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范鹰捉想把家里的所有砚台都找出来。可是腰疼得不行,根本猫不下腰。他便让老婆孩子找,结果招来一顿数落。她们认为他多此一举,看天底下收受好处的人,真正上缴的有几个?为什么偏偏就你沉不住气非缴出去?就算你上缴了,人家也会说你没缴干净,家里存了更高级的,只是缴一下低级的想换个美名。但不管那娘儿俩怎么说,范鹰捉铁了心要缴出胸花和砚台,就硬逼着那娘儿俩快找,说:“你们如果实在不愿意动手,我就把机关里的人叫来!”娘儿俩这才开始找东西。因为东西太多,整整装了两个大纸箱子。那是放在阳台上的一个过去装电视、一个装电脑的两个纸箱子。
转天一早,范鹰捉就叫来了李海帆和机关的面包车司机老任。接着,于清沙也到了。范鹰捉让李海帆在笔记本上记录,让于清沙帮着回忆,把他尽力回忆出来的那些送砚台和胸花的单位记下来。于清沙现在终于知道范鹰捉要干什么了,他一阵阵地把脸憋得通红。他写举报信的事别人能忘,他自己没法忘。当然,他更相信范鹰捉也没忘,否则怎么会被挤对得统统上缴呢?于清沙真恨不得找个地缝儿钻进去。至于范鹰捉为什么非要上缴,于清沙其实并不知道。
本来,去别人家里帮着登记造册这种事,一般人不愿意干。因为不知道会承担什么责任——谁知以后会出现什么结果?但李海帆不这么想。他认为,领导得重视他,有了重要事首先想到了他,真让他感激涕零。加上范鹰捉又像模像样地请李海帆和于清沙帮着翻箱倒柜,再作进一步的搜寻。直到角角落落再也搜不到为止。而在他们的整个忙碌过程中,司机老任始终都站在一旁看着。作为面包车司机,老任从来没来过范鹰捉家,因此说什么也不想进屋,是范鹰捉硬把他叫进来的,要的就是这个人证。
接着,四个人就搬着箱子下楼,装进了面包车。然后又按照范鹰捉的吩咐,把车开往平川市艺术品博物馆。路上范鹰捉给博物馆馆长打了电话,说一会儿就到,给你们送一点艺术品。一下子把博物馆馆长吓了一跳,太阳从西边出来了怎么的?市长几时给博物馆送过东西?馆长喜出望外,立即把领导班子全体成员和馆里最知名的专家叫来站在大院门口等候。过了一个时辰,汽车驶进博物馆大院,馆长和专家一起帮着卸车。等进了厅堂以后,范鹰捉告诉馆长:“这是我个人收受的礼品和润笔费,今天都捐给博物馆了,家里一件也没剩!因为这些东西在家里搁着让人心虚!”
博物馆馆长本来喜笑颜开,听了这话立即变得分外严肃——这可不是闹着玩的,关乎一个市长的政治生命啊!他让专家一件件地验过,然后一件件地登记造册,专门辟出几个玻璃柜台,将砚台和胸花小心翼翼地摆了进去。当然,摆砚台是让人欣赏古玩,而摆胸花就差强人意了,商店里的首饰,摆在博物馆算哪出儿?范鹰捉不管这么多了,既然捐了,那就不再属于自己,剩下的事就全权委托馆长了。
回到机关以后的第二天,范鹰捉就接到大量电话,又出现一个来电高峰。有市委书记刘百川祝贺的电话,也有市政协主席老傅鼓励的电话,还有很多下级支持的电话,当然也有惋惜的电话,不知道是真心还是捧臭脚,反正听他们的意思是不上缴的好。范鹰捉早已过了不惑之年,自然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但他又突然接到一个匿名电话,电话里开口便骂:“范鹰捉你真会作秀啊,你收的银行卡怎么不缴?你骗洋鬼子啊?你把收的东西都缴了,机关里别的人怎么办?”最后这个骂街的人说:“范鹰捉,还记得你让人踹了一脚吗?我劝你把东西拿回去,否则你就不是挨一脚的问题了,听明白了吗?不用我再重复一遍了吧?”
