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红花把麻将桌铺好、摆好。走到客厅,轻声细语地对常守一道:“常市长,开始吧?”
正在沙发上坐着的常守一、范东、马怀中、朱昌盛四人说笑着从客厅走来,围桌而坐,开始码牌。马怀中一边码一边笑着道:“常市长,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没有。这回纪委可是栽面了。”
范东不高兴地瞪他一眼:“怀中,你怎么一说话就像个农民呢?”
马怀中嘿嘿一笑:“我……我本来就是农民嘛……常市长您说吧,打多大的?”
常守一一摆手:“麻将嘛,纯属一种娱乐,千万不要和赌博连接在一起,更不能成为变相送礼的工具,所以注不要下得太大,五一二好了。”
朱昌盛点头:“行,就听您的,常市长,您知道吗?我打了这么多年的麻将,还就在您这儿点儿小。”
范东道:“常市长不是说了吗,纯属娱乐。市长他每天工作繁忙,打打麻将,就当是一种休息吧。”
几张牌出手,马怀中点了炮,常守一得意地将牌推倒:“和了。”马怀中赶紧从口袋里掏出几百块钱递过去,“常市长果然厉害。我这庄家屁股还没坐热乎呢!”
范东拦住了他:“怀中,咱们玩的可是筹码,你总是赤裸裸。把钱收起来。”
朱昌盛道:“常市长连连和牌,我都快招架不住了。”
范东道:“胡说,这点钱还难住你了?”
朱昌盛道:“开个玩笑,开个玩笑。”
常守一微微一笑,从另外三人手里接过赢来的筹码,一边码牌一边侃侃而谈:“麻将里面有哲学,无穷的偶然性里面藏着必然。咱们四个人坐一桌,八只手把一堆麻将牌划拉成排,然后你一张,我一张抓到手里,看着是一堆无序的烂摊子,经过一番治理整顿,那就模样大变。关键看你抓没抓住要领,抓没抓这个纲,纲举目张。”
朱昌盛听了,啪地拍了自己光秃秃的脑袋一下:“怪不得咱们要输,常市长这是在拿治国之道跟咱们打牌呢!”
马怀中道:“所以啊,朱老板,再输,咱俩得交双倍的学费!”
朱昌盛连连点头:“没问题,没问题!出牌,出牌!”
几个人一边打一边聊天。马怀中问:“常市长,小同在美国还好吧?”
常守一点头道:“好,好,他几次往家打电话,总是说要谢谢你们这几位关心他的叔叔们。昌盛啊,交通局的事办了吗?”
“办了办了,”朱昌盛赶紧谦恭地道,“感谢常市长,感谢金局长,百忙之中还不忘关心我们这样的小人物。我在这儿向常市长、范秘书长、马主任表个态,桃花源二期工程的建设,我还想贡献点力量,领导们一定要给我这个机会啊。”
他一边说着话,一边手不停地码牌,不但把自己这边的码好了,就势把常市长和范东的也给码了。
常守一看了看朱昌盛码的牌,不带任何感情色彩地道:“给,为什么不给?企业家们投身于我市的经济建设,这是一件很好的事情嘛。不光是你,全省的民营企业家们我都要联络,让他们到桃花源开发区投资置业。我们要积极探索公有制的多种形式嘛。范秘书长,省里联系得怎么样了?”
范东说:“我已经和省民营企业家公会的秘书长丁文瑾联系上了。”
朱昌盛一听,连忙道:“我认识她。这个人受过高等教育,是大家闺秀,她家的北方集团,在省城很是叫得响。”
常守一嗯了一声:“老朱,那就拜托你就给做一下牵线搭桥的工作。”
“义不容辞,义不容辞。”朱昌盛满口答应。
范东说:“朱老板为千山市做的贡献,我们是不会忘记的。”
朱昌盛连连摆手:“你们几位才是我见到的为数不多的好干部,为了开发区,啊,废寝忘食,呕……呕心沥血……”
常守一微微一笑,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水:“对了,怀中啊,桃花源搬迁不是需要盖移民新村吗?可以交给朱经理干嘛。”
马怀中听了,忙点头道:“我也是这个意思。回去我跟吕阳商量一下。这一块儿准备让他负责。”
朱昌盛听了一愣,问:“吕阳又去开发区了?”
常守一看出朱昌盛畏难的情绪,摆摆手笑着说:“老朱,放心。吕阳是个负责任的人,对开发区的工作我们可不能掉以轻心啊!”
