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江涛是在千山至驼岭的新修公路上被铐的。
这天的清晨是一个血色的清晨。太阳升起的时候,脸上就已经挂了重彩。她睁着被打成彩帛铺般的双眼,看见两辆施工车轰隆隆地向着路口驶来。
施工车上、旁边、后面,都是人。他们以丁丑娃为首,或拿镐或拿锨,一个个表情严肃到了极点,他们大步向前走着,仿佛捐躯赴国难一般。
偶尔有一两辆车从他们身旁驶过,但不多,很少,看得出这条新公路虽已启用,但用者寥寥。司机们有的减了速,似乎想看看这支奇怪的队伍有什么公干,但大多数司机都各忙各的,一溜烟的功夫,便将车开得无影无踪。
新公路蜿蜒前伸,在一个山崖下分了岔。往前,还是这条新公路,往左,便多了一条小道,仿佛人的动脉和静脉,一个粗,一个细;一个是主干,一个是支流;一个浩浩荡荡,勇往直前,一个曲曲弯弯,也能通幽。这条细窄的,便是千山至驼岭的旧公路,这是一条年久失修的公路,路面上到处坑坑洼洼,既不宽,也不好走,可奇怪的是,这条路上来来往往的车辆很频繁,而新公路,相比之下,就显得有些异常地清静。
一辆辆的车驶过之后,随着漫天的浮尘渐渐落定,我们看见,旧公路上,远远地,也有一群人向着新旧公路的分岔口处走来。渐渐地越走越近了,能看清这伙人一色儿的农民打扮,手里也都抄着家伙,或棍,或锨,或砖块,一个个表情也同样冷峻,使这里的气氛陡然间变得紧张而壮烈。
走在最前面的那个小伙子叫张小山,今年二十出头,是丁家寨村年青村民的领袖。
这个时候,如果你站在山顶的高处往下看,就会发现,这两支队伍正相向而行,已经形成了对峙的形势,莫非,在他们中间,要爆发一场恶战?
没错,这场恶战注定要在千山至驼岭的新旧公路交汇处发生。那个交汇处有一个旧的公告牌,上面写着“千山-驼岭”的字样,由于风雨的侵袭,那字斑驳陆离,很难看清楚。
丁丑娃的人马先来到交汇处,他站在车上,一摆左手的小红旗。两辆施工车的后厢挡板轰地便被打开了,一些路障滚了下来。几个工人喊着号子将路障推向道路中心,于是,很快,施工车和路障一起横着堵住了从旧公路上开来的车辆。
丁丑娃又用右手的小绿旗往公告牌前一指。一个工人走到公告牌前,将一张纸贴在“千山-驼岭”几个字上。那纸上写着:“接上级通知,千山至驼岭高等级公路已于日前建成通车,自即日起,原二级公路封闭,过往车辆一律经新公路行驶。违者罚款伍佰元。”
这便是事情的起因。
这个时候,张小山等农民也来到了新旧公路的交汇处。这些农民一个个摩拳擦掌,怒目相向,但谁也没有出声,只是死瞪着对方。对方的人也不示弱,同样瞪着村民们,于是双方就在互相瞪眼中酝酿起血腥的滋味。
公路上开始出现塞车,越塞越多,长长的车龙分两端堆满了新旧两条公路。有司机刚到,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便从车上跳下来问:“怎么了?为什么不让过去?”
丁丑娃也不答话,只是用小红旗敲了敲那张刚贴好的通知。
司机们纷纷议论着:
“新公路修好了旧公路就封闭,天底下哪有这样的事?”
“还不是交通局为了多收费,这么干,缺了八辈子德啊!”
堵塞的车辆越来越多,越来越长。围观的人也越来越多,丁丑娃觉着不能再这么瞪下去了,便冷冷地看了看张小山,说了话:
“张小山,你要干什么?”