范鹰捉撂下电话以后仔细回忆,可是怎么也回忆不起来这个声音是谁的。他便再次给程爱海打电话,让程爱海查这个电话的来龙去脉。结果程爱海说:“我们一直在对你的电话进行监听——这个匿名电话是一个路边公用电话的号码。”
市长办公室的电话怎么会让八竿子打不着的人知道?没错,这是前任市长留下的先例。那时,公开市长办公室的电话,是不是应该作为一种联系群众的方式还在报纸上争论过。但不久就偃旗息鼓,没人再提这事了。因为市长太忙,没有这么多时间待在办公室里。就算你愿意打,也没人接。范鹰捉上来以后,比较贴近的下属如果想接触他,便会先找一处,那些不是贴近而又有些道行的人,才会直接把电话打进来。
范鹰捉不再守在屋里接电话了,他和马雨晴交代了一下就去找政协主席老傅。因为马雨晴告诉他,老傅有重要的话想对他说。政协楼也在平安路上,是与市委大院相毗邻的另一个院子。他从市政府的院子出来,没走十分钟就到了政协大院。老傅见他一只手捂着腰,就说:“老弟,几天没见就添作料,没事捂着腰干吗?学领袖啊?”范鹰捉道:“老傅啊,你别取笑我了!我是前两天走在路上让一辆电动车撞了腰,腰间盘突出,现在天天按摩、做牵引,一直不得劲儿。”老傅说:“如果真是腰间盘突出,就既不能受累也不能着凉,得格外小心。不过话说回来,你怎么不注意点呢?现在的你已经跟以前不一样了,你的一举一动都牵着全市老百姓的心,怎么能一点都不在意呢?”
范鹰捉想了想说:“老傅啊,福兮祸所伏,祸兮福所倚。我一上任就感觉不太对劲儿,办公室的电话直吵死人。一方面,前任老市长留下这个先例,我如果现在把这个电话掐了,必然挨骂,说我上任伊始就脱离群众,所以我得忍着;另一方面,很多八竿子打不着的人都想跟我谈谈。我不明白,他们想跟我谈什么?我哪有那么多时间?”
老傅是个老烟枪,没说三句话就开始抽烟。他又递给范鹰捉一根软中华,伸手过来的时候,能看见中指和食指早已熏得焦黄。他说:“我建议你赶紧再设一个常务副市长,这样就能帮你一把,否则,你再怎么有能耐,也是分身乏术,你浑身是铁又能打几颗钉?”范鹰捉道:“可以啊,回头我找百川书记说说。现在我感觉自从我上任以后柴大树这个常务副市长一反常态,远远不如过去那么积极主动,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老傅道:“这也正是我想找你的原因——你知道柴大树背后怎么说你吗?”范鹰捉抽了一口烟道:“怎么说?”老傅道:“财迷心窍、官迷心窍,根本不适合当一把手!”
范鹰捉呵呵笑了起来,说:“我财迷心窍怎么还把胸花、砚台都捐了?我当一把手不是两会选的吗?怎么叫官迷心窍?”老傅狠抽一口烟道:“你是不是官迷心窍,自己说了不算,要看别人怎么看你。”于是,老傅就把柴大树眼里的范鹰捉讲述了一遍。结果还真让范鹰捉听得瞠目结舌。
22年前,范鹰捉从省城大学毕业以后分配到平川市,那时大学生毕业国家是包分配的,范鹰捉因为是学行政学的,就被分到了一个街道办事处做科员。柴大树恰巧也在那里工作,他比范鹰捉早来了两年,在办事处给书记当秘书。当时办事处里就他们两个大学生,因此两个人都为人瞩目。不论哪一级机关,真正称职的秘书,不仅仅能写,还得眼里有活儿,得会来事儿。柴大树虽然写得一手好文章,却不够灵活和勤快,有点死心眼,于是书记便觉得这个人差强人意。可是新来的范鹰捉就不一样。
范鹰捉初来乍到就瞄准了打扫卫生收拾屋子的活儿。因为他在大学里听一个部队来的大学生讲过:一个新兵蛋子如何取得大家的好感,要从细小工作做起,没别的,就是打水扫地擦桌子,没事就整理内务,把被子叠得有棱有角。这话给他留下了深刻印象。于是,范鹰捉就天天早晨到各屋扫地,擦桌子,打开水。除此之外,范鹰捉的本职工作也完成得不错。而且,他无论办什么事,都是小跑着走,总给人忙忙碌碌、时间紧迫的感觉。人们私下就议论:“鹰捉这孩子真是个麻利人!”就这样,新来的范鹰捉一下子就把柴大树比下去了。
当时街道办事处的小库房里积压了不少“文革”时期查抄来的古玩字画。为什么长时间积压?一是因为找不到失主,没法还回去;二是书记懂些古玩知识,很喜欢这些东西,天天都进去把玩,有点爱不释手。可是这事不知被谁举报了,区委书记就来电话找街道书记谈话。街道书记吓得够戗,没去以前先在会议室开会,当时全体干部都在场,书记说:“你们做下属的要学会为领导搪事,比如,我说:煤球是白的!你们明明知道我说错了,可是,还得圆这个场。请问,你们谁知道应该怎么办?”
