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田一耕助彻底迷路了。他完全不知道该何去何从,只得跑到小路旁边,傻呆呆地站着。
这里是一片隐蔽在密林中的别墅区。金田一耕助的左右两边,密密麻麻地生长着十米多高的树木,树丛间被人辟开了一条,勉强供小型汽车通过的公路,在林海里曲折蜿蜒挺进,宛若迷宫一般。
若是熟悉这片别墅区地形的人,或许能在这片迂回的小路上,找到一些标识之类的东西。但是,对干今天晚上,刚刚误入此地的金田一耕助来说,这条路简直就是为了让他迷失,而故意设计好的。
迷宮般的道路虽然棘手,不过更让他头痛的,是今天晚上的这一天大雾。M高原上的大雾是出了名的浓,但他下榻的P酒店附近的雾气,看上去并没有这么浓重。
令金田一耕助迷路的M高原的这片别墅区,距离耸立在高原一侧的U山脊十分接近。因此,当气流被山脊拦截,变成浓雾普降下来的时候,离山脊越近的地区,所受的影响就越大。刚才他坐车来这里的一路上,路面都没有怎么湿漉漉的。
无论科学道理如何,眼前的白雾实在是太浓了。能见度大概只有三、四米,远方即便有路灯,灯光也已经没入了白茫茫的夜雾之中。
雾气挂在树梢上,化作水滴,似雨般噼噼啪啪地落下来。金田一耕助乱蓬蓬的头发,不知何时已经被雾气湿透,单衣的领口冰凉凉的感觉。
夜访陌生之地,浓雾加上迷宫般的道路,实在是太折磨人了。金田一耕助陷入了动弹不得的境地,彻底迷失了方向。
当然,既是别墅区,这里必然是有别墅的。
然而,此时已经是九月中旬,避暑消夏的人们,已经基本上离开了,隐没在大雾和森林中的一幢幢小别墅,如今一片寂静,没有半点灯火。
更让人头痛的是,这一带的别墅之间,既没有划出明确的界限,也没有院墙。没有院墙,自然也就没有院门。
森林里有一条仅容小型汽车通过的公路,有时候明明觉得自己走在公路上,走着走着,眼前却会忽然出现一座空置的小木屋什么的。
本来从公路拐到私家道路的入口处,应该竖着一块白色的标示牌,上面写着姓名和门牌号码。但是,在如此大雾之中,稍不注意就很容易错过。
金田一耕助进退两难。不过,还得先解释一下,他为什么会在这里迷路呢?
原来,他为了躲避东京猛烈的残时,这几天以来,都在K高原的P酒店里住着消夏。
起初,金田一耕助计划在这里待五天就走,但是,当他看到报纸上说,东京的秋老虎越发毒辣,他便一天又一天地,延长了住宿时间。直到有一天,他收到等等力警官从东京捎来的信,说周末想见他一面。
于是,金田一耕助决定,和等等力警官一齐共度周末后,星期一的早晨,便和他一起回到东京。今天便是他们约好见面的星期六。
等等力警官计划,于今天晚上八点半左右抵达这里。金田一耕助静候着他的到来,在酒店里悠闲地打发着午后时光。三点左右的时候,前台给他的房间打电话,说有访客到了。
前台向他转达,访客自称江马容子,因为在报纸上看到金田一耕助先生,正在此地盘桓,便想见一见他,拜托一件小业务给他办。
金田一耕助是为静养而来的,自然不想惹麻烦上身,但是,又不好让来客吃闭门羹,便决定先与来人见上一面。
他让客人到二楼楼梯旁边的大厅等他。一见之下,发现江马容子是个颇有姿色的美女。
江马容子看上去二十四、五岁的样子,肤色微暗,体态匀称,身高大约一米五五上下。她下身穿着一条藏青色的裙子,上面以红黄两色,染着大丽花的图案;上身则是套着一件红色毛衣。这身装束,怎么看都不像是要到酒店来,专程拜访他人,而是非常简单随意。