朱昌盛马上点头附和道:“那是,那是。诸位,听了常市长的话,我很感动。有您这样负责任的领导,才有吕阳那样负责任的部下。从现在开始,我非把筹码加大不可,连盯带坐,加翻番,赢了是手气,输了算我的。”
常守一连连摆手:“不好不好,还是不要破坏游戏规则,赢就是赢,输了就输了,算到你头上有什么意思?是不是?好了,该我上庄了,十五点。”
几个人又打了一会儿,常守一连连开“和”,不禁脸上高兴起来,看着马怀中道:“怀中,历来搞工程,移民和拆迁都是一个让人挠头的问题,我希望你能解决好。”
马怀中说:“只要市财政把拆迁经费和移民款能准时全额地发放到位,一切问题都会迎刃而解。”
常守一说:“你是知道的,市财政很紧张,能拿出每间房两千,每亩地四千的价,应该说是很不容易的。”
马怀中点头道:“是是是,我知道。”
“农民没有了土地,生计就成了大问题,这个你要提前想到,免得工作做得不细,留下隐患,导致集体上访,势必影响安定团结的大好局面。”
“这个,管委会已有所考虑,一些农民可以就地转成合同工,在开发区的各个设施景点上班,我想,他们由农民变成拿工资的工人,肯定会很高兴,也一定会支持拆迁工作。”
听到马怀中说的这些话,在一旁服务的红花乐了,她想,小山现在没在这里,要是在这里,亲耳听到这些话,他不知该有多高兴呢。
正想着,常市长又说话了。这些天来,听常市长说话成了红花的一大享受,听着那么多既深奥又好听的词从常市长嘴里源源不断地说出来,红花觉得自己真是太幸运,和伟人走在了一起,脑子里不免有时就会产生一些瞎想,脸禁不住地发起烧来……
“干任何事,一定要抓紧,千万不要拖,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啊,我生待明日,万事成磋砣……”
就说现在这几句吧,常市长讲得多好啊,可惜有些地方听不懂是啥意思,等他闲下来,一定问问他,他会手把手地教自己的,红花想,他一定会的……
常市长像是听懂了她的心里话似的,此时抬头向她这里望了一眼,正与红花双目相对,红花臊得赶紧低下头去,常市长却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似地问范东道:“范秘书长,省计委王主任那座堡垒,还没攻下来?”
“有点难度,”范东回答,“他总是强调他那儿是省计委,得管全省的立项,不可能向着千山一个市。还说,要把有限的资金用在最该用的地方。”
马怀中说:“最该用?桃花源开发区就最该用。”
常守一思索着:“以铁的事实教育人,以真挚的感情打动人,将是我们未来一段时间的工作方针。我在怀远书记那儿立过军令状,桃花源二期开发的资金,一个月内,至少要到位一亿两千万。”
二
说到做到,常守一的话说了没三天,范东到省城软磨硬泡,终于把计委王主任还有省建投的一帮老总们请到千山来了。
王主任一下车,就对迎上来的常守一道:“常市长,一切从简,千万不能超标准接待啊。”
常守一紧握着王主任的手道:“王主任,你就放心吧,你让我弄复杂也不可能,千山很穷,一分钱恨不得掰成两瓣花,怎敢大吃大喝?今天上的饭菜,都是我们当地的土产,让你这省里来的客人尝个鲜。”
王主任连连点头:“这样好,这样好。”
就这样,一道道菜端上了桌。范东冲领班小姐道:“你给客人介绍一下嘛。”
领班小姐便款款动人地走过来:“这个,是我们千山的特产蜗牛蛋白,有极强的药疗和食疗作用……这道菜是狍子肉,香辣适口;这道菜是烤山猪,山猪同家猪比,味道更加独特;这道菜是蛇羹,是我们一个农民今天在山上新抓的一条大花蛇做的;这道菜是鲟鱼……”
客人中的一位问:“鲟鱼?不会是中华鲟吧?”
领班小姐说:“当然不是,中华鲟是国家一级保护动物,怎么可能猎杀呢?这是我们当地产的一种鲟。百姓们叫蛙鲟。”
客人道:“不管怎么说,也是鲟啊,这我还是第一次吃。”
王主任对坐在一旁的常守一道:“常市长,你们千山真可以说是地大物博啊!”
常守一微笑着点点头:“是啊,千山某种程度是有点像咱们中国,原来的中学课本上都说中国是幅员辽阔,地大物博,可现在呢,不这样提了,后面加了四个字,叫幅员辽阔,地大物博,人均太少。”
众人笑了。常守一举起杯来:“诸位,请举杯,今天的酒也不是什么好酒,是千山酒厂产的万年春。大家尝一尝。”
客人把酒喝下去。感觉越品越有味,王主任忍不住就开了口:“常市长,您这酒喝着像茅台啊!”
客人们也纷纷点头:“嗯,像,像。”
常守一笑了:“没想到王主任这么赏识咱们千山的酒,把万年春同茅台相媲美。这么着,范秘书长,等客人们走的时候,一人给他们捎上一箱。”
王主任犹豫了:“这……”
常守一马上打断了他:“这什么,不就是一些土特产吗?不要客气。来,我敬大家一杯!”