大家一时间愣在那里,谁都说不出话来。煤球本来就是黑的,怎么能说是白的呢?那不是颠倒黑白、指鹿为马、混淆是非吗?谁都不敢吱声。书记就对柴大树和范鹰捉说:“你们两个是大学生,难道也想不出对策吗?”柴大树如实回答:“想不出来。”书记就问范鹰捉:“你怎么不说话?是不是有什么高招?”范鹰捉道:“我是有自己的理解。”书记道:“那还不赶紧说说!”范鹰捉道:“我说出来大家可别说我诡辩!”书记道:“怎么会!现在大家都黔驴技穷了,只等你的高见呢!”范鹰捉清了清嗓子,大声说:“道理很简单,煤球没烧以前是黑的,烧乏了以后就是白的。所以说,煤球也是白的!”当时把书记激动得差点儿没跳起来,他大喊一声:“鼓掌!”大家便狂鼓了一阵掌。
可是,掌声一落,柴大树就不满地站了起来,他说:“大家不要盲从,这是典型的诡辩!就像说‘生水也是开水’道理一样,把生水烧开了就变成了开水,但生水和开水绝对不是一回事,谁喝生水谁闹病,不信大家就试试!”
人们发出一阵欷歔之声。因为柴大树说的也有道理。但柴大树的道理解决不了书记的燃眉之急。书记求救一般再次把目光投向范鹰捉。范鹰捉想了想,感觉不能辜负书记的厚望,便又站了起来,说:“我们都学过哲学,要善于透过现象看本质,要明白任何事物都会依据一定的条件向相反的方向转化。要不为什么毛主席说‘帝国主义和一切反动派都是纸老虎’呢?如果我们看不到事物本质,为帝国主义手里有最先进的武器所迷惑,不知道帝国主义因为脱离人民必然会走向自己的反面,我们就会认为帝国主义是真老虎!所以说,我们看一个煤球不是光看它表面是什么颜色,还要看它必然要被烧掉变成白色的本质!”
会议室里再次响起雷鸣般的掌声。散会以后,书记就找到范鹰捉,说:“区委书记想找我谈小库房积压古玩字画的事,你说,我该怎么回答?”范鹰捉装模作样地想了想(不这样书记会认为你不认真),说:“告诉区委书记,就说这批古玩字画找不到失主,只能交给国家,可是国家的博物馆都没恢复正常工作,给他们弄不好就全丢了,所以我们才费心费力小心翼翼地保管着,如果领导不信,可以随时来检查!”书记立即在范鹰捉肩膀上掴了一掌,夸赞道:“鹰捉,你真是个好参谋!”
那时的领导多数学历不高,懂古玩字画的更是寥寥无几。你这边把古玩字画存在小库房里,是不是费心费力地呵护保管了,谁还来检查验证?谁有这个兴趣?就算来了,谁真正懂呢?街道办事处书记按照范鹰捉的说辞去区委汇报了,结果不仅没挨批评,还受到了表扬。区委书记说:“你们办事处做得对,虽然一时找不到失主,但妥善保管是必要的。”
书记从区委汇报工作回来以后,对古玩字画一下子变得缩手缩脚,再也不敢垂涎三尺了。然后又立即把范鹰捉提为党办室副股级文书,与早来了两年的柴大树平起平坐。从此,人们再看柴大树的时候,都歪起脑袋斜睨,好像他没有真才实学,是混了一个大学文凭。柴大树心里那个气啊!他骂自己笨嘴拙舌,更骂范鹰捉生了一张擅长辩论的巧嘴。但一个人走得顺,是别人想挡也挡不住的。这时团区委来街道办事处选干部,书记便推荐了柴大树,因为他想把柴大树踢走。怎奈团区委根据群众反映看上了范鹰捉,还问书记:“你怎么不推荐范鹰捉?明明范鹰捉更适合团区委工作!”书记无言以对,就说:“范鹰捉的工作离不开他呀!”嘿,这下可好,团区委更盯上范鹰捉了。回去以后他们就搬出区委书记来找街道办事处要人。街道办事处书记也不是吃干饭的,就提了个条件,说:“你们要范鹰捉没关系,连柴大树也一起带走!”