张小山不屑地看看丁丑娃,也不说话,把手里的铁锹往地上一扔,上前一把扯下新贴上去的通知。丁丑娃急了,哼了一声道:“张小山,你一而再,再而三,不交养路费,还聚众闹事,俺看你是活够了。”
张小山嘿嘿笑了:“丁丑娃,你别忘了,这里可是丁家寨的地盘。你今天敢动一下,俺让你的小命搁这儿。”
丁丑娃气得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来。他向身后一摆手,两个工人赶紧上前,一个手里拿着一卷花花绿绿的纸,另一个打开浆糊瓶盖,拿一个刷子往纸背面麻利地刷满浆糊,将它贴盖在“千山-驼岭”几个字上。
纸上还是同样的内容:“接上级通知,千山至驼岭高等级公路已于日前建成通车,自即日起,原二级公路封闭,过往车辆一律经新公路行驶。违者罚款伍佰元。”
小山跨前两步,二话不说,一把将这张纸扯了下来。揉成一团,扔在一边。
丁丑娃瞪他一眼,接过那卷纸,从中抽出一张,刷上浆糊,再次贴到公告牌上。
小山再一次将纸扯下。
丁丑娃又贴,小山又揭。直到丁丑娃手里的纸只剩下最后一张。
丁丑娃气坏了,他把最后那张纸揉了揉,扔在地上,踩了几脚,冲身后一挥手,众工人便猛地站在了路障前。
张小山冷笑一声,向自己手下的人一挥手,众群众一拥而上,要将路障推开。
于是,这边是工人,那边是农民,中间是路障,展开了拉锯战。
双方可以说不分胜负。每个人都咬紧牙关,默默地较量,汗水顺着他们的脖子流下来,洇湿了地面。
最后,农民占了上风,路障被推到一边,滚到了路基下。
丁丑娃恼羞成怒:“张小山,别忘了这条路归交通局管,交通局说封,就得封!你们不是把路障给俺推下去了吗?嘿嘿,俺今天要在这路上刨俩大坑,让你们什么车也走不成!开钻。”
说着,丁丑娃用右手的小绿旗向脚下的一块地方一指。一些工人拿着油钻跑过来,开始在他所指的地方用油钻打眼。随着轰鸣的声响,沥青地面被钻破。露出了泥土层。
张小山火往上涌,他猛地上前,张开有力的双臂,从一个工人手中夺过几个人才能抬起的油钻,向着丁丑娃就抡过去。
油钻的钻尖飞快地旋转着,向着丁丑娃吱吱乱叫着扫来。丁丑娃吓得一个劲地蹦高,幸亏施工车上的司机关了发动机,让油钻停了下来,否则,丁丑娃身上非被钻出几个口子不可。
油钻一停,丁丑娃惊魂甫定,一摆手,众工人向张小山扑去。众农民见状,一拥而上,和他们打斗在一起。两拔人马自此正式开战,可以说是乱成一片,混战一团。
丁丑娃躲在一旁,见自己的人马渐显劣势,便举起哨子吹着。旁边的几个工头模样的人见状,也举起哨子吹了起来。一时间,哨声四起。很快,一队训练有素的路警跑进了械斗现场,他们举起手里的警棍,向农民们狠狠地砸着……农民们起先还拼命地反抗,搏斗,但很快,一个个败下阵来,毕竟,手里的锨、镐、砖同坚硬的、甚至带电的警棍比起来,要逊色得多,于是,在纷纷挂彩之后,他们开始溃不成军地逃窜了。
丁丑娃乐了,跳着喊:“打那个带头的,打张小山!”
于是张小山就成了众路警攻击的目标,很快,他被打倒在地。丁丑娃嘿嘿一笑,冲过去,从一个路警手里夺过警棍,高高举起,向着张小山的头上就要砸下……
突然,他的手被另外一只有力的手给薅住了。
丁丑娃扭过身来,看见了一双严峻逼人的眼睛:
“你们以为杀人可以不偿命吗?”
那人说罢,顺势一带,就把丁丑娃给扔了出去。
众人都被这一举动给震慑住了,他们停下动作,看着来人。
来人蹲下身,心疼地看着小山,掏出一块手帕,为他揩去嘴角的鲜血,站起来,不容分说地对丁丑娃道:“马上送他们去医院!”