常守一饮干了自己杯中的酒,对众人道:“千山很穷,拿不出更好的饭菜招待大家,饭后也不会让大家进歌舞厅去消谴娱乐,不过,舞还是要跳的。千山市是纺织大市,纺织行业也不景气,欢迎省领导到纺织厂视察,和我们的工人同志们去联欢,了解第一手的资料。”
众客人一听,不知怎地,都鼓起掌来。
晚上跳舞的地方是一个车间礼堂改造的舞厅,十分简陋,但音响设施却是出奇地好,另外,那些伴舞的小姑娘们一个比一个长得水灵、漂亮,舞姿也十分优美,真像是受过专业训练一般。
和王主任一起跳舞的那个女孩,虽然舞跳得不是很出色,但却是楚楚动人,眉宇间透着一股哀怨的神色,让王主任很是爱怜。
王主任边跳边道:“你们厂的礼堂不错啊。”
女孩答道:“马马虎虎吧。”
“单位效益怎么样?”
“您不是看到了吗?如果有效益,俺们还能下岗吗?”
“那,你们下岗了,每个月的收入有多少?”
“哪里还有什么收入?每个月只有一百五十元的困难补助。就这,有时还领不到。”
“领不到怎么办?”
“怎么办?总得吃饭,总得养家糊口吧?于是就自谋出路了。有上街练摊的,有给人家当保姆的,有开出租的,还有……去夜总会的。”
“你呢?”
“俺?俺等着桃花源开发区早一天建成呢。听俺们常市长说,桃花源旅游开发区建成以后,能拉动本市经济增长七个百分点,能解决十万下岗职工的就业安置,还能把驼岭这个革命老区变得富裕起来,真是一件功在当今,利在后世的大好事啊!”
王主任听了,很是感慨。
一曲终了,众人退出舞池,各自寻位落座。常守一走到舞厅中央,开始讲话。他说:“朋友们,这个小小的舞会是特地为来自省城的尊贵的客人举办的。它的特殊意义在于我们这几位伴舞的女孩子都是我们千山的下岗女工。桃花源旅游开发区即将成为我市、我省、乃至我国的一颗明珠,放射出璀璨的光芒。这些下岗女工,经过我们严格培训,已经完全胜任旅游开发区的接待工作。今天晚上她们登场亮相,以证明我们桃花源旅游开发区,在软件上已准备就绪,将以全新的服务方式欢迎四面八方的来客!”
众人听了,向常守一致以热烈的掌声,那个陪王主任跳舞的女孩巴掌拍得尤其响亮,直到常守一趁人不备向她使了个眼色之后她才有所收敛。原来,那个女孩不是别人,正是红花。
跳完舞,又吃了一顿宵夜,客人们才回到各自的房间去睡觉,王主任从卫生间里洗完一个澡出来,就看见床上放着一套未开封的内衣。上面贴着千山市国棉三厂的商标。王主任把这套新内衣换上,感觉浑身有说不出的舒坦,躺下便进入了梦乡。一觉醒来,已是第二天的小晌午,范东在套间的外屋沙发上坐着,早已等候多时,一见王主任从卧室出来,第一句话便问:“王主任,这内衣怎么样?”
王主任手捏着内衣的一角,有些激动地说:“这……这样的质量,和国际名牌内衣不相上下。你知道吗,对内衣我可是行家。这样的工厂,怎么能让它停产呢?”
范东叹口气:“没办法,国家进行产业调整,纺织行业全面压锭,千山也是国家的一分子,当然得听中央的部署。只是,苦了那些下岗女工。”
王主任看着范东,突然冲动地道:“告诉常市长,我……我回去就给你们立项,还要帮你们争取贴息贷款。”
范东说:“那太好了,常市长正等您这句话呢。”
王主任在千山呆了两天走了,范东和常守一长舒了一口气,这才感到浑身上下有说不出的累。范东提议去洗个桑拿,常守一同意了。
热气一蒸,汗水往下一淌,果然舒坦多了。
范东一边蒸一边道:“一点也不夸张地讲,王主任这一关攻下来,您的政绩真可以载入千山市的史册。我相信,只要省计委、省建设投资公司的资金一到位,桃花源二期工程全面开工,整个千山地区的经济就会马上腾飞。您的所作所为,就会在千山人民的心中立下一座丰碑啊!”
常守一抹了一把脸上的汗:“现在说这些还为时过早。丁文瑾快来了吧?”