带走就带走。团区委二话没说就把事情定了。后来柴大树知道这件事以后气得在家里躺了三天!敢情人家想买土豆,你非让人家捎带小白菜!柴大树堂堂一个大学生就像小白菜一般被人家搭配着买走了!但凡有点血性的汉子,怎能不气得七窍生烟?
到了团区委以后,柴大树卧薪尝胆,暗学范鹰捉,专门盯着细小工作干,一时间让团区委的同僚顿生好感。而此时的范鹰捉已经更加成熟,他再不是盯着细小工作了,而是开始自觉自愿地给团区委书记出主意当参谋。他既然想这么做,就必然研究领导需要什么,把事做得有针对性。当时柴大树在团区委宣传部主抓企业青年的业余文化生活,他天天东跑西颠搜集了解基层企业的工作情况,回来以后再写信息发简报,还要对基层作指导,然后再向领导汇报、整日里忙得不亦乐乎,自行车里胎外胎不知跑破了多少。而此时的范鹰捉已经正儿八经地给团区委书记做了秘书。他感觉柴大树那种做法效率太低,便给团区委书记出了个主意:办一份团区委的小报,让各单位的团委书记都当通讯员,同时发动企业里所有的年轻人都订报写稿。书记采纳了这个意见以后,把办好小报作为上传下达的有效途径,一下子就把情况都反映上来了,不仅各单位之间可以及时交流,还培养了好几个青年诗人和作家。而柴大树却被晾了起来。
团区委书记见柴大树没活干了,便让他进了编辑组。编辑组的人都是兼职的,唯有柴大树是专职的。于是,跑印刷厂印刷就变成了柴大树当仁不让想推也推不出去的事情。这时团市委见团区委小报办得不错,对工作很有促进,便筹划办一份《平川青年报》,于是就找这个团区委要人。各级团委是“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专门为各部门各单位输送干部,一般不压人,不会因为使着得力就搞狭隘的本位主义。于是团区委就把范鹰捉和柴大树同时推荐上去了。就这样,两个人一同来到团市委。
团市委领导在找范鹰捉谈话时,问他柴大树有什么专长,适合做报社的哪项工作,范鹰捉就说:“大树文笔好,可以做记者或编辑,但同时又对印刷熟悉,所以在报社干行政也没问题。”于是,领导就安排柴大树当了青年报的办公室主任。而领导在征求柴大树意见,问他范鹰捉适合干什么的时候,他就没这么说。因为他对范鹰捉已经成见很深,让他不表露是不可能的。他对领导说:“范鹰捉适合搞外交,不适合办报纸。”领导一听这话,便信以为真,把范鹰捉安排在团市委的办公室了。虽然没安排职务,但范鹰捉显然占据了高于柴大树的位置。很多时候,很多事情都是在阴差阳错当中无意形成的。
团市委的办公室,和其他部门的办公室没什么区别,也是综合部门,在那里视野开阔,很长见识。时隔不久,《邓小平南方谈话》发表了,团市委组织大家去广州和深圳参观学习。回来以后,柴大树拿出的方案是《如何办好新形势下的平川青年报》,而范鹰捉拿出的方案是《团市委对创业青年的四项帮扶措施》。具体包括:聘请青年创业就业导师开展“青年创业大讲堂”活动,为创业青年在制订创业规划、选择创业项目、规避市场风险等方面提供具体指导;建立市、区、县和大专院校、街道乡镇三级“青年创业就业服务中心”,建立青年创业孵化基地、青年创业示范园区和青年创业就业见习基地;拓宽资金借贷渠道,联合银行实施“青年创业小额贷款项目”,设立基金额度不低于500万元的“平川市青年创业就业基金”,为青年创业和就业提供启动资金;开通平川市青年创业就业“校企直通车”,帮助青年实现跨地区、跨城乡、跨行业自主择业和灵活就业。