丁丑娃打量了他一眼,呸地吐了一口嘴里的沙子:“去医院?俺没要他的命就算是便宜他了,你是干嘛的?”
那人没搭理他,见众路警不动,便自己伏下身子,背起张小山就往人群外面走。
丁丑娃跟在身后,不依不饶地追问着:“你回答老子,你是干嘛的?”
那人仍然没有搭理他,背着张小山穿过堵塞得像一条长龙般的车流,一直来到停得很远的一辆奥迪车跟前。奥迪车的司机一见,赶紧下车,将后车门打开,帮着那人把张小山往车里放。
丁丑娃哪里肯让那人得逞,他趁那人弯腰放小山的功夫,猛地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自己口袋里掏出一副手铐,啪地,将那人给铐在车门上。随即,身后的路警们一涌而上,将那人按倒在地。那人的司机见了,冲上来,大声地喊着什么,但混乱中谁也听不清,也没人想听……
二
屏幕上正在播放一个专题片。画面上展示的是一些非常美丽的自然景观:有直插云端的天梯、有波澜不惊的湖水、有茂密而又幽深的森林资源、有高悬的天然瀑布等等,简直就像是一个世外桃源。
配合画面的,是男播音员高亢而又富于弹性的解说声音:
“革命老区千山市驼岭县,重重山岭中隐藏着一处世外桃源,这里有迷人的自然景观,这里有丰富的旅游资源,在这里,您可以抛开城市的喧嚣与浮躁,在千山万水中寻找久违的温馨与浪漫。无限风光,无限商机……热情而又好客的千山人民欢迎您!”
专题片播完,演播室的灯光亮了,坐在第一排的观众站了起来,站在最中间的一个身材颀长的人率先鼓起掌来,随即,所有的人相跟着也鼓起掌来。
“不错,不错,制作精美,制作精美啊。我要是个投资商啊,一定会来桃花源看一看,实地考察一下,你说呢?范秘书长?”
那个被称做范秘书长的人赶紧点头:“常市长说得很对,咱千山的桃花源是一个大有作为的地方。”
“不过,专题片里‘革命老区’四个字就没必要强调了,张台长,是不是可以去掉啊?要不,人们还以为开发桃花源是个扶贫项目呢。影响招商引资啊。”
电视台的张台长赶紧点头称是。
“修改后,马上拿到省台、中央台,争取在黄金时间段播出。不要怕花钱,要轮番轰炸,只有这样,才能起到招商引资的作用。”
张台长谦恭地道:“常市长,您看这片头的字是不是您来写?”
常市长笑了:“题字就不必了吧。我说两句好了,你们把它用到解说词里。”他想了想道,“开发千山,掘宝桃源,通今融古,建设世外小天地,层层递进,挺进现代新生活。”
众人听了,又一次鼓起了掌。这一次掌声相对于上次来说,显得更加热烈。
常守一当上本届市长,任期已有两年。千山是个小市,经济落后,资源匮乏。如何能让它的经济上一个台阶,让他着实费了一番脑筋。好在苍天有眼,大自然垂青,在驼岭县发现了桃花源这么一个美丽的风景地带,经专家论证,可以搞成一个很不错的旅游风景渡假区。常守一喜出望外,当即在市长办公会上拍板,成立桃花源旅游开发区,让桃花源成为拉动千山经济腾飞的杠杆。这之后,他为开发区的规划与建设投入了全部的热情和精力,桃花源就像是他的孩子一样,成了他努力要实现的目标和希望。
从电视台出来,常守一和范东坐车回市政府。车刚驶到大道上,范东的手机就响了,他拿起电话,听了没两句,就大惊失色地喊:“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常守一看了他一眼道:“什么事大惊小怪的?”
范东放下电话,脸上带着说不出的紧张:“去接江书记的司机从驼岭打来电话,江书记被县交通局的人抓走了。”
常守一听了,也有些吃惊:“不会搞错吧?”
范东道:“司机也挨了打,他是趁人不备跑出来的,在路边的小饭馆给我打的电话。”
常守一这才相信是真的,他马上道:“给吕阳打电话。”
范东点头,开始拨号,一边拔一边说:“江书记才到咱千山上任,吕阳就捅这么大个漏子。他这交通局长算是干到头儿了。”
吕阳的电话通了,但是没人接。
常守一皱起了眉头:“这小子跑哪儿去了?”
