不用说钱财。她上任后主持通过印发到每名员工手里的第一份文件是明确宣布任何部门和员工不得收受贿赂、不能违反国家政策法规的(职工守则)。
但她心里仍有些忐忑不安。她在奖金发放的拨款单据上签了字,一百五十六万的奖金从公司的账面上提现,交给了上级财务处。给上级机关按月提供奖金,是公司的日常业务。她还在一项总额二百四十万的离退休老干部装修居室补贴上签了字,这笔钱机关是拿不出来的。她请示了纪涛,得到的口头答复是照过去的办法办。上级机关的宴请开支,把发票转到公司,由公司报销。焦小玉知道,几乎所有的政府机关都这样运作和使用所属公司,但她心里吃不准。两次向纪涛提出辞去董事长。纪涛笑着说:“更换董事长,要经工商局批准,手续繁杂。你这个位置是肥差,想来的人很多。我就是看上了你老实,才让你干。别人来,我还不放心呢。”
她只好硬着头皮干下去。
焦小玉把宝马停在公司所在的写字楼停车场上,进了大厦。她今天是来参加一项重要业务的谈判。
公司谈判室里已经有两个男人等候。一个瘦高,一个矮胖。焦小玉刚一进来,两个男人就站起来。
总经理魏明介绍说:“这是我们焦董事长,这位是长城贸易公司业务三处处长李京生,这位是副处长高明。请坐。”
李京生紧紧握住焦小玉的手说:
“真没想到,焦董事长这么年轻,才二十几岁吧,了不起,了不起!”
“请坐,李处长。公司业务我不太熟悉。我们的魏总经理主持公司业务,你们双方谈得有进展吗?”
魏明谦虚地说:
“焦董事长决策,我是具体执行。董事长,6036文本你看了吧?”
“我认真看过了。根据文本上的说法,60361程是关于军队现代化的重要工程。让我们给予协助。我们能做什么呢?”
“焦董事长果然精明强干,”李京生伸出大拇指,“一下子就抓住了要害。6036工程关系到军队现代化,我们现在谈的是语协助我们进口通讯器材这一块。由于这是一项保密工程,我们不想委托一般的公司进口。我们自己出面也不合适,美国优限制这些物资在中国军队使用,他们对我们搞技术封锁。所以我们希望由你们安排个有进出口权的可靠公司履行所有的手续,并在报关上给予方便。”
焦小玉看着摊在她眼前的七八件批文说:
“主管和有关部门的批件,齐备了吗?”
“完全齐备。只是通讯器材进口这一块还没有找到委托进口公司,你们安排好后,我们拿合同往上一报,首长做个批示,就完成了所有的程序。”
“这件事情事关重大,我还要向主管领导汇报。希望你们能谅解。”
高明表情始终都很严肃,保持着逼人的庄重。他不紧不慢地说:
“焦董事长,这件事军区首长已经与纪副部长通报了有关情况。”
魏明接过话茬说:
“纪副部长有批示,让我们支援军队现代化建设,尽量给予协助。”
焦小玉看着魏明问:
“纪副部长有书面指示吗?”
“没有书面批示,他在电话里给我下了口谕。口谕也是批示的~种。首长从来不在公司具体业务上书面批示,这个你应该知道。”
焦小玉从魏明不容置疑的口气中明白纪涛肯定有批示,魏明不可能假传圣旨。
“纪副部长既然有批示,我们当然应该执行。魏总,我们能找到这样一家可靠的公司吗?”
‘假问题,广东省两家公司供我们选择。这笔业务谈下来,我们能收到进口总额百分之三的中介费。”
“惯例不是百分之五、百分之六吗?”焦小玉质疑地问。
魏明微笑说:
“支援军队现代化建设,我们把中介费压低一些,也是应当的。”
李京生爽朗地说:
“焦董事长真是个生意人!百分之三还是再提高个百分点,都好商量。军人都爽快,在合同外,我们送半个百分点给你们厂
“谢谢,”焦小玉收敛了笑容,“我们公司有严格的规定,不收取任何特殊的费用。魏总,你们接着谈,合同的最后文本一定要符合国家相关的政策法规。”
焦小玉站起来说:
“对不起,我还有事,要先走一步。”
魏明歉意地说:
“确实对不起。不过焦董事长确实很忙,最近又兼了个专案组副组长的职务。二位请坐,我送董事长回来,咱们接着谈。董事长已经表了态,咱们再往下谈就方便了。”
李京生握住焦小玉的手说:
“焦董事长身兼数职,真是个女强人!认识你我非常高兴。你有空儿到我们公司坐坐,考察考察,批评批评。我们是热烈欢迎啊!”