但是,金田一桥助知道,K高原上能够住进别墅区的人,在着装上都是不拘小节的。因此,他不但没有觉得对方无礼,反倒感觉十分放松。
何况,金田一耕助的衣服,不过是一件洗褪了色的白底蓝花纹上衣,加一条皱巴巴、松垮垮的夏季裤裙,头发一如既往地像鸟窝似的乱糟糟一团。他根本没有资格,对别人的着装说三道四。
“你就是江马容子女士吧?我是金田一耕助。”金田一耕助乱蓬蓬的脑袋轻轻一点。
容子诧异得儿乎失声叫出来。她先是睁大了圆溜溜的眼睛,不过,很快就又平静了下来,从椅子上站起来说:“非常抱歉,我太失礼了。我就是江马容子。”
说着,她从手提包里拿出名片,上面写着“紫阳花社”。这是一家专门出版时尚杂志的出版社。
“嗯,明白了。请问你找我是……”
“时尚杂志和我的工作,根本就八竿子打不着啊?……”金田一耕助不禁在心里苦笑。
“嗯,其实……我不是为了自己的事情来找您的,是替别人来的。”江马容子说起话来,渐渐变得严肃,“金田一先生,请问您知不知道,‘红叶照子’这个名字?”
“红叶照子?是那个电影明星吗?”
“嗯,是战前红极一时的那个……”
“哦,我当然知道了,她可是默片年代的巨星啊,但是,我不过是知道名字而已。红叶照子女士有什么事吗?”
“她是我的妗子。是这样的,她的丈夫名叫西田稔,是个医学博士,是我母亲的哥哥。”
“哦……哦,明白了。”金田一耕助似乎也回忆起来了,对她点头说道,“这么说来,我好像在哪儿看过,说红叶照子女士和一位医生结了婚,生活得非常幸福。后来怎么样了?”
“嗯,现在我妗子正在M高尚原的别墅里,她说夏天差不多也要结束了,准备回东京去,让我来帮帮忙……”江马容子笑着说,“所以,我就趁周末过来接她。但是,不成想妗子却莫名其妙地,讲了一些不寻常的话。”
“所谓‘不寻常’是指……”
“是和犯法的事情有关的……”
“和犯法的事情相关,指的是……”金田一耕助笑着望向江马容子。
“嗯,其实……”江马容子的表情,突然僵硬起来,不安地环视了一下大厅。这个季节,大厅里没什么客人。
“好像是战前发生的凶杀案……”江马容子紧紧地盯着金田一耕助,说道,“听说有一起案件,因为凶手死了,所以就没了下文。可是我的妗子说,最近她在这里,又见到了疑似凶手的那个人。”
“她见到了那起悬案的凶手?”金田一耕助嘴里念叨着,紧紧地盯着江马容子。到底还是有案件找上门来了。
“是的!……”江马容子点了点头,她的身子绷得直直的,眼睛微微向上瞟着。看上去似乎她自己,也被这件事情烦透了。
“因为凶手死亡而悬而未决……到底是什么案件?”
“不知道,妗子也没有说。”容子的表情越发严峻起来,对金田一耕助说道,“但是据妗子说,那是她还在电影圈里的时候,曾经发生的案件,那时我还没有出生呢。”
“哦、哦,明白了。然后呢?”
“那起案子,好像就是在我的妗子身边发生的,所以,妗子对那个人……就是那个被认为,已经死了的凶手,相当熟悉。当然,直到最近,我的妗子还以为,那个人早就死了。但是,就在前几天,妗子竞然在这里,突然碰到了那个人,妗子自然十分震惊。”
“嗯,是啊,非常可以理解。”
金田一耕助一边思索着,能不能完全相信对方的话,一边仔细观察着对方的神色。
“嗯……现在我的妗子很希望您能帮忙,而且,是出于两个原因。”
“两个原因的意思是……”
“一个是她发现了如此重要的情况,应不应该保持沉默,是关乎良心的问题,就此希望能听一听先生的意见。这是原因之一。”
“嗯、嗯,明白了。”金田一耕助重重地点了点头,“那原因之二呢?”