三
千山通往驼岭的一级公路在蜿蜒前伸了五十公里之后,遇到山的阻挡,停了下来,再往前,便是裸露的山坡了。翻过山坡,也就出了县界,成了别人的地盘,不在自己管辖范围之内了。
一辆桑塔那、一辆本田车开到这里停下,桃花源开发区管委会主任马怀中、县交通局局长吕阳和鹏程建筑公司的总经理朱昌盛从车上下来,随意地视察着这条刚建成的一级公路。
“怎么样?”马怀中问吕阳。
吕阳看了看手下递上来的测量数据,点了点头:“嗯,到今天为止,应该说招标书上的所有指标都达到了,我很满意。”
“既然吕局长很满意,我就有啥说啥了,”朱昌盛把手里的纸扇啪地一合,开了言,“马主任、吕局长,你们光看见这条道路建得不错,可哪里知道整个工程造价比预算超了八十万啊,你们……得补偿我呀。”
吕阳皱皱眉头:“这……恐怕不大合适吧?当初报价是你自己报的,正因为你报的价低,这才让你中了标,如今又提出补偿,不大可能。”
“要这么说,我可亏大发了。吕局长,您是知道的,我们是生意人,总不能赔本赚吆喝吧。”
吕阳有些不高兴了:“这只能说明你们的报价书还不够完善,责任完全应由你们自己独立承担。”
朱昌盛呸地往地上吐了一口痰:“咳!早知如此,当初我还不如把价码抬高呢!可,吕局长,你是知道的,如今揽工程,不竞相压价,根本拿不下来呀!”
“朱经理,不管怎么说,工程合格,我代表交通局谢谢你们,但要是在合同之外另行加码,我实在是无能为力。”吕阳说罢,向山脚走去。
朱昌盛求救般地看看马怀中,马怀中会意,追上前将吕阳拉到一边:“我说,能放手处且放手,给他八十万算了。”
吕阳看看他:“怎么八十万在你嘴里跟八十块似地?告诉你,我只能按合同办事。”
马怀中急了:“老弟,给我个面子行不行?”
吕阳根本不买他的帐:“怀中,你怎么啦?这根本不是面子的事。”
“吕阳啊,你又不是不知道,朱昌盛是谁推荐的?”
“我怎么不知道?”吕阳眼睛直盯着马怀中,“是市交通局金副局长呀。”
“对头,”马怀中紧接着问,“那金雅丽是谁?”
吕阳笑了:“我知道你想说她是常市长的夫人,可我告诉你,你不能把他们二位跟这事搅在一起。你知道常市长是个很讲原则的人,咱们办事得让他放心。”
马怀中点着吕阳的脑袋:“你呀,你就犯傻吧。”
吕阳刚想说话,就看见山下有个人手里拿着个手机,一边往这儿跑一边喊:“吕局长,常市长电话。”
马怀中一听乐了:“看来,常市长要亲自给你打招呼了。”
吕阳看看他,突然笑了起来:“常市长……常市长是决不会向我打这个招呼的,我太了解他了,你……你别忘了,我跟了他八年,八年哪!一个抗日战争都打完了。”
说罢,他迎上去,接过电话,听了没两句,脸色变得难看起来。
马怀中问:“常市长说什么?”
“出大乱子了。”吕阳说完,匆匆就往坡下跑。
四
丁丑娃做梦也没能想到自己铐的那个人是新上任的市纪检委书记江涛。
械斗结束后,他把张小山和那个他称之为“管闲事的人”一起扔进了收费站院里的一个小黑屋,然后就和弟兄们去喝酒去了。正吆五喝六玩得尽兴,就听得警笛声大作,睁眼一看,仿佛从天而降一般,院里不知啥时开来了辆警车,后面跟着个车号是“00002”的奥迪车,“这……这不是常市长的车吗?他到这里来干什么?”不容他多想,就见市政府的范东范秘书长下得车来,连着声叫嚷:“江书记在哪儿呢?江书记在哪儿呢?”