范东说:“我几次打电话、发传真,发现丁文瑾这个人对咱们的工程兴趣不大,她是个高傲的公主,整天等着别人向她抛媚眼。”
“她真的很高傲?”常守一说这话既像问范东又像是自言自语。
范东点点头道:“不过,现在既然拉住了省计委,又有省建设投资公司垫底,那个女人我看不理也罢。”
常守一听了,默然不语,半晌,轻轻地吐出几个字:“记住,有时民营大企业做事更有质量。”
范东明白了。
常守一洗完澡,回到他在月光大酒店的包间,发现红花正在等他。
在橙红色的灯光映照下,红花显得骄羞可爱,美艳动人。
常守一欣赏地看了她半天,走过去,将双手放在她的肩膀上,夸了一句话:“红花,干得不赖。”
红花抬起头来,先是羞涩地笑了笑,就势把身子倚在了常守一的怀里。常守一没想到她会这么做,一时间显得有些慌乱,他想把红花推开,但不知怎地,双臂却不听使唤,反而将红花越抱越紧……
从那以后,小山再到红花这儿来看她时,红花就多多少少显出了一些不耐烦:
“俺在这儿不愁吃不愁喝的,你又来干啥?”
小山瞪大了两眼看着她,像是不认识似地道:“你是不是跟别人好上了?”
红花掐了他一把:“瞎说啥呀?”
小山站起来:“你要不待见俺,俺现在就走。”
红花道:“看你这狗脾气。你给俺坐下。”
小山只好又坐下,红花开始给小山削苹果,一边削一边道:“哎,小山哥,告诉俺,开发区建好了以后,你想到哪个景点干活?”
小山说:“俺想到哪个景点干活?你以为这是到饭馆吃饭,由着俺点啊!”
红花多少有点撒娇地道:“就由着你点,你说吧。”
小山说:“红花,看不出,你现在能耐大了。”
红花夸张地点点头:“哎——”
“那,”小山道,“俺想到高尔夫球场去捡球,听说,干这活一个月能挣好几百块呢。”
“没问题,”红花把削好的苹果递给他,“你要是以后每个月挣上几百块钱,再加上这次搬迁政府补给的钱,也算有点积蓄了。”
小山喃喃地道:“可惜,这次搬迁的补偿太少了。”
红花说:“每间房两千,每亩地四千,还算少?”
小山一听就愣了,他瞪着大眼珠子问红花道:“你再说一遍,啥价钱?”
三
马怀中一走进自己的办公室,桃花乡乡长庞占田就甜甜地迎了上来,高声大嗓地叫了一句:“表哥!”
马怀中却没这么高兴,他赶紧把门关上,然后把眼一瞪道:“我说过多少回,到这儿别叫我表哥,你就改不了你的臭习惯!”
庞占田一听,赶紧改嘴:“对不起,叫顺了嘴了,表……马……马主任,你知道吗?”他凑上前,在马怀中耳边低语道,“市纪委的江涛又到咱驼岭来了。说是不让老百姓上访了,他要下访,你说,这不是明摆着要跟咱们对着干吗?”
马怀中一听,便有些发愣:“他又来了?吕阳招鬼!走哪儿跟哪儿,他跟咱缠上了。”
庞占田问:“他来了,我该怎么办?”
马怀中说:“该怎么办还怎么办!没啥了不起的,他搞下访,顶多替老百姓解决个‘三提五统’、宅基地纠纷啥的,不会影响到开发区建设的大局。所以,遇到原则的事儿,你该咋干就咋干,我们有常市长撑腰,谅他也不敢拖开发区建设的后腿。”
庞占田道:“有你这话我心里就踏实多了。你不知道,这两天,丁家寨的刁民们一个劲地跟我闹事。”
“闹事?闹什么事?”
庞占田叹一口气:“也不知道他们从哪儿得到的信儿,掌握了补偿金的底儿。本来说好这两天就搬迁的,结果全顶上劲了,让谁搬也不搬。”
马怀中一听急了:“那怎么行?搬迁是大事,直接关系着开发区的工作进程和整体部署,绝对不能延误。我看,还是你的工作没做到家。”
“什么呀?我做到家啦!我几次给他们开会,告诉他们说:丁家寨村是搬也得搬,不搬也得搬!顾全大局,懂不懂?什么是大局?咱们驼岭县开发桃花源就是压倒一切的大局!这个工程是属于市里的,由常市长亲自领兵挂帅。你们顶着不搬,往小处说是不顾大局,往大里说,就是反对改革开放。可你猜他们怎么说?”
“怎么说?”
“丁家寨村的村长魏明理,啊,这小子俩眼一眯缝,说:庞乡长,俺这村里的人都是属兔子的,胆小,可千万别给你吓死。”
马怀中眼一瞥:“行了,你别说了,说一千道一万,还是你小子的手不够狠。”
庞占田说:“我这不找你撑腰来了吗?只要你在后面顶着,我这就回去,给他们开会。”
四
会是在丁家寨村村委会召开的。晚上七点开始,一直到九点了,也没个结果。
庞占田坐不住了,瞥了几个丁家寨村的村干部一眼:“最后问一句,搬,还是不搬?”