“原因之二就是,我认为妗子感到自身也会有些危险。”
“明白了,因为红叶女士发现那人还活着,所以,就担心对方会对自己不利,对吧?”
“是的。妗子虽然觉得,自己没有做出任何,已经发现对方是谁了的反应,但是,说不定对方已经,意识到身份败露了……”江马容子面色苍白地说,“如果真是这样,妗子的处境的确相当危险,所以需要先生的保护。这大概是第二个原因吧。”
“那么,江马女士,那个人……就是你妗子偶遇的那个人,是男的还是女的呢?”
“不知道,先生。我的妗子不肯说。因为妗子担心,担心我知道得太多,会连累我。所以,她总是说那个人、那个人,就是不肯明说是男是女。”
“原来如此!……”
金田一耕助靠在安乐椅上,隔着矮矮的茶几,看着江马容子说:“但是,江马女士,你妗子为什么不报警呢?我觉得这样更简单可靠啊。”
“这我也……”江马容子困惑地皱着眉头说,“妗子大概是不喜欢警察吧。她可能是想,就算将来无论如何都要报警,也要先跟您商量一下再说……”
“原来如此。”金田一耕助表示理解地点了点头,对江马容子说道,“那么,她希望我怎么做呢?其实,我并不想在这里,插手什么麻烦的事情……”
“是,我明白您的想法。”江冯容子很抱歉地说道,“妗子也很理解这一点。所以妗子说,能不能请您今天晚上,屈尊降贵地去她的别墅一趟,哪怕只是听她讲一讲情况也好。她就是这么说的……”
“这样啊。”金田一耕助思考着,说道,“你刚才说,你妗子的别墅是在M髙原?”
“是的。”江马容子点了点头。
“她想让我今天晚上几点钟过去?”
“八点可以吗?”
等等力警官八点半就会到了,不过,如果跟酒店打声招呼,自然会有人接待他的。
“请问,你妗子现在叫……”
“她现在叫西田照子。”
“冒昧地问一句,红叶女士今年多大了?”
“虚岁正好五十岁。”江马容子笑着说,“不过,她看起来完全不像,也就是四十二、三岁的样子。”
“她丈夫西田博士呢?”
“战后就去世了。应该是昭和二十六年。战后生活刚刚平静下来,结果就突发脑溢血……”
“这样啊……真是可惜……”金田一耕助低头慨叹一声,“请问他们有孩子吗?”
“一个也没有。妗子的生活一直顺风顺水的,只有这点令人遗憾。”
“他们很早以前,就在M高原有别墅了吗?”
“是的。别墅应该是昭和十二年前后建成的……所以,房子看起来已经十分陈旧,门廊的柱子上,都是啄木鸟啄出的洞……”
江马容子似乎放松了些,眼看着她绷紧的表情,就要松弛下来。但她马上又认真地催促道:“金田一先生,您意下如何呢?我这就要回去,给妗子回话……”
一个妙龄女子娇声地恳求着,金田一耕助实在难以拒绝。而且,对事件本身,他也不是全无兴趣,便答应今晚八点,前去拜访红叶照子……
据容子说,M高原是K高原中的一块世外桃源,四十栋别墅散落在森林里。但别墅的主人们,都不想让汽车踏入自己的领地,因此,只有一条小型汽车,勉强能通过的小路。所以,江马容子让金田一耕助在M高原的入口处下车,说妗子会派人到那里接他。
金田一耕助依言,于差十分钟八点的时候,在M高原的入口处下了车,等到了八点。但不知为何,迟迟没有人前来。
金田一耕助不喜欢迟到,觉得四十栋别墅也不算太多,哪怕一栋一栋找过去,也不会很麻烦,便进入了高原。结果就导致了现在这般窘境。
对M高原并不了解的金田一耕助,以为汽车罕至的别墅区,就是东京郊外的住宅区一类的地方。但是,等他进来一看才发现,每栋别墅的占地面积竞然如此之大。
尽管昏暗的天色加上大雾,让人看不大清楚,但凭借手电筒的灯光看过去,每栋别墅的面积至少有一千坪,有的甚至达到几千坪。但相比之下,房子的建筑面积并不大,一般在四十坪左右,孤零零地伫立在宽广的土地上。而且很多别墅,已经人去楼空,在大雾之中静静地矗立着。
畜生,这下麻烦大了……
就在金田一耕助开始,感到心里没底的时候,他看到雾气中,隐隐透着一团模糊的灯光。
别墅区里零散分布着几处路灯,但金田一耕助看到的,应该不是路灯。灯光在大雾中晃动着,想必是有人在森林里穿行,那大概是手电筒的光。
“喂!……”金田一耕助如蒙大赦,挥舞着手电筒大声喊了起来。
“喂!在这边……”
对方也晃着手电简,在雾气中摇出了几个虛空的源泉。
“请问,您是金田一耕助先生吗?”