丁丑娃听得糊涂:“什么?什么江书记?”
范东一把把他搡到一边:“快说,你把人关哪儿了?”
丁丑娃这才明白他指的是谁:“噢,你说那俩闹事的呀,在那个屋里。”
未等他说完,常守一从车上下来,大步流星地向小黑屋走去。丁丑娃一见,连滚带爬地跟上去,抢在他之前开了门。
门吱呀一声开了,刺眼的阳光射进来,屋子里的两个人眯起了眼,观察着外面的动静。
常守一饱含感情喊了一声:“江涛!……”
江涛愣了,望着他。由于是逆光,他看不清常守一的脸,只能看见一个大概的轮廓,还有一圈眩目的光晕。
常守一后退几步,来到屋外阳光下,这下子,江涛看清了,他嘴里喃喃地叫出了声:“守……守一?”
俩人各向前迈了一大步,常守一张开双臂,江涛欲与之拥抱,却举起了戴手铐的手。于是,这戴手铐的手套过常守一的头,俩人就这样颇有些滑稽地拥抱着。
范东见状,猛地踢了丁丑娃一脚,丁丑娃赶紧上前,为江涛打开了手铐。
常守一摸着江涛被手铐勒出红印子的手,感慨万千:“老江,没想到十年后咱们见面是这个样子。”
江涛道:“守一,我可成戏里出洋相的人物喽。”说罢,他哈哈大笑。
丁丑娃见状,魂都吓丢了,他噗通跪在地上,抖抖索索地说:“领导们,要杀要剐,你们……”
常守一像什么也没看见一般,搂着江涛的肩说:“伙计,走,回市里我给你摆酒压惊。”
江涛点头,走了两步,想起身后的小山,便对常守一说:“你等等,我还有两句话要交待。”他冲张小山喊,“小山——”
张小山直到现在才明白救自己的人原来是市里的领导干部,而且是大干部。他想,为什么干部和干部如此不一样?桃花乡的乡长庞占田,芝麻大点个官,却整天吆五喝六的,不可一世;可这个人,身为大官,却一点没有架子,还见义勇为,为自己挨了打,负了伤。扔进小黑屋时,他还掏出一块洁白的手帕,借着门缝透出的一丝光亮,为自己揩着头上的血丝,真是人跟人比,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啊。
记得当时他还问了自己许多问题,自己当时是怎么回答来着?
――小山,农民们跟交通局打架是为了啥?
――为啥?他们不是人,他们不讲理。
――有话慢慢说。
――这路是为开发桃花源修的,本来俺们村的人指望着修路沾光呢,没成想占了俺们的地,没得什么好处,反而这个费那个费的越来越多。这不,你看见了,为了多收费,连老路都不让走了,非让俺走他们新修的路,不打架才怪呢!
――你没到乡里、县上反映吗?
――反映?反映有个屁用。俺娘倒是有事就去找当官的,村里人都说,她是个告状专业户,可到头来,告来告去,能解决啥问题?还不如俺……
对,好像前后就是这么说的,张小山又仔细回想了一下,觉得自己没说错什么,心里就变得坦然了,此时见江涛叫自己,便走上前去。
“小山,”江涛亲切地对他说,“我是新上任的市纪委书记,你有什么难处,过两天可以去市里找我。”
听了这话,张小山本能地往后缩了几步,纪委书记这个官衔,他不大懂,但刚才跟江涛拥抱的那个人他却清楚地知道是谁,毕竟常市长每天都出现在电视里,千山人可以不知道某某中央领导,但却无一人不知道常守一。常守一能和江涛如此亲密地拥抱,江涛的官能小吗?
五
“江涛,县交通局委屈了你,我代表市交通局给你赔不是了。怎么着,我给你下跪?”金雅丽是个左右逢源、办事老道的女人,她给江涛端过茶水,笑嘻嘻地说。
江涛接过茶,呷了一口,笑道:“铐我是小事,和老百姓结了怨可是大事。”
金雅丽听了,不置可否,吹了吹茶里的浮沫,转移了话题:“小霞工作了吗?”