村干部互相看了一眼,没人吭气。庞占田道:“给我摆肉头阵是不是?我好话说了一箩筐,可你们一句也没听进去,没办法,有道是敬酒不吃吃罚酒,我也没别的招了,明天,我带推土机来,只有强行搬迁了。”
村治保主任老金抽了两口烟道:“庞乡长,这……不大合适吧?”
庞占田说:“那你说咋做合适?我明白了,老金呀老金,看在你当了几十年治保主任的份上,我还叫你一声老金。一颗头上长仨旋儿,顶数你的头难剃,你是带头的啊!说吧,你那五十亩桃园,可正卡在整个工程的嗓子眼上,咋办吧。”
老金道:“国凭王法家凭治。咱那五十亩果园可是签了合同划了押的,不能一句话,说毁就毁了。”
庞占田两眼一瞪:“国凭王法?不错,咱们现在是讲法治的年代。说到法,咱就来论论这个法——你们看看这个,市政府明文规定,到十号以前,全部搬迁工作必须完成,哪个乡延误了哪个乡的乡长就地免职,可今天呢?今天是几号?十五号。你们说,把我都免了,你们这村干部还能当得成?你刚才说法,这红头文件算不算法?算?算你们还不执行?得,我也不想再给你们费这些口舌了。今儿,先说到这,再给你们半天考虑时间。明一早,村长带着村干部给我到乡里汇报。要是通了,你们空着手去;要是不通,每人给我提溜着铺盖卷办学习班。”
说罢,庞占田出了门,坐上自己的桑塔那轿车,扬长而去。
屋里,几个人面面相觑。沉了半天,老金先说了话:“甭发愁,俺听耕耕叔说,江书记马上就要到咱这儿蹲点来了,到时候,咱们找他,准行。”
魏明理说:“行个屁!搬迁,市政府有明文规定,江书记也是市里的人,能跟市政府唱对台戏?再说了,咱们这是抗旨不遵,别说江书记,就是葱书记、蒜书记也救不了咱们。”
村会计丁二蛋听了,喃喃地道:“那……就搬呗。”
魏明理瞪他一眼:“搬?你没听小山说吗?一亩地市里啥价?到了镇上乡里又成了啥价?按这价签了,咱对不起乡亲们哪!……”
丁二蛋道:“小山的话,有准没有啊?那可是个愣头青,专跟当官的作对,咱可别因为一个毛头小子,影响了自己的前程。”
魏明理低头不语。众人再一次陷入沉默。
丁二蛋沉不住气了:“村长,你倒是说话呀,到底咋办?”
魏明理还是不说话,老金抽了口烟袋锅道:“二蛋啊,啥也别说了,拿铺盖卷去吧。”
第二天清早,住在桃花乡政府办公室的庞占田一觉醒来,梳洗完毕,开门刚要泼脏水,就听见魏明理喊了一声:“庞乡长,手下留情!”
庞占田一惊,急忙收回脸盆,结果水一晃,洒了自己一裤腿。
“咦,是你们,这么早就报到来啦?”
魏明理苦笑着:“早晚都得来,就早不就晚。”
庞占田脸色一沉:“呵,还真都带着行李哪!丁家寨,丁家寨,姓丁的多,钉子也多。昨天在你们村里跟我耗,今天提着行李卷跑到乡政府给我耗来了。行啊,咱就看看谁能耗过谁。”
老金在一旁插话道:“庞乡长,自古以来,抄家的知府,灭门的知县。有道是民不跟官斗,只要你给咱老百姓一条生路,谁敢跟你庞乡长过不去呀!”
庞占田一指老金的脑袋骂道:“你混蛋!你们思想守旧,恋着老窝,不顾大局,顶着不搬,反倒把责任推到我的头上?告诉你们,搬迁可不是我姓庞的能定的事。这是市委定的,常市长定的。你们觉得能跟市委硬扛你们就扛。共产党员这块牌子你们觉着戴够了就给我摘下来!”
魏明理把身上的行李放下来,从身上抠抠索索地取出一样东西:“庞乡长,你看看,这是我们和村民签的土地承包合同,都是五十年的期。这可是中央的政策呀!”
庞占田啧啧两声:“拿中央压我是不是?要说谁离中央近,还得说我乡长庞占田吧。中央的精神哪次不是我传达给你们的?这些合同,说有效它就有效,说没效它就没效。关键要看它跟上一级政府的利益有无抵触。桃花源要开发,是压倒一切的大局。上级给了你们补偿费,你们就要听上级的。这些合同就是废纸一张。”
老金道:“既然庞乡长提到补偿费,咱就说说这补偿费。听说市里一亩地补偿四千元,怎么到了咱们这,就剩下两千元了?这行市差得也太邪乎了吧!”