乖乖,孰大孰小,孰轻孰重,人们一目了然!此时团市委想在选人用人上也“胆子再大点,步子再快点”,便把柴大树擢升为青年报的社长,而范鹰捉则被擢升为团市委办公室主任。两个人再一次平起平坐了,但范鹰捉显然还是占着优势。
这时,团市委调进来一个叫马萧萧的青春靓丽的女大学生,是个刚毕业、只在基层干过半年的年轻人。那时团市委有个规定,选人用人必须是在基层干过两年以上的。而这个马萧萧为什么就破例调上来了呢?没别的原因,就是团市委书记武苍穹在下基层的时候看上了。那时候各行各业都在贯彻《邓小平南方谈话》精神,书记武苍穹便在选人上也解放了思想。为了锻炼马萧萧,武苍穹把她放在报社当记者。结果就又被柴大树看上了。被柴大树看上与被书记看上是有本质区别的,书记看上是为了提拔(也不排除别的因素),柴大树看上是为了正儿八经讨老婆。因为柴大树早已过了谈婚论嫁的年龄,已属于大龄青年了。所以,柴大树便借着工作便利对马萧萧发动了猛烈进攻。
按照正常情况,柴大树应该成功。但当时情况恰恰不正常。有一次武苍穹带着范鹰捉下基层,马萧萧自然也顺理成章地跟随着。因为书记武苍穹每下一次基层,青年报都要发消息。范鹰捉当时已经知道柴大树在追马萧萧,但按照惯例,他还是坐在小车里的副驾驶位置,让马萧萧和武苍穹坐在后面。这可能是他按照“女士优先”而照顾马萧萧,也可能是心怀叵测讨好武苍穹。因为他已经看出,武苍穹看马萧萧的时候眼神是不正常的。那武苍穹虽是团市委书记,也才刚刚三十七八,正是对女孩心存饥渴的年龄。车行在路上,范鹰捉偶尔一回头的时候,正看见武苍穹把手搭在马萧萧雪白的大腿上。那一年平川市流行“一步裙”,就是比箍在身上的牛仔裙略肥、短到膝盖以上的那种。马萧萧上身穿着T恤,丰满的胸脯很显眼,下身就穿着露出雪白大腿的“一步裙”。
团市委是一个独立的小院,院中一座独立的三层小楼,而《平川青年报》社就在三楼,顶层。时值盛夏,因为天热各屋都敞着门,那时空调还不普及,马萧萧的高跟鞋嘚嘚嘚地上楼下楼,都会引得各个屋的人探出头来追随她的背影。一步裙让她的腿变得更加修长,紧绷绷的掐腰又让她走路的姿态娉娉婷婷。小青年喜欢马萧萧,难道武苍穹就不能喜欢吗?
那次他们是跑郊县,去了一个镇。去镇上的办公楼需经过一段土路。那时乡下还没完全普及柏油路——就是现在,平川郊县靠近山根底下的村子还有没修柏油路的。当时突然来了一场大雨,小车便陷在一个土窝里不动了。大家便都下去冒雨推车。结果不仅把每个人都淋得像落汤鸡,马萧萧的一步裙还“哧啦”一声被撕裂了,开衩的地方开得更大了,大到不能让人看的地步。没办法,大家进楼里和镇上的团干部座谈,研究问题,吃饭,喝酒,马萧萧都参与不了。她只能在车里坐等。是司机把吃喝给她送到车上。回来的路上,按惯例应该是先送武苍穹回家,武苍穹就让马萧萧跟着自己进屋换件裙子。
那个时候的马萧萧,可能是万般无奈,也可能是求之不得的。一个人的心思总是很复杂的,尤其在处于失去和得到之间的时候,更是如此。范鹰捉当时看到马萧萧的脸色是带着几分羞赧的。结果,范鹰捉和司机在车里一等就是半个小时。只换一件裙子至于这么长时间吗?