“李处长,你这么客气,我承受不起。好,再见。”
焦小玉与两位处长握手后走出谈判室。魏明眼出来,打开手中的公文夹说:
“董事长,这份报告还请你签个字,批一下。”
焦小玉拿起报告细看,是笔总额为三千万人民币的款项,其中九百万要转到龙金公司账面上,余下二千一百万上缴中央财政。
“这三千万是一笔什么款?其中的九百万是什么理由转到我们公司账上。”
“董事长,你刚来,业务还不太熟悉。这也是惯例。三千万是罚没款,其中九百万转到公司账上,以后上级机关的办案经费就从这里面出。”
“不对吧?罚没款应该全额上缴中央财政呀。”
“要不我说你还不熟悉业务呢。公检法司有种不成文的惯例,罚没款允许截留百分之三十,作为以后滚动办案的费用。办案的行政经费严重不足,连飞机票都拿不出来,怎么办案?你就批吧,出了事我负责。”
“纪副部长知道这笔款吗?”
“当然知道。”
“那我怎么批呢?”
“简单。你写上,此款两千一百万上缴财政,九百万人龙金公司账号。”
焦小玉手中的签字笔在纸面上写了两个字后停住,她不安地问:
“以前的董事长,也是这么批吗?”
“老皇历了。都这么批。办案同志很辛苦,我们搞后勤的要为他们创造好一点的条件。你批吧,既不违法,也不违纪。”
焦小玉在报告上写下:此款两千一百万上缴财政,九百万人龙金公司账号。焦小玉。
魏明把批文放进文件夹说:
“谢谢董事长。与长城公司的合同文本上,还需要你签字才生效。等合同拟好,我再找你。嗅,还有件小事。差点让我忘了。”
魏明从文件夹取出个信封,上面写着焦小玉的名字。
“这是你的,你在这张单子上签个字就行了。”
焦小玉从信封里掏出了一千二百元钱。
“魏总,我的工资关系不在公司,工资在秘书处领。我在公司是不领工资的。”
“我知道。这不是工资,是奖金。公司员工人人都有。其实,按劳取酬,领双工资的干部有的是。就是你死心眼儿。”
“谨慎点好。你说对不对,魏总?”
焦小玉在奖金收款人一栏里签上名字,匆匆离开。
焦小玉驾着宝马,到市局招待所接上专案组的一名工作人员,驶往地平线饭店。自从焦东方被捕入狱后,她再也没来过地平线饭店。她收到过在这里召开会议的请帖,但她借故没有出席。地平线饭店成了她永久的梦魔,她最不愿意看到的地方。有时开车不得不路过,她都把目光移开,不愿意它高大的身影进入眼帘。
地平线饭店压迫性地出现在焦小玉眼前,她把心一横,驶上门道。门重打开车门,工作人员先下了车。
焦小玉把车开到停车场。停好车,返身进入大堂。
哥哥的辉煌从这里开始,也在这里毁灭。焦小玉发现大堂的布局没有什么改变,哥哥在大堂中央悬挂的“乾隆堂”金匾依然发出灿烂的光芒。
新总裁仍在焦东方原来的办公室办公。他听焦小玉说明了来愈后颇感为难地说:
“焦小玉同志,在地平线饭店的职工中,你比你哥哥焦东方还有名气。我在旅游局就听说了你大义灭亲的英勇事迹。说实话,我们是自负盈亏的商业实体。自从焦东方出事之后,地平线饭店好像成了犯罪大本营,形形色色的专案组进进出出好几个月,搞得人心惶惶,营业额直线下降,入住率还不到百分之三十。现在刚有点起色,你们又来查什么本田雅格,我们实在是承受不住。外方对我们也很不满意。人,该抓的你们抓了。钱,该罚的你们罚了。有些没用的设备,该拆的你们也拆了。饭店高层管理人员基本都换了。旧的账本查封了,到现在还没有启封。我们实在是提供不出什么新情况。请你们为我们设身处地想一想,再把老账翻一回,我们的饭店还开得下去吗?”