“刚刚中专毕业。”
“还没分配吧?怎么样,到我们市交通局去吧?”
金雅丽这么说,江涛颇有些意外地将茶放下:“那敢情好。不过,她在中专学的是文秘,到交通局恐怕干不出啥名堂。”
金雅丽摇摇头:“我记得小霞可是个聪明孩子,那也是个上大学的料子。”
江涛叹口气:“让我给耽误了。这些年从县纪委到省纪委,又到市纪委,我的工作调来调去,老婆孩子跟着担惊受怕,也还真没享过什么福。”
“我听说凤兰为了这,得了心脏病?”
江涛深有感慨地点点头。
这时常守一从厨房进到客厅,接着他们二人的话头说:“老江呀,你知道吗?你那个耿直认真的脾气,在官场上,叫做另类。”
江涛不解地看着常守一:“另类?”
常守一点头:“与众不同呀!走,尝尝我的手艺去。”
江涛答应一声和金雅丽、常守一来到餐厅,就见桌子上已经摆好了一桌丰盛的饭菜。有海蟹,有龙虾,菜不多,但绝对够档次。
江涛啧啧了两声:“想不到,守一还能做几道好菜。”
金雅丽略显不屑地:“他总是忙,老不着家,这次是听说你来了,才好好表现了一把,要在平常……哼!”
江涛笑了:“雅丽,你家小同呢?”
“出国了,在美国,麻省理工学院念工程硕士。”
“有出息。”
常守一一指龙虾:“别光顾着说话,快趁热吃――”说着,撕下一块来递给江涛,“这大的给你。”
江涛接过来,摆弄半天,也没吃上一口。常守一看着,哈哈大笑:“江涛啊,你真是一点没变,连龙虾都不会吃,难怪在龙谭县的时候,大家都叫你老土。来,我教你。”
江涛也笑了:“我本来就是个农民嘛!吃土豆长大的,没见过世面。”
金雅丽在一旁插了话:“哎――话可不能这么说,主席也是个农民,但是创下了不朽的光辉事业。”
江涛道:“我可不敢跟老人家做比较。十年前在龙谭县,我当纪委副书记,那时候,守一从省委研究室挂职当副县长,看着我穿的西服袖口上连商标都没揭,笑话我说‘狗戴礼帽装文明人’,我问他,文明人是个啥标准,守一他也答不上来。”
三个人又一次大笑起来。金雅丽道:“说起来,你们俩也是老交情了。真感谢省委把你派到千山来,和守一起做搭档。”
常守一道:“我们俩都是在彭书记的领导下工作,都是配角呀。”
江涛听出常守一有弦外之音,便转移话题道:“守一,来,咱哥俩十年没喝酒了,今天一醉方休怎么样?”
金雅丽一听,连忙摆手:“不行不行,守一他有胃病,喝酒不行。”
常守一不爱听,颇有些不耐烦地对金雅丽道:“雅丽,你先休息去吧,让我们哥俩好好聊聊。”
金雅丽只好退席。饭桌上只剩下了江涛和常守一。几杯酒下肚,常守一的话匣子便打开了:
“老江,有个段子不知你听说过没有?”
“什么段子?”
“说党委是天上的星星参北斗,政府是风风火火闯九洲。”
江涛饶有兴趣地问:“纪委怎么说?”
常守一手在空中随意地一挥:“纪委是该出手时就出手。”
江涛笑了:“这不是电视剧《水浒传》里的‘好汉歌’吗?”
“这歌写得好呀。”常守一喝了一口酒,意味深长地道,“往后咱哥俩搭伙计,一个锅里搅马勺,磕磕碰碰的事少不了,你老兄可得谦让着点我呀。”
江涛说:“守一,我这人性子直,往后得罪的地方,你要高抬贵手。”
常守一拍了拍他的肩膀:“老江,还有一年,彭书记就到站了,有人说,只有咱俩是竞争对手。我的意思是你当书记的好,我给你拉车。”
江涛哈哈大笑:“你别开玩笑了。”
这时候,外边传来敲门声,金雅丽把门打开,马怀中、吕阳、丁丑娃走了进来。
常守一一见,亲切地招呼道:“怀中,吕阳,过来,我给你们介绍,这是新到任的市纪委书记江涛同志。”
江涛与他们握手。常守一介绍完了吕阳和马怀中,看了看丁丑娃,“这位嘛——”他似乎想不起丁丑娃是谁。马怀忠一见,赶紧扯了丁丑娃一下,丁丑娃双膝一软,又要下跪。
金雅丽在一旁冷冷地道:“怀中,吕阳,你们这么不会办事,怎么把这样的人领到家里来?”