两个月以后,马萧萧嫁给了柴大树,那速度几乎快如闪电。柴大树是个传统观念很强的人,新婚之夜发现马萧萧不是处女,两个人吵得一宿没睡。马萧萧一口咬定是上中学时跳远跳的,柴大树根本不信。
转天,柴大树就在一个小酒馆请范鹰捉喝酒,说:“鹰捉,咱哥俩可是前世有缘,自打参加工作就没离开过,不是你跟着我,就是我跟着你,疙疙瘩瘩有过,磕磕绊绊也有过,可是风雨无阻,棒打不散,比亲哥们儿还亲哥们儿。你说是不是这样?”范鹰捉道:“老兄所言极是。”柴大树把一瓶二锅头二一添作五,倒在两个大海碗里道:“感情深,一口闷;感情浅,舔一舔。你说,咱怎么个喝法?”范鹰捉道:“我无所谓,你却不能太猛了,因为你在婚期,你得为你的后代着想,如果浸染了酒精,将来就有可能生个傻儿子。”柴大树道:“我不想要儿子了,要了也不是纯种。”说完,柴大树一口气将一海碗白酒全灌进肚里。
范鹰捉吃惊地看着柴大树,只见他脸涨得通红,两个眼珠子像要瞪出来一样,很恐怖。范鹰捉道:“大树,你这是干什么?”柴大树却问:“我已经干了,你怎么不干?”范鹰捉十分无奈,便也一憋气将一海碗二锅头灌进肚里。一时间只觉得肠胃翻腾,恨不得一口全吐出来,而且还有一种要跳起来、飞起来的感觉。这时柴大树说:“自从马萧萧来到团市委,就一直在我掌控之中。但玩鹰的人让鹰鹐了眼睛。有一次,你,武苍穹,带着马萧萧去郊县,去的时候马萧萧穿的是一步裙,回来的时候却变成连衣裙了,是怎么回事?”
范鹰捉更加吃惊地看着柴大树。原来,这家伙粗中有细,竟把个马萧萧盯得这么紧,连马萧萧身上的微小变化都一目了然。而且两个月过去了,他还耿耿于怀牢记在心。但范鹰捉不想多事,就回答说:“那天的情况我早忘了,再说,我对女同志穿什么衣服不感兴趣。”柴大树又向服务员招手要酒,范鹰捉连忙伸手拦他,可是他说:“鹰捉,你不喝到十分的火候是不肯说实话的!”范鹰捉当时肚里的酒正往上拱,眼看就要吐出来,哪里还想再喝,但他根本拦不住,柴大树硬是又给两个人的大海碗倒满了酒。然后又率先把酒喝了下去。范鹰捉没办法,也跟着喝,但只喝了一半,就不行了,他把碗里剩下的酒泼在地上了,说:“大树,我不喝酒也告诉你实话——那天马萧萧为了推车把‘一步裙’撕裂了,回来的路上就去武苍穹家里换了裙子。”
柴大树此时连眼睛都红了,满嘴喷着酒气问:“在他家里待了多久?”范鹰捉道:“半个小时吧。”也许,人在有的时候是不能实话实说的,因为你不能保证会是什么结果。柴大树听了这话就翻脸了,说:“鹰捉你明明知道我跟马萧萧在拍拖,为什么不对武苍穹提个醒,说马萧萧已经名花有主了呢?”范鹰捉道:“谁知道他们换裙子会换这么久?而且,涉及领导的事谁敢往坏处想?”应该说,范鹰捉这么想是无可厚非的,这本来是人之常情。在风调雨顺的和平年代里最可信赖的人是谁?自然是领导。但偏偏武苍穹这个领导让人难以信赖。柴大树听了范鹰捉的话,再也支撑不住,一下子就出溜到桌子底下去了。范鹰捉也忍不住了,立马跑到洗手间猛吐起来。
柴大树回家以后就跟马萧萧分床睡了。马萧萧睡床,柴大树睡沙发。柴大树是个有脾气有个性的人,这一睡就睡了三年。他天天看着马萧萧脱了衣服上床也丝毫不动心,甚至把脸扭过去不看她。马萧萧很多次发了恻隐之心,主动找他屈就,而他都是生硬地把她推开。那么他们为什么不离婚呢?那个年代一个在机关里工作的干部是轻易不肯离婚的。因为离婚会让人颜面尽失,令外人感觉你这人靠不住,而一旦在潜移默化中让人们形成这种概念,便多少年都别想改变,影响升迁就是自然的了。当然,还有一个原因就是柴大树确实很爱马萧萧。
后来,武苍穹调到平川市外经贸委当主任去了,临走他推荐柴大树做了团市委副书记。别人什么都不知道,只以为是柴大树工作干得好,而范鹰捉心里明镜似的,那很可能是武苍穹良心发现了,总算做了一点补偿。当然,这都属于妄猜,也许武苍穹与马萧萧之间真的没有什么。但事情并未结束,时隔不久,马萧萧便远走德国了,说是做了平川市驻德国商业代办处的总代表。了解底细的人自然清楚,那是武苍穹背后使劲的结果。对于马萧萧来说,这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只是柴大树就只能独守空房了。人们都劝柴大树,说赶紧走走路子,也到德国找马萧萧去吧,你们两地分居到哪年算一站啊!而柴大树毫不为之所动,就一门心思干工作,暗想,现在我比范鹰捉高半级,我终于把他压下去了!