庞占田的脸色一变:“老金,你听谁说市里补偿费是四千元?没有把握乱说,这可是蛊惑人心的事!”
“听谁说的你别管,你说说,市里是不是给的这个数?”
庞占田冷冷一笑:“嘿嘿!四千?我还是从你们嘴里听说有这么个天文数字。两千跟四千差多少?你们算算这个账,一倍,我姓庞的有几个脑袋敢拿你一倍的钱?这是协议书。你们签了字就可以回家,如果不签,”他冲院里高喊一声,“老张啊,那间黑屋准备好了没有?”
就听院里有人答应道:“好啦!”
庞占田看了几人一眼:“走吧,还愣着干什么?”
就这样,魏明理他们在这间黑屋子里一呆就呆了三天,除了吃喝拉撒,其他时间,他们就这么蓬头垢面地横躺竖卧着。
丁二蛋第一个忍不住了:“要俺说,胳膊扭不过大腿,咱还是签了算了。”
魏明理瞪他一眼:“要签你签,俺可不当这卖国贼。”
丁二蛋委屈地道:“这……这怎么是卖国贼呢,咱这也是为了开发区的建设,舍小家顾大家嘛。耕耕叔也这么说。”
“耕耕叔?”老金瞥他一眼,“耕耕叔听说补偿金让他们克扣了,不也改主意啦!”
丁二蛋道:“现在做事,哪有不扒皮的,层层克扣,很正常嘛!”
魏明理哼了一声:“正常?四千块克扣到两千块,那也叫正常?俺告诉你二蛋,这个字要签你签去,俺是坚决不签。”
二蛋道:“村长,看您这话说的,俺是谁啊?俺是村里的会计,您才是掌印把子的人哪!”
正说话间,门咣一声被推开了,庞占田像个凶神恶煞一般站在门口:“魏明理,俺代表乡政府宣布,自即日起撤销你的村长,丁二蛋,从今天起,你就是丁家寨村的村长!”
魏明理听了没说什么,丁二蛋却有些恐慌:“这……哪行?”
“哪行?我说行就行。”庞占田说着,将协议书拍在丁二蛋面前,“签吧,二蛋。”
丁二蛋犹豫着,手哆哆索索地想去拿那份协议书,眼看手离那协议书越来越近,就听老金突然大嚷了一声:“二蛋,咱可不能让村里人骂祖宗啊。”
丁二蛋吓得一屁股瘫在了地上。
眼看无计可施,庞占田决定干脆大刑伺候,他派了几个民兵把丁二蛋押到了乡政府他办公的地方。那是一间大屋子,靠墙放着一张古色古香的办公桌,还有一把太师椅,桌上方的墙上贴着“为人民服务”几个大字,房间两侧则竖着“肃静”“回避”字样的两块大木牌子。当庞占田坐上太师椅的时候,那情景怎么看怎么像古代的封建官僚升堂判案。
庞占田喊的内容也和古戏里县官办案一个样,就见他啪地一拍桌子上放着的一块惊堂木,大喝一声:“把丁二蛋带进来!”
几个民兵应一声,将丁二蛋押了进来。庞占田一指桌上放着的协议书,对丁二蛋道:“二蛋,签吧!”
二蛋惊恐未定地道:“乡……乡长,可不敢,这一签,全村的老百姓上哪儿去住啊?”
“上哪儿去住?移民新村啊,每家一套小楼,要多漂亮有多漂亮。”
“可……移民新村不是还没盖好吗?”
庞占田瞪上了眼:“哎我说二蛋,你是不是想让我再把你这个村长撤了?我可告诉你,想当村长的人有的是,我随便一提溜,就能拉出一个班来。你想想吧。”
见二蛋不语,庞占田又道,“那移民新村是没盖好,可周转棚不是盖好了吗?”
二蛋道:“那周转棚,上不遮风下不避雨的,咋住啊?”
“咋住?只要你想住就能住,别罗嗦了,赶紧签。”庞占田走过去把手搭在二蛋的肩上:“二蛋,你也得体谅我呀!我现在是上压下拱,风箱里的耗子——两头受气。我要是完不成搬迁任务可就得挪地方了。”
二蛋多少有些受宠若惊地道:“那补贴能不能再加点?”
庞占田点点头:“你想要多少?嗯,你说!你想要多少?”
二蛋道:“哪怕一亩地加一千呢。”
“好吧,只要你签了字,你的补贴加两千。”
二蛋苦笑了一下:“乡长开玩笑哩,这补贴给俺一人,你让俺找挨打呢。这村长你还是找别人干吧。”
庞占田问:“你真不干?”
二蛋怯懦地答道:“不干。”
“那我就让你去开发区参加法制教育学习班了。”庞占田说罢,一使眼色,几个民兵象捉小鸡一样把二蛋架起来,二蛋吓坏了,赶紧说:
“俺签。俺签。”
五
“老孙啊,纪委这一段又在抓什么大案要案啊?”