吕阳要解释,金雅丽摆摆手,说:“事儿我都知道了,这个丁丑娃怎么还没有移送到公安机关去呀?”
吕阳道:“我们已经决定把他清理出交通局,今天带他来,主要是向江书记当面道歉。”
江涛听了,摆摆手:“不必了。”然后他对常守一和金雅丽道,“守一,雅丽,跑了一天的路,我有点累,我回市招待处休息了。”
常守一一听,忙道:“也好。吕阳,备车,把江书记送过去。”
吕阳答应一声往外走,江涛一把拉住了他:“没几步路,我还是自己走着去吧。”
吕阳道:“那哪能呢?车就在门口,很方便的。”
六
天已完全黑下来了,市委书记彭怀远还坐在办公桌前批阅着报告和文件。
报告是今天新送来的,标题便是常守一所说的那句话:《开发千山、掘宝桃源、通今融古,建设世外小天地,层层递进,挺进现代新生活》。
彭怀远一边看一边赞许地点头,用红蓝铅笔在这两句话上标了一条线,然后,他按了一下内部用的电铃。
秘书走进来。彭怀远道:“帮我起草一个文件,内容嘛……就以常市长这两句话作为纲领,以开发桃花源为契机,在全市掀起一个经济建设的新高xdx潮。要号召全市每一个党员干部,都要以饱满的革命热情,扎实的工作态度,积极投身到这场经济大潮之中,为千山市的经济腾飞贡献出自己的一份力量。”
话音刚落,江涛就进了门。彭怀远高兴地站起来:“江涛同志,快请坐,请坐。怎么,我听说你今天刚上任,千山就给你来了下马威?”
江涛笑笑:“挺独特的见面礼,我喜欢。”
彭怀远笑了:“瞎讲。”随即他陷入沉思,对站在一旁的秘书说,“小张,这些年驼岭县的干群关系一直不错,怎么会发生械斗这种事呢?”
秘书看来知道个大概:“主要是一些临时工素质较差,所以才——”
未等他说完,彭怀远又问:“铐江书记的人处理了吗?”
“不大清楚。”
彭怀远一摆手:“就说我说的,这种人应该从重从快处理。”
江涛一听,忙站起身道:“彭书记,区区小事,不说也罢。”
彭怀远摆摆手让他坐下,接着对秘书道:“跟驼岭县打个招呼,县交通局对这事要有个交待。”
“是。”
“驼岭县交通局和当地老百姓为什么会发生械斗,你们整理一份报告给我。”彭怀远想了想,又道。
江涛马上道:“我也要一份。”
秘书点头,悄悄地出去了。
彭怀远为江涛沏上一杯茶:“老江,听说这两年你在省里可是干的风风火火呀。”
“没办法,大案要案室就是经常跟一些家伙过不去嘛,风风火火谈不上。”说到这儿,江涛想起晚上常守一说的段子,笑了笑,说:“守一说,纪委是该出手时就出手,看来我这人的脾气是职业需要呀。”
彭怀远道:“你们两个人有一起共事的基础,千山市班子的团结也是多少年如一日,工作上市委是绝对支持你们的。还有一年,我就到站了;不管是上头派人来,还是你和守一,谁接我的班,以你们个人的素质,我都放心。”看江涛要解释,他摆手制止,“我这样说,似乎有失原则,你别介意。其实,我唯一希望的是,和平过渡;千山的稳定和发展是压倒一切的大局啊。”
江涛陷入了沉思,市委书记的这番话,大有可琢磨的地方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