机关里谁压谁一头,谁压谁半级,那都是很爽很开心的事。能开心到什么程度?以柴大树为例,就能开心到老婆不在身边也在所不惜。当然,说在所不惜,并不是什么都不计较。
有一次,武苍穹在国际大厦——平川市最高最豪华的一座写字楼里的高级餐厅请客,没请别人,只请了范鹰捉。去见已经分开好久的老领导,范鹰捉自然应该带点礼品,虽然,他并不喜欢武苍穹。他便带了一个与同事出差从新疆买回来的羊脂玉的玉坠。
范鹰捉去了以后见单间里只有武苍穹一个人,十分纳闷,便问:“怎么,就咱们俩?”武苍穹道:“别急,还有一个人。”此时的武苍穹早已发福,虽然依旧西服革履,却大腹便便臃肿不堪。说话间马萧萧飘了进来。只见她身着最时尚的可以变色的那种女士礼服,头戴欧洲流行的女式礼帽,珠光宝气,雍容华贵,十分滋润的脸上泛着红光,来自异国的香水气味沁人肺腑。范鹰捉十分诧异:“萧萧,你几时回国的?”
马萧萧并不回话,却从手包里掏出纸巾擦了擦椅子,然后坐下。其实,这么高档豪华的地方,椅子上根本就没有尘土。武苍穹道:“萧萧,我今天把范鹰捉也请来了,你不反对吧?”马萧萧道:“鹰捉是我们俩友谊的见证人,理应来和我们一起喝一杯!”当时范鹰捉听了这话心里很不受用。怎么,自己竟然做了他们之间苟合的见证人?他们怎么竟把这种事作为可以夸口的好事而乐此不疲?这种事不提便罢,提起来就让人恶心不是?他想抬起屁股走人,但马萧萧突然从手包里拿出一件礼物送给他:“鹰捉,这是德国非常知名的工艺品——金丝编织的胸花,送给弟妹吧,我知道你已经结婚了,而且弟妹很能干,我祝福你们!”马萧萧把礼物举到范鹰捉眼前。范鹰捉当时心情十分复杂。还能立马拂袖而去吗?他是个最怕别人敬的人。人家敬他一分,他便感动十分。结果,那天他不仅没走,还把羊脂玉的玉坠回敬给了马萧萧,并且陪着那两位喝了不少酒。
托尔斯泰有一句名言:“幸福的家庭各个相同,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这话一点不错。马萧萧那天挺不简单,喝完酒就回家了,没跟着武苍穹走。而柴大树回家以后意外见到马萧萧,也格外兴奋,他可能官升一级以后心胸开阔,尽弃前嫌,总之是破天荒地抱住马萧萧亲热了起来。那马萧萧亲热就亲热吧,却偏要在兴奋时乱说,她说,她送给范鹰捉一个金丝胸花,没想到范鹰捉给了她一个更值钱的羊脂玉。这就惹祸了。柴大树问:“你几时见的范鹰捉?怎么不回家却先和他见了面?”马萧萧不假思索就说出了整个过程。在国外生活久了的人都会犯这个错误,就是实话实说,因为国外的人们都直来直去的。但马萧萧实话实说,就惹祸了,柴大树狠狠给了马萧萧一个大嘴巴。而且对着窗外破口大骂:“范鹰捉,你这个浑蛋!”
转天他就找范鹰捉谈话了。当然,他谈的不是这件事,而是逼宫。他说:“鹰捉啊,咱机关里处级以下的没有超过三十五岁的,你也快到三十五了,是不是早做打算,免得事到临头找不到好单位?”范鹰捉多聪明啊,这不就是硬撵吗?肯定是马萧萧回家以后把事情说漏了,否则柴大树哪儿来这么大的气?
走就走,有什么了不起?俗话说,树挪死,人挪活。范鹰捉立马去找书记了,如此这般述说了一遍。书记想了想说:“我倒有个主意,每年咱们平川都往西藏派遣援藏干部,而且凡是援藏三年以上的,回来以后都官升一级,你何不考虑考虑?只是要吃点苦,受点罪。”范鹰捉暗想,事到如今还犹豫什么?团市委这个地方有柴大树做副书记,自己还待得下去吗?他二话没说就告诉书记,说:“您给我报上名吧,我能吃苦,受点罪也无所谓,跟老红军比不是差着十万八千里吗?”书记道:“我就爱听这话!好吧,回头我就给你报上去!”