总裁的一席话说得焦小玉哑口无言。她还是要说服饭店给予配合。
“对不起,对饭店的处境我们很理解。我并没有认为饭店现在的管理的管理层有什么问题。本田雅格是焦东方任总裁时发生的事。请你们查查;日账,饭店~共进了多少辆本田雅格?每辆车花了多少钱?从什么地方进的?怎么上的车牌?仍在使用的有多少辆?这是一起中央交办的大走私案,一定要查清楚。”
总裁不悦地说:
“旧的账本是你们查封的,我们没有权力启封,也派不出工作人员协助你们。饭店员工优化组合,一个人干两个人的活,没有多余的人手。一定要查,你们就进来工作组查。我就不明白了,杀人不过头点地,焦东方已经押起来了,多一桩罪过还能多枪毙一次?焦东方是你哥哥,你想从他身上立多少功我管不着,但要是把本田雅格定性为走私车,你们一没收,饭店的小车队就垮了!你让我上哪儿再拿出一大笔钱买车?对不起,业务在身,恕不奉陪了。”
总裁甩手走了,把焦小玉她们干在办公室。
焦小玉只得带着她的助手快快离开总裁办公室。她知道,找饭店党委也没用,因为总裁兼着党委书记。
在电梯间的走廊上,总裁的秘书小姐手拿着一个镜框追上来。
“焦小姐,等一等。”
“有事吗?”焦小玉以为总裁改了主意。
“总裁有样东西让我送给你,就是这个。”
焦小玉从秘书小姐手里接过镜框。红色花梨木镜框里镶着焦东方与焦小玉的生活照。焦东方把一只掰开的香蕉送到焦小玉的手里,焦小玉笑得非常甜蜜。兄妹真情洋溢在整幅彩色照片上。秘书小姐说:
“总裁说,公安局搜查办公室时没有把它带走,说是私人物品。总裁说一直想给你送去,又联系不上。总裁说私人物品,饭店不宜长期保存。你来了正好,他让我把这个交给你。”
“谢谢。”
“不客气。”
秘书小姐走了。她的助手拿过镜框,看了看说:
“他就是你哥哥焦东方呀,真够酷。”
焦小玉的心深深地被刺痛。她没有想到哥哥把这张照片摆在办公室里,以前怎么没见到过呢?一定是每次我来,他收起来,不愿我见到。他总是不轻易流露出兄长之情,而是把对我的关爱藏在心里。哥哥,你也许不知道,我又在查你的案子了。我们兄妹的命运真是不幸,我想避开你的事,避来避去就是避不开呀!
助手是个刚毕业的女大学生。叫张小燕。她神秘兮兮地说:
“组长,总裁把老照片送还给你,是不是成心恶心你?你还别说,这张照片还特有人情味儿,我挺喜欢。走,我给你拿着。”
“他不是恶心我,他是提醒我事情别做得太过分。反走私和办其他案子不一样,涉及到单位的经济利益,阻力肯定特别大。”
“要不我们怎么出师不利,撞了一鼻子灰呢?我有个主意,咱们去公安交通管理局查,他们负责上车牌,一定有档案。”
公安交通管理局是市公安局下属的副局级单位。焦小玉心里一点底没有。因为在反贪局工作时她就听说过,交通管理局机动车管理处给黑车上牌照收了不少的好处费。怕他们不配合,就给陶铁良打了电话,请他给交管局打个招呼。陶铁良在电话里满口答应。
交管局局长热情接待了她们。
“蒋局刚来过电话,指示我们全力配合。你们直接去车管处吧,秘书处长刚好出差回来。我给他打了电话,他等着你们呢。”
机动车管理处另有办公楼,距交管局还有三十分钟车程。焦小玉和助手张小燕到了后,处长告诉她们一个不好的消息:由于电脑黑客侵入,电子计算机的数据库遭到病毒破坏,正准备请专家修复。
处长带她们到了机房。焦小玉知道这趟算是白来了,三台计算机处在死机状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