孙陪学和他老婆到常守一这儿串门的时候,常守一这样问他。
“咳,咱们千山市在您和彭书记的领导下,团结奋进,大搞经济,哪里有什么大案要案?”孙陪学脸上露出不屑的表情说,“江书记一看这情况,就把目光盯在信访上了,人家又提出一个口号,叫信访无小事……这不,最近几天,他在驼岭源头乡,为了二尺宅基地,正闹得不可开交呢!”
“二尺宅基地?”
“嗯,源头村的一名村长,占了一个老头二尺宅基地,楼都已经盖好了,花了十几万,江书记一句话,非要让人拆。给钱也不行。”
常守一笑了:“鸡毛蒜皮。他的意识啊……”
说着,常守一全身放松地往沙发一一靠,脸上露出了一种全然不经意的表情。
江涛站在一座两层小楼前,正虎着脸面向全体围观的村民讲话。一个村干部模样的人灰溜溜地蹲坐在地上,他就是那个村长。
“乡里的领导都在,镇上的领导也来了。关于这个宅基地问题,当着你们几位领导的面,我说两点意见。第一,谁非法占了人家的宅基地谁给人家退出来。不管他是谁,有什么来头。你这个村长不是有钱盖楼吗?有钱盖楼就有钱拆楼。楼一定拆,村长也别当了,这样的人当什么村长!建议村民重新选举。”
地上蹲着的村长听了这番话咬牙切齿,腮上咬起的棱子一起一伏。村民们对这番话则给以了热烈的掌声。
江涛摆摆手让大家安静下来:“第二,由于乡政府不为王大爷做主,让他告了五年状。乡政府负责赔偿人家的上访费。上了多少次城,每一次花了多少车票,误了多少工,耽误了多少农活,都要一一算清楚,并要公开道歉。如果我说的有谁执行起来阳奉阴违,我建议县委马上撤他的职。因为这说明他对老百姓没有感情!”
梅洁一边热烈地鼓着掌一边想:看来,自己真的很有必要重新审视一下这个有时让人捉摸不透的江书记……
这个时候,七十八岁的王大爷由孙子扶着来了,他一边走着,干瘪的嘴唇一边剧烈地颤抖着,皱纹密布的老脸上挂满感恩的泪水。
人群自动让开一条道,他一直走到江涛跟前。老人家眼泪模糊地看着江涛,想说什么说不出来。忽然,他后退几步,扔了手中的棍子,扑地跪到地上就磕起头来。江涛一惊,慌忙去扶却没扶住,老人那颗白发苍苍的头就这样随着老人的嘶哑哭泣声一下又一下撞击到地面上,殷红的鲜血渗出来,染红了地面……
江涛泪水夺眶而出,扑嗵一声竟也跪下了,声泪俱下地道:“大爷,您不要这样,我们只是做了应该做的事呀!”一边说着,一边在众人的帮助下将王大爷搀扶起来。
王大爷起来后,不顾一脸血泪,仰天大笑:“五年……五年啊,俺临死前,总算讨到一个说法啦——”
众人听了,无不动容。尤其是纪委的工作人员,更是一个个泪流满面。江涛明白这是一个很好的教育大家的机会,就在回去的车上即兴讲了几句:
“通过这件事,大家可能会理解我为什么提倡上访变下访。为了这二尺宅基地,王大爷跑乡里、跑镇上,跑市里,跑了整整五年。王大爷他今年已经78岁了,告了五年状,难道还让他再告五年吗?二尺宅基地在我们这里是个小事,但是在他那里就是天大的事。有些人有些部门,在那里挺严格地遵守着管辖范围,他来了给他批转到这儿批转到那儿,甚至把他推出门外,按工作分工来说你没有失职。可我认为你的行为失了德,一个人该有的良心失去了。你们想想,这些人要是你的亲娘老子,你会怎么办?不错,他们衣着很脏,说话嗓音不好听,举止言谈不象城里人礼貌文明,形象不大美观,十有八九像街头的叫化子,有的还不如叫化子,可他要没有难处找你干什么?……趁着大家都在,我就多说两句,算是……给大家上一次党课吧!我们有些同志,常有几副面孔,看领导是一张脸,看老百姓是一张脸,嘴上一套,行动一套。口口声声,为人民服务,讲党性!可你的行动呢,连起码人性都不讲,还有什么党性,我怀疑这样的人是否有主持公道的勇气,是否有主持公道的能力。从现在起,我们纪委所有部门,要把能不能带着感情做群众工作,当作考核一个干部是否合格的重要指标。”
众人听了,都显得十分激动,尤其是梅洁,更是从内心涌起一股热流来。
正在这个时候,司机小董喊了一声:“有人截车——”大家隔着车窗往外一看,就见张小山从一个山坡上跑下来,站在路当中,拼命地向车晃着双手。
江涛等人下了车。小山迎上来,焦急地喊道:“江书记,你……你……你怎么还不到俺们村里去呀?俺们村……出……出大事啦!”