就这样,范鹰捉援藏去了。一走就是三年。他去的地方正是孔繁森待的地方,西藏阿里。阿里位于西藏最西端,地处青藏高原主体的最高部,藏文典籍称之为“堆阿里”,“堆”意译为“上部”“最高处”,平均海拔4500米,面积31万平方公里,占西藏面积四分之一。境内拥有喜马拉雅、冈底斯、昆仑、喀喇昆仑等气势磅礴的著名山脉。究竟有多艰苦,空气多么稀薄,人畜怎么生存,只有范鹰捉最清楚了!
在范鹰捉去西藏的三年里,柴大树的工作又发生了变化,他从团市委副书记的位置直接去了市政府,做副秘书长。位置比原来显要了,应该说是往上走了。而范鹰捉因为在西藏表现出色,年年都受到表彰,还被中组部评为“优秀援藏干部”,回来以后便直接安排在市政府当副秘书长了。这么一来,他们两个人又重新走到了一起。这可真是“不是冤家不聚头”。他们俩在这个岗位上一直干到分别提了常务副市长。范鹰捉事事防着柴大树,但工作上该配合还配合;那柴大树恨不得立马把范鹰捉弄下去,怎奈总也找不到确凿的把柄。
随着现任秘书长于清沙年岁增大,想临退休再官升一级,享受高干待遇,柴大树感觉机会来了。他信誓旦旦答应于清沙,说一定给他帮忙,但需要他助力将范鹰捉掀翻下去。而于清沙对范鹰捉收受钻石胸花和古旧砚台的事了如指掌,便写了署名举报信。他是真心实意要帮柴大树这个忙的,因此就署了自己的名字。怎奈一时疏忽没及时把举报信寄出去,而是被窃贼偷了。这件事让于清沙整日里提心吊胆,精神恍惚,仿佛做贼一般。
那柴大树与市政协主席老傅也是好朋友,还真对老傅说了于清沙的愿望和打算,就是来市政协做副主席。老傅想了想说,我本人没什么意见,而且,市政协一个老同志马上就该退了,要上来一个是板上钉钉的事,只是应该让谁上来的问题。现在的情况是:那个老同志还没退,还在兢兢业业地干着,而排队等着顶替他的人已经不计其数了。谁都知道,市政协属于二线岗位,既拿一样的工资,享受一样的待遇,又不至于像书记、市长那样在前边顶雷,承担吓人的责任。所以,要求来市政协的领导很多。于清沙想进市政协难度很大。柴大树对老傅说:“老哥,咱们之间私交不错,我跟你说句掏心窝子话——再有半年你也该退了,你也该考虑一下自己的退路,只要你把于清沙安排好了,你退下来以后我请你给我当顾问!”
老傅知道柴大树跟范鹰捉有矛盾,就摇摇脑袋说:“不行,如果别人提这个问题,范鹰捉或可考虑,如果你提,范鹰捉肯定不同意。他现在是市长,市政府想聘谁当顾问,不能不请示他。”柴大树很自信道:“老傅,问题就在这里,就因为范鹰捉与我有矛盾,所以他轻易不敢否定我的意见,这一点你信不信?这就叫旋涡中心、灯下黑!”老傅一想还真有那么点道理,便暂且答应下来,说:“我这边肯定没问题了,刘百川书记和范鹰捉市长那边你还得努力。”
老傅虽然答应了柴大树可以考虑让于清沙进市政协,但一想不对,他不能“隔山买老牛”,别说为人处事,就连于清沙的脾气秉性他都不了解,将来怎么合作共事呢?于是,他便提前把于清沙找来谈了一次。通过交谈,他感到于清沙其实与柴大树之间并没有太深的交情,那么柴大树为什么不遗余力地帮于清沙的忙呢?他便刨根问底,于清沙就透露了他将站到柴大树一边的意思,当然他不敢说出为此写了举报信的事,那会在领导者之间臭出八里地去,并最终落个孤家寡人。老傅跟范鹰捉关系本来也很铁,眼见于清沙倒戈(政府秘书长必须与市长保持一致,那是没商量的事),倒向了副市长柴大树,老傅突然就一个激灵!这是犯忌的,也是相当危险的!于是,他一而再,再而三地约范鹰捉来谈,他要让范鹰捉知道,你这个市长现在正坐在火山口上,绝对不可掉以轻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