“对、对,我就是……”
“真抱歉,我刚刚去了M高原入口处接您,结果去晚了……”
“哦,是吗。那太不好意思了,我刚才再多等会儿就好了,我还是太性急了。”
“哪里哪里,是我去迟了。”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雾气的反射,两人的声音,响亮地飘荡出去,着实让人有些尴尬。
周遭实在是太宁静了。
过了一会儿,一阵踏在潮湿地面上的沙沙的脚步声传来。一名拿着手电筒的男子,从雾中走了出来。
他头上戴着紫色的遮阳帽,脸上架着一副巨大的墨镜,身穿华达呢裤子,配色彩斑斓的夏威夷衫,光脚蹬着凉鞋,年龄在三十岁上下,面相有些骇人。金田一耕助略微有些意外。
要不是知道,这就是红叶照子派来接他的人,金田一耕助一定会吓一跳。
“您好,跟您走岔了,真是不好意思。”
穿着夏威夷衫的男子双眼在墨镜下面,敏锐地扫了金田一耕助一眼,似乎一眼就要把他,从头到脚看穿了一般。
“哪里,我才不该乱跑……还是应该老老实实地等着啊。”金田一耕助连连点头道歉,“真没想到,这片别墅区居然这么大……刚才还真有点心里没底呢。”
“哪有啊,地方是大了点,但是,白天来也不会迷路的。只是今晚不巧起了大雾……请您这边来,我给您带路。”
“好的,麻烦你了。”金田一耕助跟在穿着夏威夷衫男子身后,接着问道,“请问,你是西田照子的什么人呢?”
“什么都不是,一个跑腿的而已,夫人让我来接您。”
“哦,是嘛。”金田一耕助若无其事地答道,但心里有些疑惑。
让他不解的是,如此大雾弥漫的初秋之夜,这个跑腿的人,怎么会以夏威夷衫和墨镜的行头出现呢?不,与其说是不解,不如说是觉得有些诡异。
夏威夷衫下露出的胳膊,如木棍一样粗壮,还长满了体毛。
一路上,不管金田一耕助怎么问,对方的回答都是支支吾吾的。不知道是天生不爱说话,还是在警惕什么,此人总是一副不愿多说话的样子。金田一耕助也只好默默地走着。
这么过了五分钟,终于透过大雾,看到一栋别墅里,透着朦胧的灯光。
“就是那栋别墅吗?”金田一耕助用手电筒一晃。
“是的。”对方点头答道。
“M高原真的很大啊。”
“是啊,有六万多坪呢……”
六万多坪的面积,只有四十栋别墅,怪不得毎一栋占地都如此之大。
“这里就是西田夫人的别墅。”
穿着夏威夷衫的男子,用手电简照着路边的一块绘马形状的木牌,只见上面横写着“西田”二字。
从路牌处再前行,大约三十米,便是西田家的别墅了。院子两边,是赤松和落叶松丛生的树林,一条曲径从中穿过。