六
丁家寨再不是以前的那个模样了。江涛他们一进村,就发现这里已经是满目苍荑:许多房子没有了,有的只是一片又一片的废墟,满街走动的大娘大嫂们不见了,有的只是几个浑身脏极了的孩子,他们站在这些废墟跟前,木然地望着驶过来的面包车,竟然一点反应也没有,要在以往,他们准会追着车嘻笑、打闹,可现在……唉,丁家寨啊丁家寨,你这是咋的啦?难道一夜之间,你就可以发生如此大的变故吗?
江涛看着看着,心情变得异常沉重,他问小山,全村按规定已经拆迁的有多少?小山告诉他,大部分人家都按规定拆了房,到政府给搭的周转棚过日子去了,其他的,大约还有十几户人家,都没有拆,这些人大多居住在村中心,以张大娘、耕耕老汉等为首,准备和庞占田抗到底。之所以急着把江涛找来,就是想有一个能撑腰的主心骨。
江涛听了,一挥手,众人便向村中心耕耕叔家走去,一进门,发现那十几户人家几乎都聚集在这里,张大娘一见江涛,便着急地道:“江书记,你可得给俺老百姓做主啊!”
众乡亲也都七嘴八舌嚷个不停,江涛费了很大的劲才努力使乡亲们安静下来,他说:“事情的原委我已弄清楚了,大娘、耕耕叔,二蛋这个村长当得不合法啊!”
张大娘道:“俺们农民,不知道啥法不法的,就知道这个字一签,俺们祖宗留下来的房基地,还有本来能承包五十年的果园,全没啦!江书记啊!俺老婆子活了多半辈子了,摊上这么档子事,冤啊!”
耕耕道:“可不咋地,他这一签字,等于把全村的人推进了火坑啊!”
“为这,二蛋算是惹了大家伙了,全村的人都憋着一股气准备揍他呢,二蛋吓得已经有好几天没露面啦!”一个乡亲说。
吃过晚饭,小山就出去了,过了一个时辰左右,他和三四个青年农民拿铁锨走进了院子。江涛看他们喘着粗气,头上滴着汗珠子,便问:“你们这是干啥去了?”
小山将手里的铁锨一举:“干啥?俺们仨把二蛋的祖坟挖了,他不让全村人活,全村人就让他断子绝孙!”
江涛听了,大吃一惊,怒斥道:“胡闹!走!带我看看去!”
小山等不知犯了什么错,一个个低头不语。张大娘猛地用手指头戳了他脑袋一下:“你呀!真是个愣头青,还不快去!”
小山这才应一声,跑到前边领着江涛等人向村外走去。
来到二蛋的祖坟前,借着手电筒和火把的光亮,江涛看见脚下出现了一个方方正正的大坑,坑里依稀可见森森的白骨。阴风吹来,幡条飘动,像是游荡着的鬼魂在诉说着冤屈。江涛感到鼻子一酸,他向小山伸出手,语气严厉地道:“拿来!”
小山有些发愣,不知他要什么,站着没动。江涛一把将他推到一边,抄起戳在一旁的一把铁锨,开始一锨锨地挖土填坟。
一锨,又一锨……他使足了力气干着……
张大娘愣了,小山和那几个年轻人愣了,众乡亲也都愣了。这时人群中有一个人喊:“江书记,二蛋这狗日的出卖乡亲,他们家的祖坟该挖!”“对,该挖!”马上,便有人这样附和。江涛却不理会,仍在一锨一锨地埋着,汗水从他的脸上淌下来,一滴滴渗到了脚下的土里。
梅洁、王振海见状,也从农民手里拿过铁锨,走到坟前,跟着江涛埋起坟来。一时间,现场显得很安静,没有人说话,只能听见铁锨刨土的声音,嚓嚓地响。
渐渐地,填坟的人里,有了小山,有了挖坟的那几个青年,有了全村的百姓……
人多力量大,没一会儿,坟就填平了,江涛最后拍了几锨土,将其砸实,然后找来一棵松枝将它埋在了坟上。
就在这个时候,黑暗中有一个人向这里跑来,一边跑一边高喊着:“江书记!江书记!别填了,别填了……”众人一看,正是二蛋。
就见二蛋喘着粗气跑到江涛跟前,扑通一声跪下,哭着道,“江书记,俺……俺家祖坟该挖!是俺,是俺缺德,俺该受到这报应啊!可话又说回来,江书记,代表村子在搬迁合同上签字,俺……俺也是被迫无奈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